有孫思邈和李承乾的帶頭,所有人都坐下來,雙手合十,閉目祈禱。
一面是烈焰熊熊、黑煙沖天的熾熱,另一邊,則是寧靜的深沉。
今天有風,風助火勢火借風威,所以一座大城,并沒有燃燒太長的時間,傍晚時分,就只剩下陰火了。
工部的工匠還是很給力的,一座座木屋,最起碼造出了殼子,給了無家可歸的南州百姓一個遮身的地方。
晚飯,所有人都是野菜燉干肉,孫思邈和李承乾也不例外。
飯后,休息了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以后,李承乾就開始了飯后的散步。
跟早晨的晨練不一樣,這個,還是他最近養成的習慣。搞笑的是孫思邈發現以后,沒問為什么,就直接效仿了。
營地外面,倆人在一顆大樹底下碰了頭,見張赟還端著茶壺,孫思邈就毫不猶豫的伸出了手。
這個世界上能夠在太子手里理直氣壯要東西的人,在張赟看來實在是屈指可數,但是毫無疑問,孫思邈就是其中之一。
接過茶壺,對著嘴兒喝了幾口,孫思邈才長舒一口氣,問李承乾:“咱們也要在南州待滿三年甚至是五年?”
李承乾立刻搖頭說:“您倒是有心護送南州歸于平安,我可不行。從春耕時節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了。等咱們回到長安,中秋節都過了。家里還有三個在外面的,一個在里面的小祖宗在,實在是割舍不下啊。”
說完這句話,李承乾忽然覺得有些不妥。
據他所知,孫思邈還是有三個兒子的,只是,他的妻子早亡,因為沉迷醫學行腳天下,只是把孩子交給了道門的朋友照顧。如今,長子孫行擔任洛州澠池縣尉,估計再有幾年,就會被調進長安擔任京官。仕途上,孫行沒有依靠自己的父親,過年過節的,父子也經常不愿團聚。
這一次來南州,在正式接觸虜瘡患者之前,牛痘能不能預防還是未知數,孫思邈寫了好幾封遺書,但是都扔進了垃圾桶,還是李承乾發現后,全部裝起來給孫行送過去的。
孫思邈見李承乾說著說著戛然而止,還很尷尬的樣子,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嘆了一口氣:“其實,老道的妻子,也是染上一種怪病,才去世的。只是,行醫這么多年來,貧道還沒有遇到相似的病人。當初的執念持續至今,仍舊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那三個孩子,如今過得也算富足,老道也就放心了。這一世,我這個父親做的不合格,只能對他們說一聲對不起了。”
李承乾安慰道:“其實父子間的感情,還是很怪的,來了仇恨,彼此能當成是路人,但是,互相敵對的時候,卻還是關心對方的情況。孫道長,不如咱倆打個賭如何?”
孫思邈疑惑道:“什么賭?”
“就賭您的長子孫行,接到您的遺書以后,一定會著急,沒準兒,人現在就在長安醫學院等您回去呢。賭注,就您藥材庫里的那個大靈芝吧,那么大個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呢。”
孫思邈立刻搖頭:“不行,那靈芝還是畢業學生送給老夫的,老夫還準備留著用來做藥引子呢。”
搖著搖著頭,孫思邈忽然發出一聲驚咦,瞪大了眼睛看向李承乾:“你剛剛說什么?你把老道的遺書,給那三個小子送去了?”
眼看著孫思邈的胡子吹了起來,李承乾毫不猶豫的撒腿就跑。這一幕太熟悉了,孫思邈每次吹胡子,都是怒極的表現,惹不起,還是躲遠一點比較好!
人啊,就是這么奇怪的生物。傲嬌這種屬性,誰都有,明知道只要認個錯,服個軟,就能完事兒;可結果呢?一邊感慨著又搞砸了,一邊又跟對面怒目相瞪。
孫思邈也清楚,太子這么做時為了他好,所以第二天也就沒再生氣。
救災和防疫的章程,已經下發到了蕭絕和蘇曉勝手中,只要他們遵循著照做,還是有很大的可能能把虜瘡病毒給全部熬死的。
既然要走,那就要靜悄悄的走。關于離開的消息,李承乾沒有告訴任何人,就是留給蕭絕的命令,也是放在自己的桌子上的。
黎明來臨前,天空還只是略微泛起一點亮意,李承乾就帶隊準備離開了。
悄悄的走就好,要是說了離開的話,還不知道南州的百姓,會怎么挽留呢。
可是,事與愿違這個詞兒,總是會不時跳出來,顯示自己的存在感。
太子的馬車才駛出營地,自營地出口處,就亮起了兩個火把。兩個火把向外一碰,就又是兩個火把亮起。六個,八個,十個.....
沒一會兒,營地前面,就亮起了一條被火把照亮的道路。
李承乾和孫思邈驚訝的鉆出馬車,看向兩側。只見守在營地門口的,赫然是蘇曉勝和蕭絕。
看著蘇曉勝淚流滿面的樣子,李承乾氣急敗壞道:“孤記得,你是夷州的刺史吧,沒人叫你,你跑到南州來做什么?還有,不是告訴你了,百姓要集中安置,免得一些虜瘡病毒逃出管控嗎?”
蘇曉勝擦了一下眼睛,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兩個仆從,頓時有一大塊白布,被他們展開。
白布之上,是一個個的手印,整個白布上,只有寥寥無幾的簽名。
指指白布,蘇曉勝哭道:“夷州百姓都知道,要聽太子殿下和孫道長的吩咐,所以就微臣一人,和兩個仆從過來了。這白布上,是夷州百姓的手印和簽名,也算是代表他們,來送別您二位了。”
另一邊的蕭絕也哽咽了,就那么拿著火把拱手道:“太子殿下,我等知曉您的意思。但是,您和孫道長幫助了我們兩州這么多,還請準許我等,為你們照亮回去的路!”
眼看著蕭絕和蘇曉勝手里的火把在變得黯淡,就知道這火把燒不了太長的時間。李承乾嘆了一口氣,對二人說:“孤給你們留了信,記得看。章程要全部記住,不得違背一條。只要堅持下來,咱們就算是吧虜瘡這個混蛋東西,困死在南州和夷州的土地上了。
最后的物資,也留給你們,如果再出現新的患者,也不要驚慌。只要隔離治療,總能度過危機的。”
孫思邈也捋捋胡須說:“老道過兩年,還會回來這里的,總要做一個總結,留給后世人借鑒。”
蘇曉勝和蕭絕頓時狂喜,見火把即將熄滅,倆人后退幾步讓開道路,就那么跪倒在了地面上。
依舊是自他們開始,馬車每前進一段距離,火把就會矮一段距離。
人在車上,沒辦法下車扶人,呼喊著,卻沒人愿意站起來,無奈之下,李承乾和孫思邈只能鉆進了車廂里。畢竟,堂堂太子和神醫淚流滿面的樣子,實在是見不了人。
火把照亮的道路不知道蔓延出了多少距離,總之一直到天亮的時候,依舊能看到車窗外閃過的一點火光。
災難結束了,但是災難留下的傷痕,卻還需要漫長的時間,去彌補。
人類,之所以能統治全球,甚至對九天之外、萬米深海發起挑戰,就是因為這種頑強。不管怎樣的災難,挺過去就是了。家園被摧毀,再建設就是了。一次次的被打倒,也只會讓人愈發的堅強罷了。
隊伍并沒有前進太遠的距離,就在南州城不遠處的一個小山谷,李承乾叫停了下來。
小山谷里,已經建成了一排排的水池,其中有石灰水,也有泥坑、純粹的水池,甚至還有被酒精灌滿的池子。
無論如何,所有人都是要徹底的清洗一下自身的。
在所有人都走了一趟流程,就是衣物盔甲馬匹,也沖洗、浸泡完畢以后,才繼續上路。
一樣的程序,在最初的臨時醫院那里,還有第二次,進入涪州境內以前,還有第三次。而到了涪州境內以后,還要經過接觸測試,才能確保這支隊伍的安全。
這種沒有治愈手段,只能輔助治療的疾病,怎么提防都不為過。
經過三次的沖洗,特別是在涪州境內,經由戰俘奴隸測試了十幾天,確定沒事兒以后,才繼續啟程。
南州和夷州的事情,已經被朝廷公告天下,特別是災難度過以后,皇帝更是興沖沖的親自譜寫公告,昭告天下,并且全境狂歡了三天。
正因為如此,李承乾和孫思邈每路過一個州府,都會被大量的百姓包圍起來。特別是孫思邈,已經被人當成是肉身神仙,頂禮膜拜了。
這樣的事情只是鬧了兩次,李承乾就不得不下令大部隊繼續走官路,而自己和孫思邈,則被五百親率護衛、一百道士和五百玄甲軍護送,走小路返回長安。
走的時候,還是春耕以前,再度歸來,關中大地已經是一片枯灰。
秋收的季節,都已經過了。
梁洲以前,大隊伍合流,然后浩浩蕩蕩的開過了李元昌的地盤。
到了這里,就不能隱瞞自身的行蹤了,馬上就要到長安,如果不提前通知一聲的話,估計會被皇帝罵死。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把這次的事情,搞得載入史冊。畢竟,令人談之色變的虜瘡被打敗,先是記載唐什么宗貞觀十四年,之后才會是孫思邈。他這個皇帝,可是在孫思邈前面的。
才過山南道邊界,就遠遠的見到了以房玄齡為首的百官群體。而武將們,也都裝備整齊,集結在道路兩邊,看樣子是要一路護送。
鑼鼓喧天,就是夾道歡呼的百姓,也一眼望不到頭。
站在山頭上,孫思邈心有余悸的對李承乾說:“還好你選了這條路,不然,老道臉皮薄,還真受不了這樣的場面。”
雖然這么說,但是孫思邈還是笑得很開心。
李承乾也笑得格外開懷,畢竟,淡泊名利是一回事,辛苦有回報,又是一回事。如果傾其所有的付出,甚至連一句感謝、一句鼓勵都收獲不到,那也太慘了。
看向官道上逐漸靠近的大隊伍,孫思邈擔心道:“咱們這樣半路跑掉,會不會不太好?”
看了一眼長安城的方向,李承乾笑道:“有一個人,會理解咱們的苦衷的,您跟我不一樣,我是太子,不管做出了什么功績,都是應該的,但是您不一樣啊。雖然子言父過是不孝,但是我還是得跟您說說,您這次立下的功績太大了,免不得父皇都要在天下百姓面前,對您低頭。這樣不太好啊,再說,袁天罡那老混蛋,指不定怎么盤算利用這次的事情,壯大他們道門的威望呢。”
想起袁天罡那副奸商一樣的嘴臉,孫思邈就覺得厭惡,嘆息一聲說:“老道為道門做的已經夠多的了,實在沒必要再幫他一把。那咱們就悄悄的回去吧。”
對視一眼,倆人不約而同的戴上斗笠,驅趕著在梁洲買來的簡陋馬車,在一百多親率護衛的護送下,朝長安前進。
大隊伍護送的馬車里,只有倆人留下來的一張紙條。
李承乾幫孫思邈寫的是:“老道是大唐人,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而已。”
至于他自己的,則是:“孤為太子,當為天下典范,微末之功,豈敢嬌縱。”
至于迎接的場面是什么樣的,倆人都不知道,因為他們連長安城都沒回,就直接去了醫學院,躲進了孫思邈的藥廬。
這里是醫學院的禁地,只要孫思邈進到這里以后,就沒人敢進來打擾他。
當然,李承乾自然是例外。
當然....
皇帝也不在此列。
所以當倆人就著清除虜瘡病毒,到底什么樣的程度,才會徹底問題,爭論不休的時候,見到推門而入的皇帝,也就不怎么吃驚了。
站定身子,拱手施禮,李世民由衷道:“朕代表大唐萬民,感謝孫道長了!”
孫思邈差點魂出天外,要知道,此時的皇帝可不是白龍魚服,而是一絲不茍的穿著祭天時才會穿的全套禮服。
急忙前進幾步扶起皇帝,孫思邈感慨道:“陛下如此重禮,老道承擔不起,受之有愧啊!”
看了一眼李承乾,李世民笑道:“您當然受得,別看牛痘接種預防的方法,本來是太子提出來的,可是,也只有您的名頭,才能讓天下百姓信服。這一禮您要是不承受,朕可就要被天下百姓罵死了啊!”
孫思邈苦笑道:“既如此,老道受了就是。”
對孫思邈,李世民自然是微笑以對。但是當他的視線投向李承乾的時候,頓時變成了黑臉。
“你給朕玩的好一手鴻飛冥冥啊!文武百官護送進入長安,朕在明德門親自牽馬,可到了宮門口,就在長安所有百姓的歡呼聲里,結果從馬車里拿出兩張字條來?你可知道當時朕有多下不來臺?”
一句話說完,雖然穿著祭天的禮服,李世民依舊是擼起袖子就沖向了李承乾。
夭壽!
打從穿越以來,李承乾還沒被李世民親自動手揍過。但是今天,看到皇帝老爹一副吃人的樣子,他就知道自己的屁股多半不保。
好在穿的隨便,就是一套里衣,李承乾手腳并用,直接就爬上了梁柱,無奈道:“這不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嘛!孫道長臉皮薄,受不來這樣的場面。兒臣臉皮也薄,所以就這樣安排了。再說,事情本來也就這樣嘛。雖然我們倆這一次立下了大功,但是什么樣的功勞,能跟您戰場廝殺,建立大唐相比?”
李世民試了一下,發現爬不上去,就怒道:“少拍馬屁!下來,讓朕踹兩腳解氣,不然,今天這事兒沒完!”
一邊的孫思邈,看著這一幕,很難把這對父子跟堂堂太子和堂堂堂堂皇帝聯系起來。
就在他感慨的時候,房門外,忽然響起了爭吵聲,沒一會兒,張赟就走了進來,稟報道:“陛下,太子殿下,孫道長,外面來了一個叫孫行的人,說是....說是孫道長的兒子,想要進來。”
“行兒?”
“孫道長的兒子?”
“快讓他進來!”
聽到孫行的名字,李承乾就知道自己的屁股抱住了,不管怎么說,皇帝也不至于在孫思邈以外的人面前,找自己的麻煩吧!
張赟轉身出去,很快,就有一個長須飄飄的中年人進來了。
見到屋里的情況,特別是見到皇帝以后,孫行頓時不知道是該先跟皇帝行禮,還是先跟父親說話了。
還有,那個爬在梁柱上面的青年,是誰啊?父親莫非是續弦了,又生了一個兒子?
最后,他還是做出了選擇,拱手施禮道:“微臣洛州澠池縣尉孫行,拜見陛下!”
李世民點點頭,滿意道:“免禮了,你們父子談話吧,朕也要跟太子好好聊聊。”
聽到皇帝那快要咬碎牙齒的“聊聊”倆字,李承乾忽然很想掀開頭頂的蓋板,破開茅草爬出去。
好家伙,這老混蛋拼著皇帝的老臉不要,也要揍俺啊!
李澗很貼心的把門關上了,關門以前,還指了指自己,再指指房頂,一臉壞笑的樣子,恨不得讓人在他臉上踩兩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