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是和藹的,言語是卑微的,內容是識相的,可聽到這句話,李承乾心里的怒火反而更旺盛了。
有閻立本在前,如今段綸竊名的行為,在他看來簡直惡心到了極點。
“既然這東西是你制作出來的,為何研發的全過程,孤都沒見過你?”
“殿下這就是說笑了,您又沒來過工部,怎么能看到下官呢。”
“你的意思是,水泥是在你們工部研究出來的?”
“正是....”
眾人不解的看著段綸和李承乾對話,都是明眼人,盡管太子已經掩飾的很好了,可眼神里似乎要噴涌而出的怒火格外的旺盛。
怎么了?
李世民忍不住問道:“承乾,怎么了?段卿的水泥有什么不妥之處嗎?”
李承乾嘿嘿一笑,再次把閻立本推開,指著段綸說:“這就奇了怪了,水泥的構成成分,是孤最早發現的,后來是交給閻卿才逐漸實驗出了配方比例。怎么到了你的口中,就成了工部研究出來的了?對,學院是在建設中,但用不著你們工部拍馬屁,孤早就成立了水泥作坊,已經能供應學院建設所需了。
不信?不信就跟孤去看看啊,水泥作坊就成立在萬年縣,難道還能騙你不成?所以,段尚書,你來告訴孤,水泥,真的是你們工部研究出來的?”
張赟的腿腳很利索,前后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就把大錘弄來了,還很福至心靈的取來了鏈枷。
大錘被放在地面上,很平穩,但是段綸的心里卻像是被大錘錘了一下。
在閻立本找他商量工匠入學的時候,他得知了水泥的存在,本來閻立本說要跟水泥配方的真正主人商量一下,他以為不過是個工匠,就用改籍相脅迫,逼閻立本答應了。
可誰特娘的能想到,水泥配方的真正主人居然是太子!
沒辦法狡辯了,不管是學院工地上的水泥,還是水泥作坊的存在,都證明了水泥卻是不是工部研發出來的。本想著用水泥的功勞把自家的爵位保住,免得在下一次風波中被擼掉,可誰曾想,沒拿到狐貍皮還惹了一身騷!
“殿下,這事兒,咱們....”
“沒必要!你不是拿工匠改籍的事兒脅迫閻卿嗎?你看孤多大方,根本不屑用這事兒勒索你。”../../
李承乾甩甩袖子,冷哼一聲道:“你不妨問問在場的諸位,這事兒,能輕易解決嘛!”
段綸還沒等回頭,就被魏征戟指起來,長須亂抖中,就算是飽讀詩書的魏征,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
老魏平日里最憤恨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給事中的職責之一就是識忠奸,平朝堂內部不法事,如今竊名之事就發生在自己眼前,讓他一時間怒火攻心。
相比較說不出話的魏征,程咬金就很直接,一橫刀把段綸砍得慘叫出聲。
還好,他保持著理智,用的是刀背。
別看老程總是虛報軍功,但他最恨奪人功勞的事情。他之所以到現在都能影響左武衛,就是因為他對底下士卒的護短。只要殺敵,就必上報,計入功勛策,但有奪人功勞的,不用說,直接就是人頭落地!
眼見程咬金動了刀子,李靖和李績趕緊攔住尉遲恭,橫刀最多讓段綸骨斷筋折,老尉遲這一槍下去,就算是抽的,也能把段綸抽死。
突然間出現的驚變讓李世民都不知所措,吩咐武將們攔住怒發沖冠的程咬金和尉遲恭,轉頭就問:“太子,你所說可是真的?”
李承乾立刻施禮道:“兒臣所說句句真言,不曾有半分虛假!”
見太子這么說,李世民斜著眼睛瞄了段綸一眼,揮揮手讓殿前侍衛把他抬走。
本來是驗證水泥效果,為大唐城防升級換代的大好日子,誰知道出了這檔子事!
好不容易緩口氣的魏征立刻施禮道:“陛下,微臣彈劾工部尚書段綸奪人功勞、威脅官員、欺君罔上共計三條大罪!請陛下予以重處!”
房玄齡也躬身行禮道:“陛下,段綸不重處不足以震懾朝堂啊!”
杜如晦、蕭瑀等人也不得不附議,并在心里暗罵段綸混蛋。
平日在朝堂里,彼此用利益交換功勞已經是常事了,只要功勞的真正所有人得到足夠的利益,就會閉嘴不說。而上位者,也會心安理得的把下屬的功績算到自己身上,好獲得升遷。
這都是官場里的潛規則,可如今出了段綸這檔子事兒,皇帝免不了會嚴查吏治。本來各家借著這次蝗災的機會,都能安排一些自家族人升遷,看樣子都毀了!
醉風樓里的酒宴看似是慶祝,實則就是官員們的協商會。
李承乾并不知道自己當堂指證段綸竊功會有這么多的影響,見閻立本羞愧的無地自容,就直接把他拽了過來。
“父皇,諸位大臣,真正把水泥配方研制出來的,應該是閻卿。兒臣偷懶,雖鼓搗出了成分,卻沒有潛心研究配方比例,所以,這功勞應當是閻卿的。”
李世民嘆了一口氣,對閻立本說:“閻卿,用不著害臊。段綸以工匠要挾你,朕自會為你主持公道。不過既然這水泥是你研制出來的,就跟朕說說這東西吧。”
閻立本行了一禮,才紅著臉講述水泥的特性、作坊的產量等,這些,可不是段綸那個蠢貨能夠說出來的。
就在李承乾為閻立本松了一口氣的時候,卻忽然覺得臉上被蜂子蟄了一下,循著感覺看過去,只見老爹用尖銳的眼神在看著他,神色不妙啊!
趁著老爹被大錘對抗水泥的重頭戲吸引走視線,李承乾趕緊腳底抹油,開溜!
要是跑的晚了,估計一頓揍跑不了。
當時自己只是被怒火沖了心智,卻忘了這是在朝堂上,哪怕散朝、只剩下頂頭大佬,也是朝堂。
當堂揭發段綸雖說是對的事情,可這事情卻相當于打了所有人的臉。特別是皇帝的臉,誰打誰死,僥幸不死的,死了以后也不安生。
偷著摸出殿外,看到殿外明媚的陽光,李承乾還沒來得及吸一口氣,就被一條枯瘦卻有力的胳膊提溜了起來。
震驚之下回頭一看,竟然是張赟。
當了宦官還能用自己名字的,無一不是狠人。以前就懷疑這一位的身手,這次是真的見識到了。
提溜著自己,這混蛋就像沒感覺一樣,步伐快速。見鬼的是,他竟然沒感到一點顛簸。
立政殿旁邊是萬春殿,再往西是千秋殿,一看殿名就知道這是為了自欺欺人才這么命名的。
千秋殿西邊是百福殿,整個大殿都是為皇帝祈福專門設計的。說白了就是閉閉關,燒燒香的行為。
可這樣一個大殿,守衛森嚴就算了,怎么進去的時候還要被另一個死人臉的宦官排查?
確定被拎著的是太子后,才被準許放行,穿過空曠的大殿,一直到后殿,李承乾就被張赟隨手放到了一張椅子上。
“陛下有命,殿下在此等候!”
完了。
聽到這句話,李承乾就忍不住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和屁股,頭估計是不會遭殃了,這兩位可就沒準兒嘍!
坐以待斃是最折磨人的,不去想黃龍十八掌會怎么對付自己,李承乾收起心思,開始打量后殿的環境來。
這一打量,就忍不住叫聲乖乖。
后殿里除了椅子桌子床外,都是屏風,看起來亂七八糟的,可是蝸居習慣了的李承乾知道,一旦把它們打亂了,一定會讓主人勃然大怒。只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的官員名字和政績,就知道屏風的主人一定是皇帝老爹了。
情不自禁的走到一張屏風前,皇帝很喜歡飛白的寫法,也就是“筆墨不夠了”的那種效果。如果掌握不好這種寫法,寫出來的字很難辨認。但李世民的字,卻美觀中還很好辨認,一看就是下了苦工的。
“山陰縣令領民撲蝗,雖為蝗嚙,亦不退卻,功中。—降旨嘉獎,再有佳績,升別駕。”
“姚崇出夜間以火引蝗之法,滅蝗無數,功上。—遷別駕。”
“萊山縣縣令....”
一張屏風看完,李承乾不由得對那神秘的百騎司敬佩不以。
這得是多大的組織,才能幫助皇帝如此密切的監視關中啊!
不過最敬佩的還是皇帝老爹啊!
李承乾一張屏風一張屏風的挨個掃視,只見上面都寫著官員的政績和所做的壞事,橫杠后面,都有升遷或者降罪的評語。
能夠對吏治關心到這個程度,貞觀不成盛世還真的說不過去。
“看到了?當皇帝哪有那么輕松,魏征言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朕用不著他提醒,也知道這個道理。官員的上奏是一回事,百騎司的監控又是另一回事。決定官員升遷貶斥的,只能是朕,你以為,朕真的不知道朝中都誰擅領獎賞了嗎?你以為,朕真的不知道水泥是你和閻立本鼓搗出來的?”
聽到這個聲音,李承乾一閃身就躲到了屏風后。
沒過來。
李世民自顧自的走到臥榻邊的墻上,隨手摘下了一個牌子,丟了過來。
李承乾這才發現墻上居然掛著大大小小一墻壁的牌子,只是牌子的眼色和墻體相似,在加上光線不足,并沒有第一時間發現。
伸手接住,看到牌子上“紀國公段綸”的字樣,李承乾苦笑不已。
很是隨便的躺到錦塌上,李世民支著頭悠閑的說:“就算你今天不揭穿他,朕也不準備讓他的國公爵位繼續占著這堵墻了。段綸是兵部尚書段文振之子,隋朝時期,靠著門蔭入仕,于左親衛起家。別看他出身于高門之第,性格實在是惡劣的很。當時他以俠氣聞名,性情豪放不拘小節。
可笑的是,息王竟然很喜歡他,還促成了他和高密皇姐的婚事。當時他在藍田縣聚了一萬人,響應晉陽起兵。人不算多,但是因為靠近長安,才算大功。平定長安,扶持隋恭帝后,授他金紫光祿大夫,襲封龍岡縣公。太上皇登基后,封他駙馬都尉、益州都督。因為平定巴蜀和南寧州的功勞,遷熊州刺史,冊封紀國公。
呵呵,算來算去,他也只有藍田響應和平定巴蜀和南寧州的功勞。這兩樣,連侯爵都評不上。之所以被封紀國公,還是太上皇不想高密皇姐的丈夫過于寒酸。如果只是因為這個,朕還不會動他的爵位,無論如何,你姑姑的臉面還是要顧全的。
然而武德七年七月,巴蜀派使臣前來朝貢,訴說了段綸在巴蜀的行徑。巴蜀平定之后,段綸自行其是,無總管之權卻設官授官。益州地方富饒,段綸因為掌握生殺大權,大肆靠權力斂財,把益州禍害的民不聊生啊。
到了這里,朕就決定有朝一日找個由頭把他的爵位去掉了。國公的爵位,非大功不可得,就算他是皇親,也得遵循這條規律。生性放浪的人,不管在什么位置上都會肆意胡為,朕把他調到工部擔任尚書,你知道是為什么?”
還能是什么,施肥唄!六部尚書哪怕是在朝堂上都是重要的官員,一朝大權在握,這家伙不囂張才是怪事。
“兒臣猜測,您的所為與諸葛識人一般無二,醉之以酒,以觀其性。”
雖然心里這么想,但李承乾還是搜腸刮肚之下湊出了一句好聽的話。
躺倒的李世民很得意,笑道:“看樣子李綱對你的教導很是認真啊,不錯,朕與諸葛孔明的做法如出一轍。兵部戶部吏部刑部不可能,禮部不適合,只能把他弄到工部了。”
說著坐起身,李世民指著墻壁上的牌子說:“好好看看,下面觸手可及的這些,都是功勛與地位不匹配的爵位。貴族不能是百姓身上的寄生蟲,這么多的爵位,雖是開國為安人心不得不行使的手段,但如今大唐內部已經平穩,是時候給帝國的負擔消腫了!”
李承乾點了點頭,的確如此啊,勛貴本來應該是所封地方的開拓者。他們有身份地位,有錢,本該是帶領自己封地里的百姓共同發展才是,可若是關緊大門只進不出,確實跟寄生蟲沒什么區別。
不知不覺的從屏風后走了出來,看了看手里紀國公的牌子,李承乾請示該怎么處理。
李世民指了指一個堆滿廢物的地方,就又躺了回去。
隨手把牌子丟到垃圾堆里,李承乾知道,段綸這回完蛋了,爵位是徹底沒了。
張赟就像個鬼一樣,走路都不帶聲音的。
把一個牌子放到桿子上,升到高處掛起來后,就轉身離開了。
看到“博陵縣男閻立本”的字樣,特別是看到牌子所處的位置,李承乾不由得笑了。
今天把老閻也損得夠嗆,不過好在這家伙最終還是獲得了爵位。雖然只是小小的縣男,可是在現在這個時候獲得的爵位,可是鐵打的,非大功不予輕授,非大過不予剝奪。有了爵位,才算是擁有了貴族階級的敲門磚。
不過,這個爵位最大的用處是告訴天下工匠,爵位,不是貴族專有的,只要能夠做出貢獻,未必就不能獲得。有閻立本這個樣子在,工匠們的進取之心,一定會被激起來。
“你要的效果,朕給你了,現在咱們說說你在朝堂上肆意胡來的事兒吧?”
聽到這句話,李承乾一閃身又躲到了屏風后。
得,算賬的時候到了。
奇怪的是,皇帝老爹并沒有起身的意思。
伸手摸到一個茶杯,此時的皇帝比宅男還像宅男。大概這個屋子,才是他真正能休息的地方吧。
喝了一口茶后,李世民道:“你用不著躲,朕不會揍你。揍你的是宗正府,今天朝堂上你道宗皇叔也在,除了是刑部尚書外,他還是宗正府的太常卿。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夠挨板子的了。在宗正府,朕的話也未必能起作用,所以,你還是自己去領罰吧。”
“宗正府?”
大概就是宗人府之前的叫法吧,一想到清劇里的宗人府,李承乾就冷汗直流。
這地方,有生之年最好是一次都不進去。估計就算是太子,在那里也得不到多少優待。
至于皇帝對宗正府也沒辦法?
扯淡!
看著錦塌上那位宅男嘴角的壞笑,李承乾就知道,這混蛋有意讓自己進去走一遭。
算了,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嘆了一口氣,李承乾拱拱手:“兒臣知道了,這就去宗正府領罰。”
滿意的把胳膊墊在腦袋底下,李世民就這么目送著李承乾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出去。
當走到帷幕位置的時候,身后響起了皇帝后爹的聲音。
“這里是朕私密之處,知道的只有你母后和幾個宦官,除此之外,今天又多了一個你。你現在還不能觀政,所以有時間的話可以到這里來看看。朕會告訴守門的宦官,準許你進來。”
李承乾回頭點了一下頭,依舊是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外走。
這輩子經受最大的痛苦還是被門夾到了手指,至于屁股,也只有小的時候被老院長拍了幾下,還不疼不癢的。
這回完蛋了,自認對痛苦沒有多少抵抗能力的李承乾,對即將到來的板子充滿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