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奔走了一上午,魏征也覺得腹中甚饑,干脆走到分發食物的衙役那里,也要了一碗糜子飯。令發飯衙役措手不及的是,這位一看就氣度不凡的大官兒,在打了飯后卻強行塞給了他幾個銅板,說是飯錢。
一碗糜子飯,一勺子肉湯而已,用不著這么多銅板吧!
李承乾早就看到了魏征的到來,這一位雖然為了跟流民打成一片,特意穿上了破舊的官服,可是,腰間懸掛的金魚袋,卻出賣了他的身份。也不知道這一位是怎么回事兒,下了朝不知道把東西都放在家里,就進秦嶺了。
蹲到太子身邊,魏征想了很久才開口道:“殿下,這次的賭約,老夫現在就認輸了。”
說完這句話,魏征便吃起飯來。
一大碗糜子飯上,澆著肉湯,看起來挺不錯的,可是只有吃的人才知道有多惡心。
這飯要是換了別的官員過來可能吃不下,但是輪到魏征,這家伙吃的津津有味。甚至,還有閑心跟周邊的流民一起聊天。
出了山的流民們,本來都是忐忑的,可是真的安頓下來后,他們那種滿足于現狀的神情,本身就是一種寧靜。
人到底是從野獸的行列進化出來了,自從原始的群居社會形成后,小的團體就注定要朝著大的團體靠攏。
在不考慮武器的前提下,能夠群居獲得主宰世界能力的,也只有人類了。
從對話里就能看出流民對今后生活的向往,現在,根本沒人談論那苛刻的賦稅,只是在聊屋舍該怎么翻新,土地最好今年就拔草燒地,不然明年直接種植,拔草要費好大的力氣。眼下雖然入秋,但天氣還不是過于寒冷,種點兒白菜什么的,沒準還能收獲一點兒,省的漫長冬季,都沒有青菜吃....
飯吃完了,談話也就結束了,離開了深山,呼吸到城鎮空氣的流民們,又煥發了新的生機,從抵達這里后就一直沒閑著。每家的主人,都在修整自己的屋子。初來乍到的他們,此刻正忙于在這片土地上留下自己的印記。
人都離開了,只有魏征的飯還沒吃完。
靜靜等著魏征吃完飯,李承乾才說:“魏大夫,你現在就認輸,是不是太著急了?這才是賭約的第二天,秦嶺里的流民,可不是一波兩波啊。”
把碗筷放到地上,魏征嘆息道:“微臣不是輸不起的人,從這兩天流民的態度就能看出來,他們在咱們兩個中,堅定的選擇了太子。御史臺還有人懷疑殿下動用太子親率,用威脅的方式讓流民出山,現在看來,并非是如此啊。”
站起身,魏征彈彈衣服上的土,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太子殿下,您能夠告訴微臣,到底是因為什么?流民不可能不明白咱們兩方的差距,您太子的名頭,也未必能抵消苛稅和免費之間的差距。古人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是,明明微臣開出的條件是免費,為何沒有一個人鋌而走險?”
因為是求問,所以魏征這一禮很鄭重,彎腰都盡可能的達成九十度。
站起身,把魏征扶起來,李承乾笑道:“這個原因,就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了,孤的馬車就在附近,不如入內一敘?”
魏征自然欣然前往。
馬車里,除了一方小茶幾外,還有被木塞子塞嚴實的茶壺、杯子。
倒了兩杯茶后,李承乾才說:“這個問題很殘酷,就算是孤,也不愿意輕易談起。魏大夫,接下來若是孤有什么說錯的地方,您也不要發怒啊。”
魏征點了點頭,結果太子遞過來的茶水,做好了聽長篇的準備。
“要說流民為何選擇承受苛稅,摒棄免費的選擇,就要先說說百姓對官府的看法了。魏大夫,不管您承不承認,百姓們從來沒有將官府看成是守護神什么的。不管官府發布什么,他們總是習慣用最惡毒的心思揣測官府的意思,隨時隨地的提防著被騙。一般的百姓尚且如此,更不要說飽受深山生活折磨的流民了。
剛接觸流民的時候,那個營寨寨長劉楊就說過,他們知道自身是有罪的。有這個想法的恐怕不是他一個,不然的話,為什么進山的流民到現在都不想出山?就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有罪,害怕出山以后,會生活的連深山里都不如。
雖然孤體諒流民的疾苦,聯合衛公牛公和李師上了奏折,但是,用重稅來對待流民,卻不是孤的本意。不管您怎么看,反正孤認為,人都是有奴性的。特別是普通的百姓,他們習慣了官府、豪紳、地主的壓迫,絕不會以為朝廷會發善心,免費為他們提供屋舍土地,免費給他們入籍。
正因為如此,魏大夫,您的條件,在流民眼里,跟欺騙是一樣的。您開出這樣的條件讓他們出山,他們只會以為您是在哄騙他們,沒準兒還會幻想著出山后,被抓去做苦役之類的。相比較之下,重稅的條件,就容易讓他們接受了。兩倍的賦稅,雖然重,但是不到讓他們活不下去的程度。一連二十年之久,更是讓他們覺得等價,罪孽和贖罪之間的等價。
而‘表現良好就減少年數’的規定,其實就是最后的保險。孤已經跟藍田縣令吩咐過了,等所有流民都出山安定以后,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是拿誰家的小孩子長高了當理由,也要盡快的把所有人的懲罰降低到五年以下,直至沒有。
這樣的話,您信不信,流民能很快安定下來,而且,他們在熟悉了回歸大唐的生活后,還會對朝廷心存感激。所謂的民心,不就是這么得來的?”
說完,李承乾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
茶幾對面,魏征已經呆滯了。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太子強調要加重征收賦稅,居然是這個原因。虧他還因為這個,沒有直接站出來支持太子。
是的,當日朝堂之上,只有大理寺和御史臺的官員沒有站出來支持。
好久之后,魏征才從內疚中走出來,恭敬的對太子拱手道:“想不到殿下的安排,原來是這個原因。微臣錯怪太子了,還望殿下海涵。”
李承乾笑著搖了搖頭,說到底這個老頑固也是為了流民,他并不會因此而介意。
“魏大夫,孤已經見到了藍田縣令,這家伙雖然有那么一點疑心,但是對待流民的時候,還是挺不錯的。安置流民的事兒,孤就不再多加干涉了。太子親率還有狩獵野獸,保衛田地的職責在身,所以,接下來的工作,就由您接手吧。御史臺這么多的官員,總不能空手而回不是?”
魏征慚愧的點了點頭。
他看出來了,太子對于名聲什么的,真的是完全不在意。此時,甚至直接讓太子親率抽身,把大量的功勞留給了御史臺。
搞定了流民的事兒,李承乾才準備返回長安。
百騎司雖然開始了對孫思邈的“海捕”,可是天下到底還是很大,就算是百騎司,恐怕也只是暫時監控起了主要城市。在大唐的國土內尋找指定的一個人,實在是有點難度。手機端../
把魏征送下車后,李承乾拍拍車板,讓馬夫再回別的村落看一看。特別是劉楊的寨子,怎么說也是有一面之緣的,走之前看看吧。
跟剛出山的新村子不同,劉楊的村子已經不再有衙役監視,在分發完生活用品和糧食后,衙役們就趕緊朝新的村落趕去。人手有限的情況下,他們第一次厭煩這個威風鄉間的職位。
剛一進村,就能看到在道路兩邊割草的村民。
這些村落都是因為沒有人居住而荒廢的,想要恢復人氣,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
村子后面山上,依稀還能看到勞作的村民,其中甚至摻雜著皓首老者。
終于能過上山外的生活,整個村子的上空都彌漫著快樂的氣息。
整整一個上午,恐怕這些家伙都在勞作,這一點,從他們剛剛開飯就能看出來。
山里面生活久了,使得村民們格外的珍惜糧食。
官府管飯的時候,給他們制作的是糜子飯,可把糧食交到他們手里,讓他們自己做飯后,他們卻不約而同的把糧食上交到一起,然后一起吃大鍋糜子粥。
雖然開始了新生活,可是在寨子里的一些習慣,還是沒有消失。
和秦嶺里一樣,李承乾帶了半車的饃當禮物。
看到太子的出現,劉楊大喜,帶領著村民們放下飯碗,跪地迎接太子殿下。從衙役們口中得知,他們能獲得田地、獲得屋舍、上民籍,都是靠太子殿下。
可是當劉楊抬起頭,認清太子的模樣后,他頓時震撼的說不出話來,格外失禮的伸手指著李承乾:“你....您....”
李承乾哈哈大笑,伸手扶起劉楊:“老人家,當時領隊的,可不是牛進達、牛大將軍,而是孤啊。要不是親自進你們的寨子,知道你們生活的艱難,孤又怎么會上奏父皇,安撫你們流民呢。”
劉楊淚流滿面,他這輩子也沒想過,能夠被太子這樣的尊貴人物如此對待。估計這件事,足夠他余生拿來嘚瑟的。
揮揮手,讓侍衛們把饃發下去。這本來是太子親率的干糧,見分發后還有剩余,李承乾干脆就把它們帶來送給這些流民了。
藍田縣分發給他們的,都是糜子,雖然流民沒有什么怨言,可是看著他們一直吃糜子,李承乾還是有點過意不去。
新蒸好不久的饃,還很綿軟,好多孩子得到后,不等大人呵斥,就急著往嘴里塞。
山里長大的孩子,明顯的發育不良,各個都瘦瘦小小的。
看到大人們撕下一小塊饃塞到嘴里含著,剩下的往自家孩子手里塞的模樣,李承乾就一陣心塞。
見慣了不想吃饅頭,就要吃漢堡薯條的后世孩子,相比較之下,唐朝的孩子,真的懂事的令人心疼。
都是不足一米高的小孩子,可是他們好多人的后背都背著干草干柴。
感動持續了沒多長時間,當聽到一聲驚呼后,李承乾嚇了一跳。
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黑黑瘦瘦的小男孩,正捂著嗓子,喘不上氣來。
孩子的父親,正在兇猛的拍孩子后背,可是不管他怎么用力,孩子就是咳不出來。
“讓開,不能硬拍,也不能喝水!”
就在李承乾準備上前制止孩子父親的時候,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是一個身穿破爛道袍的道士。
道士手里還拿著號脈用的小枕頭,看樣子還懂得醫術。
走到孩子身邊,道士并沒有直接拍孩子的后背,而是把孩子前放趴地,然后才用力的擠壓孩子的后背。
可是按壓了好幾下,還是沒能奏效。
眼看著孩子就要昏過去了,李承乾也顧不得別的,挽起袖子就沖了上去。
把孩子抱起來讓侍衛扶好,繞到后面,李承乾伸手抱住其腹部。
“雙臂圍環其腰腹部,一手握拳,拳心向內按壓于肚臍和肋骨之間的部位,另一手成掌捂按在拳頭之上,雙手急速用力向里向上擠壓,反復實施,直至阻塞物吐出為止。”
一邊念叨著,李承乾邊用力的勒這個孩子。
只是兩下,孩子就咳出了一塊饃,成功的恢復了呼吸。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讓好多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
但是最靠近的,還是看到了全過程。
孩子的父親見孩子恢復了呼吸,還大聲哭了起來,雙手合十的跪倒在道士和太子面前,連連感謝。
見自己學的東西終于派上了用場,李承乾也是一陣的后怕。
該死的公司,居然還有押對的時候。
當時上急救自救課的時候,他還覺得公司純粹是多此一舉。外賣員學什么急救啊!他們是送餐的,又不是開救護車的。
可是今日的事情,卻讓他不由自主的感謝起公司來。
中年道士見李承乾滿臉是汗的樣子,不忍心出聲打攪。
等到太子松了一口氣,他才問道:“太子殿下,貧道行醫多年,見過很多治人噎物的手法,可是你這樣的手法,還是第一次得見。”
回過神來的李承乾轉過頭,拱手問:“道長如何稱呼?”
道士回了一禮:“貧道孫思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