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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山田淺右衛門宅邸——
山田淺右衛門家族便屬于十分典型的“俸祿不高,但副業而生活優渥”的武士家族。
山田淺右衛門家族的正式官職名是“腰物奉行”,年俸一千余石,俸祿雖不算低,但也絕不算高。
但因他們有著“替他人試刀”和“販賣人膽丸”這2大副業,讓他們賺得盆滿缽滿。
若論是否達到富可敵國的程度,那肯定是沒有。
但若論有沒有達到家財萬貫,倒絕對有。
富庶的山田淺右衛門家族,他們的宅邸自然也不會寒酸到哪兒去。
光是他們宅邸的院子,就足以容納起碼20人在里面開宴席。
此時此刻,山田淺右衛門宅邸的院子內,一名身材高大壯碩的中年人站在一棵大樹底下。
他腰間僅佩著一柄打刀,面無表情地望著身前的大樹樹干。
他一動不動的姿態,仿佛整個人都與大地相融、腳被釘住了一般。
過去半晌,他才緩緩地岔開雙腳、壓低身體重心,并抬起右手,將右手搭在左腰間的打刀刀柄上。
刀刃出鞘聲起,刀光現,一輪由刀光組成的弧月自鞘中升起。
中年人用拔刀術對著身前的這顆大樹橫向劈出一刀。
大樹——完好無損。
“老爺。”
這時,中年人的身后響起一道年輕的嗓音。
“何事?”中年人頭也不回地反問。
“義、義經大人他…回來了。”因心情激動的緣故,這名前來匯報的年輕人,講起話來,聲音止不住地發抖。
“…這樣啊。他…還活著啊…”中年人緩緩收刀歸鞘,然后一拂袖子,轉身從這棵大樹前離開。
中年人剛才所站的位置的腳邊,有著一只蒼蠅。
準確來說,是一只已經沒了翅膀的蒼蠅。
這只蒼蠅頭朝下地仰躺在地上,細小的腳不斷撲騰,試圖將身體翻過來。
在中年人緩步離開后,2片透明的、斷口極整齊的它的翅膀才終于悠悠地飄落在了那只蒼蠅的身旁…
山田淺右衛門宅邸,某座房間內——
間宮對著身前的佛龕緊閉雙眼,雙手合十。
站在間宮身旁、比他矮上一個多頭的義朝,也像間宮那樣,對著前往的這座佛龕閉緊雙眼,雙手合十。
這座佛龕,是他們兄弟倆的親生母親的佛龕。
待將雙目緩緩睜開后,間宮看著身前的這座佛龕,心中道:
——抱歉,母親…我那么久沒來看你…
望著身前這座自己母親的佛龕,過往的記憶如奔流般在間宮的腦海中奔騰…
“母親!”
“九郎,怎么了?”
“母親!為什么要將我的幼名起名叫九郎,本名起名叫義經呢?”
“嗯?九郎,你問這個做什么?你不喜歡你的名字嗎?”
“倒不是不喜歡…只是…起了個和數百年前的著名英雄:源九郎義經相同的名字,讓我有種…壓力很大的感覺…就跟在唐土給孩子取名叫關云長一樣…”
“你的名字,其實是你父親給你取的。你父親希望你日后能成為像源九郎義經那樣的英雄豪杰。所以將你的幼名起名叫‘九郎’,將本名起名叫‘義經’。”
“原來是這樣的寓意嗎…那我感覺壓力更大了啊…”
“哈哈哈,傻孩子,不需要有什么壓力,即使你最后沒能成為像義經那樣的英雄豪杰,也沒有所謂,母親我不會在意這種事的。”
“兄長大人。”
突然出聲的義朝,讓間宮的意識回到了現實。
“母親若是看到你現在仍活得健健康康的,一定會很開心的。”
正微笑著的義朝,這時表情緩緩變得古怪了起來。
“不僅活得健健康康的,還長了個子…”
義朝摸了摸自己的頭頂。
“要是我也能有兄長大人您這么高就好了…”
間宮的身高,在這個時代的男性平均值之上——165cm。
而義朝的身高…是這個時代的男性最常見的身高——157cm。
“明明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為什么身高會差這么遠呢…”義朝發出低低的嘆息,“難道是因為你以前總是負責替父親擔下‘出差試刀’的任務,身體有得到充分的鍛煉,所以才長得遠比我高嗎…”
“也許吧。”間宮朝比他小2歲的弟弟莞爾一笑。
“以前我們兄弟倆真是合作無間啊…”義朝的眼瞳中閃現出追憶的光芒,“你專門負責替父親擔下‘出差試刀’的任務,到日本各地給委托我們山田淺右衛門家族去試刀的人試刀。”
“而我則專職負責在江戶幫父親完成江戶城內的試刀任務。”
“然后你每次完成‘出差試刀’的任務回來,總能帶回來一個,甚至好多個在外地新學的技能回來。”
“唉,說到這個,我就來氣呢。”
“同樣是親兄弟,不僅身高不同,就連悟性也不一樣…兄長大人你不論是學什么,都能一點就通…而我除了劍術稍有點悟性之外,別的什么都不行…”
“為什么同是親兄弟,差別能這么大…”
義朝雖然嘴上這么說,但他的臉上卻沒有半點憤懣之色,看向間宮的目光中,只有隱隱的敬佩和崇拜之色。
“當初因為兄長大人專職負責在外地奔波,所以還引發了不少的趣事呢。”
義朝這時接著道。
“比如:因為極少在江戶內露面,在外地給人試刀,也是試完刀就走,絕不多逗留,所以上至官府,下到平民,很多人都只知山田淺右衛門家族有個‘山田淺右衛門義經’,但卻不知其模樣。”
“是啊。”間宮這時突然露出耐人尋味的笑,“極少人認得山田淺右衛門義經的模樣——現在仔細一想,真是幫了我大忙了。”
“直至今日,也極少有人能認出:山田淺右衛門義經和間宮九郎是同一個人。這幫我省去了不少的麻煩事。”
“當然——這也得益于我的這副眼鏡。”
間宮抬起手摸了摸自個鼻梁上的眼鏡鏡框。
“這副眼鏡讓我的眼睛看上去變細長了不少,導致我的通緝令和我本來的模樣相差甚遠。”
聽到間宮的這番話,義朝愣了愣。
“哈哈…”在干笑了幾聲后,義朝緩緩道,“兄長大人,原來…你就是為了遮掩面容,才戴著這副眼鏡嗎?”
“那倒也不是。遮掩面容什么的,只是次要原因而已。”間宮淡淡道,“主要原因,還是因為我的眼神變得不好,看不太清遠處的物事,所以需要副眼鏡來矯正眼力。”
“…但盡管如此…”義朝的表情慢慢變得復雜,“當初在看到兄長大人您的通緝令時,我也好,父親也罷,都在第一時間認出這個間宮九郎就是兄長大人您…”
“當初在看到兄長大人您的通緝令時,我真是嚇了一跳…”
“當時也有一些和我們山田淺右衛門關系匪淺、認得您的模樣的人找上門來,詢問我與父親,這個間宮九郎是不是就是你們家的義經。”
“父親花了好大勁才將他們給打發。”
義朝這時停頓了一下,揚起視線觀察了下間宮的臉色。
看到間宮的神情沒有任何異樣后,義朝咬了咬牙,接著往下說:
“兄長大人…您…為何會變成一個通緝犯呢?”
“沒什么特殊的原因。”間宮轉過頭,朝義朝微笑著,“只不過是跟著某人,做了些胡來的事,等回過神來時,就已經變成了通緝犯而已。”
“這種被通緝的生活,我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
“相比起以往的為幕府賣命的生活,我更喜歡現在這種給某個商人打下手的生活。”
“給某個商人…打下手?”義朝不解道。
“好了,義朝。”義朝都還沒來得及反問,間宮便搶先一步說道,“關于這個話題,就說到這吧。”
啪吱,啪吱,啪吱…
這時——間宮和義朝同時聽到身后傳來了腳踩在榻榻米上的聲音。
二人還未來得及轉頭向后看,一道渾厚的中年男聲便陡然響起:
“…九郎,你真的還活著啊…”
這道男聲剛落下,間宮的身子稍稍一頓,然后緩緩轉過頭,向后望去。
怔怔地看著身后的這個中年男子——這個名叫山田淺右衛門文顯的男人。
在無意識間,間宮的唇舌自己動了起來:“父親…”
“九郎。我如果記得沒錯的話——你應該已經被我趕出家門了才對。”文顯從剛才開始就一副無悲無息的語氣,“你回來做什么?”
“所以呢?”間宮毫不示弱地回應道,“你現在是要把我趕出去嗎?”
父子二人簡短的2句對話,便讓這座房間的氛圍瞬間如墜冰窟。
義朝看了看間宮,然后又看了看文顯,隨后面帶焦急地快步走到了二人的中間。
“父親!雖然兄長大人已被您逐出家門,已不再算是山田淺右衛門家族的人,但他身上始終流著山田淺右衛門家族的血!”
“他還是有著能回來看看我們的權力!”
“而且…母親還在這里…”
義朝回眸,看向不遠處的佛龕。
“最起碼——請你們不要在母親面前吵架。”
文顯看了看攔在他與間宮之間的文顯,然后又看了看間宮身后的佛龕——雖然他的神情不變,但已不再作聲。
“…放心吧。”間宮于此時,用冷冰冰的口吻說道,“父親…啊,不,山田淺右衛門先生。我只是回來看看母親和義朝而已,不會在你家逗留太久的。”
“…隨便你吧。只要別給我們山田淺右衛門家族招來麻煩就好。”
說罷,文顯以不急不緩的步伐,徑直朝間宮走來。
見文顯朝他這兒走來,間宮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半步,然后抬起右手,準備摸向自己左腰間的佩刀。
但他的右手剛抬起,手臂便停在了半空——因為他沒從文顯身上感受到殺氣或什么惡意的氣息。
義朝也是這般。
他看見文顯朝間宮走去時,嚇得冷汗都冒出來了,剛想喊出“兄長大人快走”時,才赫然發現文顯的身上沒有半點殺氣。
文顯就這么一直走到了間宮的身前。
然后抬起右手,撫向間宮的左臉。
文顯的右手掌是典型的劍客的手掌——上面布滿了被磨得光滑圓潤的老繭。
他的手掌老繭雖多,但因每顆繭都光滑圓潤的緣故,所以被其所撫,并不感覺疼痛或是有什么其余的不適。
間宮以帶著些許訝異之色的目光,看著身前近在咫尺的文顯。
在重返山田淺右衛門的宅邸時,間宮設想過千萬種與文顯重逢的場景。
然而此時切切實實地呈現在間宮眼前的場景,沒有與他此前所設想的任何一種場景相吻合。
“…你長得越來越像你母親了。”
語畢,文顯放下輕撫間宮側臉的手后,隨后將雙手交叉探進和服兩邊的袖子之中,緩步從間宮與義朝的視野范圍內離開。
直到文顯徹底離開后,義朝輕拍著胸脯、長出一口氣:“嚇死我了…我剛才差點以為父親他要走過來砍你…”
“嗯…”間宮看著文顯離去的方向,復雜的情緒在其眼瞳中閃爍,“我剛才也以為他要走過來拔刀砍我…”
間宮閉上雙眼,做了幾個深呼吸。
再睜開眼后,他看向義朝。
“義朝,我的房間還在嗎?”
“嗯?在的在的。”義朝用力地點了點頭,“你的房間當然在了。”
“可以陪我一起去我的房間嗎?”間宮說,“我想看看我那久違的房間。”
“當然沒問題了!”話剛說完,義朝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頓了頓,接著面露遺憾地反問道,“兄長大人…您剛才說您不會在家里久留…這是真的嗎?可以在這里多留一會嗎?我有好多話想和你說…”
“…我已經被父親他除名了。”間宮的語氣平靜,“我現在已不是山田淺右衛門義經,我現在是間宮九郎。我已非山田淺右衛門家族的人,已沒有資格在此地多做停留。”
“再加上我現在這通緝犯的身份,就更不適合在這里待太久了。”
“不過——你放心。”
義朝看到一抹如陽光般和煦的笑容。
“既然來都來了,我會盡可能地在這里多留一會,多陪陪你的。”
“…嗯!”義朝臉上的那幾抹“烏云”,在眼前這抹“陽光”的照射下,稍稍散去了些。
循著以往的記憶,間宮穿過如迷宮般復雜的走廊,隨后停留在了一扇紙拉門前。
拉開門,熟悉的光景,映入間宮的眼簾。
眼前,是間宮極熟悉的他的房間。
走進房間,走到房間的中央后,間宮環視四周——房間內的布置,都與他離開前的布置一模一樣,沒有一點變動。
榻榻米也好,桌案也罷,都沒有一點灰塵,干干凈凈。
跟在間宮身后的義朝,此刻適時地解釋道:“在您離開家后,這5年來,我一直都有讓侍者們打掃您的房間,并讓他們注意不要碰亂房間內的任何一樣東西。”
“這樣啊…謝謝你,義朝,你真的是有心了。”
義朝剛想說“不客氣”,便聽到間宮突然跟他說道:“義朝,可以麻煩你把房間的門給關一下嗎?”
“欸?好…”義朝雖然心中疑惑,但面對最尊敬的兄長,他一向沒有對他說“不”的習慣。
他依間宮的指示,將房間的門給關好:“兄長大人,為何要把房門給關了?這樣不會很悶…”
“義朝。”義朝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的話頭便被正直視著他的間宮給出聲打斷了,“我聽說我們家族…不,山田淺右衛門家族最近出產的人膽丸,質量變高了許多——這是怎么一回事?”
“欸?”義朝一怔。
間宮以宛如審視般的目光,盯著義朝。
義朝則怔怔地看著間宮。
誰也不出聲。
房間內的氛圍,霎時間陷入詭異的、帶著幾分窒息感的寂靜之中。
過去了不知多久,一抹蘊藏著復雜情緒的苦笑緩緩在義朝的臉上冒出。
“兄長大人…你這是從哪聽說來的這事?”
“你別管我是從哪聽說來的。”間宮冷聲道,“快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
“我以前也是這個家族的一份子。”
“人膽丸是怎么煉的,我也是一清二楚。”
“人膽丸的質量,取決于用作原材料的人膽品質如何。”
“所以質量突然變好,無外乎兩種原因——你們發明了新的煉藥方法,以及…”
間宮的雙眼緩緩瞇細,眼神變得犀利。
“你們用大量的優質人膽煉藥。”
“義朝,回答我——人膽丸最近的質量變好,到底有沒有這一回事?”
“若是真有這一回事,為何質量會突然變好?”
間宮的身高本就比義朝要高。他此時就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勢,用審視的目光看著義朝。
而義朝——他默不作聲,把頭埋得低低的。
見義朝遲遲不出聲,間宮抿了抿嘴唇,隨后——
“…義朝,其實我沒打算回這個家的。”
他換上了比剛才要柔和得多的語氣。
聽到間宮剛才的這句話后,義朝終于抬起頭,朝間宮投去訝異的目光。
“就如我剛剛和你說過的:我已不算是山田淺右衛門家族的人,已沒有再踏進這個家的資格。”
“而且我現在還是一名通緝犯,前來找你們,說不定還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然而本不愿回來給你們添麻煩的我,還是回來了。”
“只因我聽說了人膽丸最近的質量變好了。”
“這條消息…說實話,令我寢食難安。”
“若是假消息也就罷。”
“但倘若是真消息…我很害怕你們會不會正在用著什么腌臜的方法來讓人膽丸的質量提高。”
“我可能沒法讓父親的思想再有什么轉變,他入了歧途,我應該也沒有什么方法能再將他給拉回來。”
“但我最起碼:有機會阻止你入歧途。”
“至少也要讓你不入歧途——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重新回到了這里,回到了你的眼前。”
“所以——義朝。請跟我講實話吧。”
間宮的語氣再次變得嚴肅。
“你們…真的沒有在用什么腌臜的手段來煉藥吧?”
迎著間宮這審視的目光,義朝與間宮對視著。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雖說房間的氛圍再次變得寂靜,但這抹寂靜之中,不再有著剛才的那股窒息感。
義朝就這么一直與間宮對視著。
一直到不知多久之后,他終于有了動靜:
“…我剛才真是被和兄長重逢的喜悅給沖昏腦袋了。”
義朝神情古怪。
“都不自覺地忽視了:兄長大人您現在是帶那孩子逃離這兒的最佳人選呢…”
“那孩子?”間宮蹙眉反問。
“兄長大人。我接下來所說的話可能有些驚世駭俗。所以我希望您能保持冷靜,將我的話給聽完。”
說到這,義朝連做了數個深呼吸。
“我們的確是用了一個特殊的手法來讓人膽丸的質量變高。”
“我們…找到了一個臟器能自我修復的女孩。”義朝突然停了下來,似乎不忍再說,但在停頓片刻后,他還是咬緊了牙關,強抑著自己的情緒,接著往下講道,“我們不斷地從那女孩身上取下膽臟,用她的膽臟制藥,待那女孩的膽臟再長出來后再接著取她的膽臟,就這么周而復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