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眾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這讓瀧川更加自得。
在清了清嗓子后,用更加洪亮的嗓音喊道:
“現在越來越多的武士或是貧困不堪,或是耽于享樂,自甘墮落,不思進取。”
“為何會如此?”
“全是因為武士們對武士道、對武家綱紀越來越輕視。”
“我們身為武士,應恪守武士道義!研讀朱子正學!”
“他日我若成了老中大人的幕僚,我定會向老中大人提議振興武家綱紀,鼓勵武士們恪守武士道!”
“唯有這樣,才能扭轉武士們現在越發貧困、越發耽于享樂的現狀!”
瀧川用得意洋洋的口吻說完他的這一通激情演說后,在場一些人面露欽佩——比如某些游女。
一些人面無表情——比如風鈴太夫、瓜生還有四郎兵衛。
還有人的眉頭緩緩皺緊了起來。
“看來瀧川君不僅志向遠大,對于幕政改革,還有著自己的一番獨特見解呢。”
四郎兵衛用不咸也不淡的口吻說著,因為語氣不帶任何的情緒在內,所以讓人猜不透他現在的所思所想。
“但是光會喊口號可不行啊。”
四郎兵衛接著說道。
“倘若日后你真的成了老中大人的幕僚,然后老中大人問你該如何行動才能振興武家綱紀的時候,你打算怎么辦?”
“這個簡單!”瀧川臉上的自信之色分毫不減,“首先——先調出一批資金,重賞全國各地的那些死死恪守了武士道義的真正的武士們!”
“比如——在去年為保護廣瀨藩前藩主松平源內大人而死的那些武士們!”
聽到瀧川的這句話,瓜生以及緒方統統臉色一變。
至于瀧川——他在說到這句話時,臉上滿是崇敬之色。
“為保護廣瀨藩的前藩主松平源內大人而死的那些武士們,為了保護自己的主公,奮戰到了最后一刻,他們是真正的武士!”
“其次,加大對弒主暴徒——緒方逸勢的懸賞!”
瀧川咬了咬牙,面容變得咬牙切齒起來。
“這人乃武士之恥!”
“弒殺主公這種罪惡滔天的事情,他竟然還有臉干得出來!”
“雖然有傳聞說緒方逸勢已經戰死在了京都的二條城中,但這畢竟是傳聞!我認為他極有可能會活著!”
“因此,我們須加大對緒方逸勢的懸賞!同時派出大量人手去追查緒方逸勢的行蹤!”
“待找到緒方逸勢,將其梟首示眾!”
梟首示眾——這在古代中國算是比較痛快的一種死法。
但在日本,梟首示眾對武士們來說是一種侮辱性極強的死法。
有武士犯了死罪,一般來說,都會責令其切腹,只有犯下其他的比較特殊一些的罪行,才會采用別的刑罰,比如——縱火罪。
在古代日本,那時的人們可謂是“談火色變”。
一小團火苗說不定就能讓一座大城市毀于一旦,不論是江戶還是京都,這些大城市在歷史上都被大火摧毀過無數次。
所以犯下縱火罪的人,不論是武士還是平民,所受到的懲罰都是——將其活活燒死,自個親身體驗一下火焰的威力。
只有那些犯下過罪無可恕的重大惡罪的武士,才會連剖腹的機會都不給他們,直接下令將其斬首示眾。
家里的各道墻壁上都貼有緒方的畫像的瓜生,在瀧川的話音剛剛落下時,第一時間表露出極度的不滿:
“喂!”
瓜生連瀧川的名字都不喊,直接喊他“喂”。
“你這家伙知道廣瀨藩的那個前藩主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嗎?”黑著臉的瓜生沉聲說道,“那家伙所作的惡事,我們不一一列舉。”
“我只說一點——松平源內那家伙曾無端殘殺榊原劍館的弟子。”
“這些榊原劍館的弟子可都是正兒八經的廣瀨藩的武士,是松平源內的臣子。”
“松平源內沒有任何理由地殘殺自己的臣子,緒方一刀齋替天行道,將松平源內天誅,何錯之有?”
瓜生原以為瀧川肯定是不知道松平源內是一個多么畜牲的人,才會說出剛才那種話。
然而,瀧川的回答卻讓瓜生大跌眼鏡。
“我知道啊。”瀧川用一副滿不在乎的口吻說道,“我知道松平源內大人的性格乖僻,風評不佳。”
“也知道松平源內大人曾殘殺自己的臣子。”
“可那又怎樣?”
“就如我剛才所說的,即使君不君,也不可臣不臣!”
“即使松平源內大人犯下了再多的罪,他也是君!是廣瀨藩的藩主!”
“而緒方逸勢他不論持著多么正當的理由去弒主,也改變不了他是松平源內大人的臣的這個事實!”
“即使君不君,我們這些臣子都得誓死效忠!這就是我們武士該恪守的武士道義!”
“唯有這樣,才能讓這個國家走上正途!”
“倘若日后的武士們都紛紛效仿緒方逸勢,肆意地揮劍襲殺主君,那這個國家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
“因此,我們必須得不惜一切代價抓住緒方逸勢,將其梟首,讓全天下的武士們都引以為戒!”
在場的游女們對于這些政治相關的事情,都沒有什么了解。
所以在場的絕大部分游女都一臉茫然地看看瀧川,然后又看看瓜生。
在聽完剛才瀧川的那一番話,瓜生的臉變得更黑了。
就在瓜生剛想啟唇再說些什么時——
“瀧川君的這番見解,真是鞭辟入里啊。”
說話之人,是站在瓜生的身后,脊背依靠著墻壁,雙手環抱在胸前的緒方。
在說出“鞭辟入里”這個詞時,緒方特地加重了語氣,顯得他剛才這句話整體的語氣非常地古怪。
緒方的話音剛落,瀧川便微微皺起眉頭,看向緒方。
而緒方此時則接著說道:
“瀧川君,你剛才說——唯有振興武家綱紀,鼓勵武士們恪守武士道,才能扭轉武士們現在越發貧困、越發耽于享樂的現狀。對吧?”
“沒錯。”雖然不知道這個今日才剛認識的異鄉浪人想干什么,但瀧川在聽到緒方的這個問題后,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目前,廣大的武士們都缺乏…”
瀧川剛想再來篇長篇大論,但卻被緒方給提前一步出聲打斷了:
“瀧川君,你有看過底層的武士們都是怎么生活的嗎?”
“你一定沒看過吧?”
“許許多多的武士因身份低微的緣故,祖祖輩輩都拿著低廉的俸祿。”
“他們中的有些人為了能緩解貧困的狀況,一心一意地奉公,或是不得不另尋工作,在奉公的同時,種種地、做做手工,補貼下家用。”
“他們貧困是因為他們沒有恪守武士道義嗎?”
在靜靜地聽完瀧川剛才的那番慷慨激昂的陳詞,緒方只覺得——好氣又好笑。
在瀧川后半段的言辭——也就是對他重金懸賞、在抓到他后將其梟首示眾的這一段內容,緒方倒沒有什么太大的感覺,并沒有感覺多么地生氣。
畢竟全天下想取他腦袋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瀧川一人。
然而,在聽完瀧川前半段的那段言論,也就是唯有靠大力鼓勵武士們恪守武士道義才能扭轉武士們現在越發貧困、越發耽于享樂的現狀這段言論時,緒方的眉頭便不由自主地皺緊了起來。
在脫藩之前,緒方是廣瀨藩的下級武士。
那時,和他一起在榊原劍館中練劍的許多師兄弟們,也都是像緒方這樣因身份地位、俸祿沒有上升的希望,而過著并沒有比普通的農民要強太多的生活。
因為本就出身自下級武士家庭,周圍所接觸的友人也有許多的下級武士,所以緒方在聽完瀧川剛才的那番“強調武家綱紀就能扭轉武士們的風氣”的觀點后,只覺得可笑。
以前同緒方一起在榊原劍館練劍的不少師兄弟們,可都是有著十分高尚的人品。
他們平常兢兢業業地奉公,從沒有做過任何有違武士道義的事情。
但不論他們的人品如何高尚、如何兢兢業業地奉公,都沒能讓他們的生活變好起來。
不僅沒讓他們的生活變好起來,最后還落得了被自己一直所侍奉的主君給無端屠殺的悲慘結局。
要讓像緒方這樣的下級武士的生活闊綽起來,緒方覺得有很多種方法。
但肯定唯獨不包括大力弘揚所謂的武士道。
至于瀧川隨后所說的那通“寧可君不君,也不可臣不臣”的話…這樣的論調,就等于是在變相地說:緒方的那些師兄弟們死了也是白死,不應該為了幫他們報仇,而去殺了松平源內。
在聽到瀧川的這句話后,緒方可是很難再保持沉默了。
瀧川可能是沒有料想到竟然會有人敢對他提出質疑,在稍稍愣了一會,將頭顱微微抬高。
“在下乃旗本瀧川家長子、漢學大家相生春水之徒——瀧川平一郎,不知足下師從何處?”
“沒拜過什么名師。”緒方用平靜的語氣說道,“只在小的時候上了幾年的寺子屋。”
聽到緒方的這番話后,瀧川的臉上微不可察地浮現出了幾分得意、自滿之色。
“足下,在下剛才的那番主張,是我與我的不少仰月塾同窗的共同主張。”
“在下與我的同窗皆為相生大人的徒弟,在相生大人的教導下,我等皆滿腹經綸。”
“我們都認為大力鼓勵武士們遵守武士道義、研讀‘朱子正學’是扭轉現在武士們風氣的不二法門。”
“幕政之事,凡夫俗子不可妄自評論。”
“因此日后還請足下不要再妄言。”
緒方可不知道仰月塾是什么玩意。
而站在緒方身旁不遠處的瓜生此時適時地壓低聲線,用只有她和緒方才聽得清的音量輕聲說道:
“仰月塾是相生春水所開設的私塾。”
聽完瓜生的解釋后,緒方不禁啞然失笑了起來。
瀧川剛才的那番話看似客氣,都明里、暗里都拐著彎說同一件事——我師從大家,你這種只上過寺子屋的人,就不要亂說我的主張不好了。
稍微敏銳一些的人都聽出了瀧川剛才的那番話就是在變相地嘲諷、抨擊緒方。
四郎兵衛抿了抿嘴唇,似乎在思考要說些什么來緩和一下現在劍拔弩張的氣氛。
至于瓜生——她的臉上則浮現出十分濃郁的不悅之色。
“哼,不過只是師從相生春水而已,你…”
瓜生的駁斥還沒有說完,一只大手便突然搭上了瓜生的肩頭。
是緒方的手。
用動作暗示瓜生不必多言后,緒方將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倚靠在墻壁上的身子緩緩直起。
“瀧川大人,你是認為我這個只上過寺子屋的凡夫俗子,并沒有足夠的學識來質疑你的主張嗎?”
瀧川沒有出聲回答緒方的這個問題。
只將嘴角向上翹得更高了一些,讓其臉上的自信、自滿之色變得更濃郁了些,用動作回答了緒方剛才的這問題。
“好了,這話題就到此為止吧。”不想再讓氛圍再這么僵下去的四郎兵衛此時出聲道,“幕政這種遙遠的事情,我們還是…”
想當和事佬的四郎兵衛的話還沒有說完,緒方便清了清嗓子,隨后——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問,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帶立于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在場所有人都將錯愕、震驚的目光投到了緒方的身上。
瓜生因錯愕而張大嘴巴。
四郎兵衛的眼中閃過驚訝。
風鈴太夫的反應還算平淡,但也抬起小手輕輕捂住自己那微張的后唇。
其中就數瀧川的反應最大——他臉上的那抹自信的笑直接僵住了,兩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仿佛都快從眼眶中掉出來。
眾人之所以有這么劇烈的反應,全是因為此時的緒方正像剛才的瀧川那樣,用漢語背誦著《論語》。
而且耳朵的聽力稍微有些正常的人,都聽得出——緒方的唐音要比剛才的瀧川要標準得多地多。
緒方背完一句后,便緊接著背誦下一句。
一句接一句,不帶任何的停留,順暢地連背了7句《論語》中又長又拗口的句子。
待背誦完畢后,緒方朝身前仍舊僵著笑容、瞪圓著雙眼的瀧川輕聲說道:
“雖然只上過幾年的寺子屋,但我寺子屋求學的那段時光里,在下還是有好好學習的。”
淡淡地留下這句話后,緒方大步地朝房外走去。
緒方懶得再理會這個瀧川。
因為二人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緒方雖然和這個瀧川一樣是武士,是這個時代的統治階級。
但緒方只是廣瀨藩這彈丸小藩的一介下級武士。
而瀧川則是直屬于幕府將軍的旗本之后。
嚴格意義來講,瀧川這樣的人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統治階級。
緒方對于身為真正的統治階級的瀧川,沒有什么好講的。
講再多道理,都只怕是雞同鴨講,緒方懶得跟這種人浪費時間。
緒方大步地離開房間后,瓜生在愣了一會后,趕忙跟了上來。
至于瀧川——他仍傻站在原地,還未完全地回過神來。
悲報:作者君昨天生病了。
是急性腸胃炎。
頭又暈,又想吐,好辛苦…
因為作者君是兼職,所以一直沒有時間攢存稿。一直處于零存稿的狀態 昨夜在從醫院回來后,便強撐著身體趕出了這一章。
因為昨天的身體實在不舒服,所以今天的這一章只有4400字…
大家如果是準時追更的話,作者君現在應該正躺在床上養病。
希望病能快點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