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神都洛陽。
紫微宮中。
大唐新晉皇帝李弘高坐龍椅。
身旁一側珠簾后,隱見太后武媚頭戴蓮冠。
大殿兩側,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并及兵、刑、工、禮、戶、吏,大唐三首六部主官齊至。
另有都察寺卿嚴守鏡。
太史局太史令李諺。
十二衛大將軍來了五位。
其余將軍來了七位。
再加一位開國郡公,兵部尚書蘇大為。
氣氛緊張又凝重。
殿上一角,呈金鳳造型的香爐,正從鳳口中吐出絲絲縷縷的香氣。
香是上好的西域龍誕香。
這香一直飄上半空,飄過紅漆大柱上纏繞的金龍龍首。
若在平時,一定會臉忍不住多嗅幾口。
但此時,眾朝臣眼觀鼻,鼻觀心,無人敢異動。
所有人都知道,今次會議,雖然只召了各部首腦,不如大朝會那般人多勢眾,但絕對是關系大唐國運的一次會議。
國之大事,唯戎與祀。
這也是李弘登基以來,所面臨的最大挑戰。
咚咚咚 隱隱傳來計時的更漏聲響。
武媚娘的聲音自珠簾后傳出。
聲音清冷而又帶有威嚴。
“眾卿,對安東和安西二事,有何良策,但請直言。”
停了一停,見無人應答。
武媚娘聲音隱透不悅,又提高了數分。
“如今天皇新喪,新帝登極,正是眾臣同心用命之時,眾卿家皆為大唐股肱之臣,此事兵兇戰危,關系我大唐國運…眾卿何以教我?”
又是一片沉默。
左相閻立本有心開口,但他本為工部尚書出身,事情若涉工、吏、戶,那是他主要負責的方向,他都能給出建言。
但軍事他實在沒什么把握。
過去一直被右相李敬玄壓制著,也可看出他并非是一個很強勢之人。
眼神不由向下手的狄仁杰看去。
狄仁杰剛升為刑部尚書,理政安民查案是一把好手。
但若提到對外征戰,恐非其所長。
而且狄仁杰從沒有在外戎兵的經歷。
視線再投向那些將軍們。
卻見平時趾高氣昂,眼高于頂的那些大將,一個個將身姿挺得筆直。
眼觀鼻,鼻觀心,簡直跟入定了一樣。
這些家伙…
閻立本一時啞然。
他也是聰明之人,很快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竅。
唐軍在西域第一次大敗,可以說李敬玄才具不足,但不能說李敬玄不知兵。
畢竟李敬玄是先太子府出身。
文才武略,已經遠超同輩,否則也不會成為大唐宰相,橫壓一時。
若此人真不知兵,難道朝廷都是傻子嗎。
何況李敬玄曾有在西域大都護裴行儉麾下任職的經歷。
正因為這份履歷,李敬玄才能質疑蕭禮。
朝廷也才放心讓他統兵出征西域。
結果…
十萬大軍,灰飛煙滅。
事后朝中兵部各將軍已經針對情報對戰局做了復盤。
結果,他們一個個心驚不已。
此戰中,那些叛亂的突厥人,對唐軍的反應了若指掌,而且步步搶占先機。
這種仗別說是李敬玄,就換任何一個人去,只怕也討不到好。
突厥人,變得越發狡猾了?
甚至學會不少唐軍的戰法!
若說李敬玄才具不足,過份自傲,以致失敗。
那薛禮的大敗,實在費人思量。
薛仁貴從太宗時期,便是名震遼東的猛將。
在高宗時期,更是一場仗都不落下,歷經西域、突厥、高句麗、吐蕃等戰征。
連薛仁貴都敗了。
這大殿之上,將軍雖多。
但誰敢說自己比李敬玄更有本事。
誰敢說自己比薛仁貴更懂用兵?
不,或許還有一人。
閻立本、狄仁杰還有身邊一眾文臣,目光投向將軍那邊。
就見有一位身穿魚鱗甲的大將,排眾走出。
此人身高八尺,肩長體闊。
面色黝黑,兩眼炯然若銅鈴。
一開口,整個大殿都聽見他洪鐘般的聲音。
“末將程處嗣,有本啟奏。”
坐在上首的李弘眼睛一亮。
心知程處嗣是蘇大為的人,那么想必所說,定然是對自己有利的事。
他心下稍安。
程處嗣在李治朝末期,一度因為蘇大為的事而遭彈劾,被調任出京。
這次是新帝登基后,方才召回。
做為程知節嫡長子,繼承盧國公的他,被封為明威將軍,主掌左右軍事。
李弘剛想開口,就聽身旁武媚娘揚聲道:“原來是明威將軍,準奏。”
當朝皇帝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后,怏怏將要出口的話忍住。
程處嗣叉手道:“喏,臣敢向太后和陛下請旨,請求列出東西兩邊地形圖,并及當地各項軍情,若無情報支撐,現在無論說是征東,或是征西,臣以為都不夠明晰。
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慎重。”
這個要求,卻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因為戰報大家其實都看過了。
結果程處嗣在這里要求把軍事地圖掛出來,把情報列出來。
這是想做甚?
想把朝中會議變成軍事會議嗎?
眾人把目光投向程處嗣,接著越過他,又投向將領中的另一人。
或許,這個要求并不是程處嗣想提,而是他身后的蘇大為想提吧?
蘇大為想做什么?
“太后,陛下,臣附議。”
一員身高七尺八寸,身著龜背魚鱗甲的大將排眾而出。
在程處嗣一側叉手行禮。
正是邢國公蘇慶節。
接著尉遲寶琳同樣大步走出:“臣附議!”
又有數名大將,及兩名大將軍同時出列:“臣等皆附議。”
好家伙,當真是好家伙。
左相閻立本臉色微變,下意識掐了掐自己的手指。
疼痛令他稍稍清醒,從眼前復雜的局勢暫且脫離出來。
太后武媚掌握大權,新帝雖登基,但朝中大小事,仍由太后定奪。
陛下羽翼未豐。
這其中,軍事成了最大的變數。
蘇大為本為太后認的義弟,一向是被歸于太后一黨。
但不知為何,此次他回來后,一反常態,居然異常高低支持陛下。
這是在太后與陛下之間,旗幟鮮明的站在陛下身后。
唔…這也不錯,無論怎么看,這都是一個機智選擇啊。
不過…
眼下這個時候,蘇大為的人這般大張旗鼓的站出來。
總有一種隱隱逼宮的味道。
太后面子上估計不太好看吧?
閻立本心中思忖著,忍不住目光投向狄仁杰。
這位大唐的神探,據聞與蘇大為也是知交好友,被視為蘇大為一黨。
不過此時,狄仁杰臉上并無異狀。
只是平靜的站在那里。
仿佛對出列站成數排的那些將軍們視而不見。
沒有異狀,就是最大的反常。
這次,蘇大為必然是想做點什么。
他究竟想做什么?
閻立本心中思忖著,決心看下去。
他是忠厚本分之人。
也是實干型的官員。
并無意于朝爭。
在太后與李弘之間,并不想選邊站隊。
只要是朝廷的旨意,他按著本份遵照便是。
大殿上,香氣氳氤。
珠簾后的武媚娘似在沉吟。
還未開口,就聽到李弘抬頭,頭上金冠冕旒珠玉碰撞,發出清越聲響。
“準奏。”
這是李弘第一次搶在武媚娘前出聲。
聲音里有一種難掩的興奮之意。
像是沖破某種禁忌。
珠簾后的武媚娘,暗自皺了一下眉頭,但卻沒出言發對。
只是眼神頗冷的看了一眼李弘的背影,繼續投向下面站立的眾將身上。
停留片刻,目光移開,落在一直站在將領中,手持笏板,沉默不語的蘇大為身上。
他高大的身形,就算站在一眾大將軍中,也是異常醒目。
如同一個巨人。
阿彌,究竟想做什么?
片刻之后,兩副地圖在殿上被掛了起來。
地圖旁,還各有一個巨大的沙盤,分別是遼東和西域的地勢地形。
雖然還比較粗陋,但比之過去平面的地圖,已經是立體太多。
一眼能分出個大概來。
沙盤之法,是當年蘇大為獻出的。
被蕭嗣業大加贊許,引入兵部。
但可惜也沒向唐軍全軍推廣,一向被朝廷和兵部珍而視之,等閑密不示人。
朝中傳聞,兵部和工部,已經著手在做大唐萬里疆域沙盤。
已經做了好幾個年頭。
究竟進展到哪一步,無人得知。
總之在圣人眼里,此物乃國之利器,鎮國之寶。
乃唐軍中最高機密。
除非圣人參與的最高軍事會議,等閑不得示人。
此時,軍事地圖,與沙盤都列出來。
而都察寺卿嚴守鏡,以及掌管兵部情報的高級書吏,也被征召上殿。
武媚娘帶著威嚴的聲音響起:“如今圖已備好,各位將軍,有什么想問?”
程處嗣微微側臉看一眼身旁。
蘇慶節上前幾步,叉手道:“回太后,臣曾在西域從軍,由臣來說西域之事。”
在蘇慶節身后,大將軍程務挺也跟著道:“臣曾隨總管征過遼東,遼東之事,由臣來說。”
程務挺乃是東夷都護程名振之子。
向為大唐年輕一代名將,戰功卓著,由他來說遼東之事,極為合適。
武媚娘微微頷首:“開始吧。”
蘇慶節再次行禮,走到西域地圖,隨手拿起一支竹桿,點向地圖道:“此處為長安,從長安出隴右…若全速奔襲,三個月可至武威。”
點了一點瓜洲一側:“這里是酒泉,昔年我等在此地阻擋吐蕃人的攻勢,再往前,便是安西大都護的領地,以安西大都護為首,繼續向西,便是安西四鎮,為我大唐前出哨所,也是大唐在西域保持威懾的象征。
過了四鎮,再前出,便是碎葉水,昔年我軍在這里追擊過西突厥叛亂可汗沙缽羅。
碎葉水以西百里,便是怛羅斯,這里…”
蘇慶節對西域地名,娓娓道來,如數家珍。
經過他這般解釋,朝堂上三省六部,各部重臣,都對西域環境,有了一個直觀的了解。
坐在龍椅上的李弘也有些興奮的瞪大眼睛。
身子略有些不安的扭動了幾下。
過去十幾年,他都被養在深宮中,經受的是儒學經學大師的教導。
何曾這般接觸軍事。
這一切,對他是極新奇的體驗。
介紹完地圖地名。
蘇慶節的臉色變得嚴肅了許多:“臣現在,想說一下我軍在西域兩次大敗的情況,然后請太后、陛下,還有各位大臣、將軍們定奪,對西域用兵之策。”
“準。”
蘇慶節此次目光投在沙盤上,繞著沙盤走了半圈,似在回憶著什么。
這個攤開的沙盤,足有三丈寬,四丈長。
如此巨大,就算在兵部所制的沙盤里也極為罕見。
殿上朝臣,隱隱有些猜測。
估摸著這大概是兵部與工部聯合制的大唐萬里疆域的部份。
光是隴右到西域部分已經如此巨大。
若是大唐萬里疆界,只怕能鋪滿兵部的議事廳吧?
想想真讓人心潮澎湃。
也只有親眼看到如此立體的圖樣,才知道,大唐是如何的恢宏偉大。
“陛下、太后,請看這里。”
蘇慶節白皙的面上,兩眼凜然有光。
頭盔無法將全部長發遮掩,有幾縷略帶蜷曲的鬢發從縫隙伸出,透著幾分野性。
他的竹鞭指向隴右。
“李敬玄當日從隴右進兵,直至瓜洲休整,此時聽聞斥候回報,發現突厥人的蹤影,于是派了先鋒出擊。
結果一次斬了三百余首級回來,并且抓回幾個活口。
事后經軍中斥候審訊,確認叛軍正在四處放牧和劫掠,收集糧草。軍中各參謀議事,認為可趁此機會,設下誘餌,引突厥人主力前來,再將其圍殲。”
停了一停,蘇慶節等眾人消化片刻,竹鞭繼續指著下一個地點:“李敬玄認為不需那么麻煩,敵分我專,只要將集中兵力,沿著水源掃蕩一圈,便可將叛軍殲滅,若不成,也可以擄獲突厥人的牛馬羊群,以充我軍之資。
在這一點上,將軍蕭嗣業與之持相反意見,兩人相持不下,最后決定由蕭嗣業領二萬騎設伏,誘突厥人入包圍。
而李敬業則親率大軍,沿河追尋突厥人主力。”
說到這里,眾人都聽得入神。
并沒有任何人出聲發問。
在場的大多是知兵之人。
就算如閻立本和李弘、武媚娘、狄仁杰等,就算沒領過兵,也是聰明過人之輩。
一聽之下,沒聽出這兩個戰術有什么問題。
無論是設伏,又或者是以水源尋找敵人主力,都是可行的策略。
至于李敬玄堅持沿河流進兵,這也是行軍必然的選擇。
一是大軍人吃馬嚼,需要水源。
同樣那些突厥人也不可能離水源太遠。
少數零散的人還可以憑隨身水囊支撐。
若是突厥人的主力,一定也離河不遠。
而且胡人習性,走到哪,便放牧到哪。
人、馬、牛羊,哪樣不需要水?
武媚娘揚聲:“說下去。”
“李敬玄這一路進兵比較順利,才出擊三十余里,就遇到小股突厥人的探子,將其擒殺之后,問出突厥人左路軍就在河谷附近。
于是催動騎兵出擊。
因為分了兩萬騎給蕭嗣業,李敬玄手里還有八萬軍,共計步卒二萬五千,騎兵一萬五千,后勤輜重四萬。
騎兵當先,一路沿河追擊,連續擊潰兩股突厥叛軍,敵軍人數在八千上下。
被騎兵擊殺千余人,余者潰逃。
李敬玄得到消息后,急令步卒追趕,又遇突厥人率主力,共計兩萬騎前來溯戰。
步卒結陣擊退。”
聽到這一步,仍沒什么大問題。
殿上無人出聲。
但蘇大為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到了傍晚時分,天色昏暗,突厥人數度強攻,未能奏效。李敬玄令輜重和步卒就地扎營,并令斥候聯絡追擊的騎兵,詢問戰果,約定兩軍配合方略。
直到入夜后,斥候一直不歸。
李敬玄始覺不對,接連派出斥候,都無音訊。
夜后,突厥人又接連發動數次夜襲,但都被我軍營壘和車弩射退。
直到黎明時分,突聞巨響,上游被突厥人攔水筑壩,趁著天色未明,唐軍士卒疲憊,放水沖向大營。”
蘇慶節的聲音變得無比沉重。
他的竹鞭在河流轉彎處點了點。
“經洪水沖擊后,我軍營壘被毀,大部士卒被水沖走,李敬玄身邊只聚攏了千余人,只得狼狽逃躥。
結果遭到突厥叛軍集合數部胡酋圍殺,步卒奮力拚殺,死傷殆盡。
幸得蕭嗣業那一路,察覺不對,及時回援,這才救下李敬玄。
但唐軍大敗,蕭嗣業手下騎兵也失了膽氣,被數倍突厥人圍獵,死傷過半,且戰且退,一直退回武威,得鎮軍接應,才算緩過神氣。”
整個大殿上,氣氛無絲沉凝。
方才的沉默,是眾人凝神細聽。
現在的沉默,則是震怒、沉重、忿恨。
“李敬玄先前的那支追擊騎兵,也遭到突厥人的伏擊,只有數十騎逃回。事后清點,此戰之后,十萬大軍,只有不到萬人逃回,乃我軍前所未有之大恥。”
說完,蘇慶節忿忿難平,將竹鞭投于地上。
這戰報,兵部早就有了。
朝堂上諸位大臣,包括武媚娘和李弘也早就看過。
但那只是簡單的文字,只記著李敬玄大敗,唐軍覆沒。
遠沒有此刻蘇慶節結合各種戰報,在沙盤地形上,將整個戰局來一場復盤,來得清晰。
蘇慶節叉手道:“李敬玄這一路的大敗,臣已說明。至于薛仁貴的情況,請恕臣不明詳情,恐怕要請都察寺卿來解說。”
沉重得仿佛滴出水來的大殿上,傳出武媚娘低沉沙啞的聲音:“嚴守鏡。”
“臣在。”
都察寺卿嚴守鏡上前,先向李弘和武媚娘行禮,方道:“臣得到的情報,還不算太詳盡,只能大致推測。”
“說說看。”
嚴守鏡走到沙盤旁,俯身拾起蘇慶節扔下的竹枝,在碎葉水處一指。
“去年底,薛禮率五萬大軍,抵達碎葉水,依之前與安西大都護裴行儉的商議,準備以碎葉水為屏障,抵御大食的兵鋒。”
說著,嚴守鏡又解釋道:“自從我們收容波斯總督,大食國的騎兵一直向碎葉水方向滲透,甚至數次直達四鎮。
薛禮抵達碎葉水后,一面就地駐扎,一面派偵騎和斥候四處,打探消息,并征召附近胡人做仆從和向導。
后來得知大食人有一支大軍,在怛羅斯以西,人數在三萬上下。”
這個消息,朝中諸公也是早就知曉,所以并不奇怪。
但是后來的細節,卻不甚清楚。
以薛禮的用兵老辣,既然知道了敵人的動向,又征召了當地胡人做仆從軍和向導,怎么還會失敗。
總不可能像李敬玄那樣,被敵人用一把洪水把大軍沖垮了吧。
若真是如此,兵部和諸大臣不會不知道。
只聽嚴守鏡道:“因為路途遙遠,再加上我軍戰敗,中間有許多信息殘缺,依據最近得到的消息,大致推出,薛禮軍得到敵軍消息,但并沒有直接進兵,而是考量了地形,在查明敵軍牧場后,決定突襲敵軍后方,焚其牧馬和糧草。”
這番話說出來,李弘還沒察覺什么,但如武媚娘、閻立本和狄仁杰,這等老辣之人,已經從中嗅到許多信息。
其一,有了上次李敬玄之敗后。
薛禮這次用兵,明顯謹慎了許多。
否則以他往日的作戰風格,必是親率唐軍主力,備道兼行,直撲大食軍中軍。
斬將奪旗,挫敵鋒銳。
然后利用唐軍鐵騎的精銳,發揮大鐵捶戰術,先將敵軍膽氣摧毀,然后一路追擊,不斷錘碎敵軍試圖的反抗,一層層削去敵軍的精銳力量。
這就像是貓鼠游戲。
直到敵軍精疲力竭,再無反擊之力。
唐軍會在薛仁貴的指揮下,將敵軍盡數殲滅。
這就是薛禮最喜歡的戰術。
繼承自大唐名將蘇定方的騎兵戰術。
其疾如風,攻掠如火。
蘇定方的兵法雖傳給了裴行儉和蘇大為。
但騎兵作戰的風格,唐軍名將里,如今最像的,反而是薛仁貴。
第二點是,這次唐軍的斥候做了大量工作。
能探出對方的牧場輜重,這是極不簡單的。
兩軍交戰,最重要的就是隱蔽自己的弱點,露出最鋒利的獠牙。
而糧道和輜重,絕對是最大的弱點。
失去補給,大軍連一天都撐不下去。
就算人能支撐,戰馬也會餓死。
失去戰馬,就失去了機動力。
在戰場上,意味著死亡。
“繼續往下說。”
隨著武媚的命令。
嚴守鏡抿了抿薄唇,雙眸著手里的竹鞭,點了點碎葉水:“在此處,薛禮與掌管步卒和輜重的郭待封分兵,由郭待封率三萬余步卒,守住大營及糧草輜重,深筑營防。
而且為了防備被人用水攻,此次唐軍選的是高地。
爾后,薛禮親率一萬五千唐騎精銳,繞過大食軍,直撲后方。
此戰十分順利,成功燒毀大食人后方的馬場,焚盡了他們的糧草。”
整個大殿上凝重的氣氛,到這里才稍微緩和一點。
殿上數位大將,心中不由暗暗點頭。
薛禮不愧是名將。
這番奔襲直擊敵人要害,用兵老辣,勇猛,而且精準。
實在是極高明的戰術。
失去糧草,那四萬大食兵,只有被唐軍殲滅的下場。
“嚴守鏡!”
一直未出聲的大唐皇帝李弘,此時終于忍不住開口:“薛禮既然搶占了先機,先燒了敵人糧草,為何我軍會敗?”
嚴守鏡臉上浮現奇怪的神色,向李弘欠身道:“回陛下,那是因為,我軍也犯了無法彌補的錯誤。”
所有人的耳朵一下子豎起。
包括蘇大為,也投來關注之色。
戰報他是看了。
但具體情況,除了都察寺,連兵部也尚不清楚。
畢竟都察寺有遠超兵部的情報搜集能力。
在眾人關注下,嚴守鏡繼續道:“掌管后軍的郭待封不知為何,擅離了營守,率領三萬余步卒,向大食主力進兵。”
他沒把話說透,因為直到現在,都察寺也還不清楚。
郭待封這個舉動,究竟是因為薛禮的安排。
又或者是郭待封擅做主張。
現在沒有任何消息可以證實這一點。
“后來如何?”
“在半路上,唐軍步卒被大食國的偵騎查明,大食主力騎兵向唐軍直撲,雙方在碎葉水附近的怛羅斯展開激戰。”
嚴守鏡停了一停,待眾人消化這個消息后,才繼續道:“郭待封手里除了三萬余步卒,還有胡族仆從,突騎施及葛邏祿人,共計兩萬余騎。
兩軍交戰,最終,郭待封兵敗…”
嚴守鏡的聲音變得有些暗啞低沉:“步卒折損大半,大營輜重被毀,郭待封只得就地固守待援。”
“且慢。”
武媚娘聲音透著冷意:“郭待封手里有三萬多唐卒,還有兩萬仆從軍,大食人又不是三頭六臂,如何將他擊敗?”
“太后,戰報十分粗簡,據其他消息佐證,臣以為,是仆從軍發生叛亂。”
這句話,引得朝堂上所有大臣心中震驚。
以大唐的威望。
從來只有甘心做大唐前趨,為大唐做狗的。
鮮有臨陣倒戈的胡人仆從。
這意味著,大唐在西域的威望,已經有了巨大的損失。
那些胡人,已經失去了對大唐的敬畏。
這是十分危險的信號。
李弘有些焦慮,也有些失態的向身后武媚娘看去:“母后…”
年輕的他,還不知如何處理這種情況。
但也知大唐在西域的局面十分兇險。
武媚娘深深看了他一眼,向著階下道:“消息確實嗎?是突騎施與葛邏祿人都反了嗎?”
“回天后,現在還無法確認,須待后續消息。”
武媚娘微微頷首,聲音里透著肅殺之氣:“若證實,一定要將反叛部落夷平,以明大唐之恩威。”
“是。”
“對了,薛仁貴手里還有一萬五千騎是不是?”
“沒有了。”
嚴守鏡恭敬道:“得知郭待封失了輜重,薛將軍大驚下,率軍回援,結果遭到大食人的伏擊,最后騎兵潰散,薛將軍也失去消息,生死不知。
郭待封帶著步卒且戰且撤,最后的消息,是向著安西四鎮退去。
如今究竟若何,也沒有確且消息。”
從西域傳回消息,至少得半年時間。
若真的發生什么,也早就發生了。
只是帝國疆域如此之廣,許多消息會有嚴重的滯后性。
武媚娘招手,示意一旁的太監王承恩上前,耳語了幾句,吩咐王承恩去辦后。
再次開口:“西域之事,現在有突厥叛軍,有仆從叛亂,有大食人進逼,局勢危殆,請問眾卿,該如何處置?”
“天后,此事毫無疑問,必須速集合大軍,發兵西域,將叛亂的胡人,一網打盡,斬草除根。”
一名金甲大將,大聲道。
此人是左武衛大將軍,魏思其,其父乃貞觀名臣魏征。
“不然!”
又一員大將出列道:“我軍在西域已經接連兩次大敗,若再要用兵,絕不容有失,如此重大之事,關系國運,怎可倉促出兵?必要計議周詳,準備萬全,再遣精兵良將,數路并發。”
“此言差矣!”
又一員大將出列,此人一臉虬髯,雙目圓瞪道:“救兵如救火,遲恐不及,若敵軍進擊,四鎮必失,四鎮若失,則安西大都護勢必動搖。
若是裴行儉支撐不住,我軍在西域將全線崩塌。
到那里,便是潑天大禍。
西域商道斷絕,各國藩屬,將斷了往長安之路。”
這番話,顯然戳到一些重臣的痛處,引起不少人深思。
商路、利潤,還有帝國的版圖,自太宗時起,堅定不移經營西域的戰略。
“各位將軍,容在下說一句。”
一陣清咳聲后,一位中年大臣出列,向著武媚娘和李治手持笏板行禮,然后向著一眾軍將道:“幾位將軍說要進兵,用兵的事在下不懂,但在下掌著戶部錢糧,自從先帝封禪以來,各地災禍頻發,朝廷救之不及。
如今長安大旱,府庫無糧,百姓多有餓死,至今無法解決。
此時要對西域用兵,敢問錢從哪來?糧草呢?戰馬呢?兵器輜重呢?還有兵從何來?
關中大災,此次遭受重挫,連府兵都靠樹皮草實充饑,不知餓死多少。
敢問幾位將軍,如何用兵?”
這話,不光令眾大將呆住。
就連高坐在龍椅上的李弘,珠簾后的武媚娘,臉色也變得頗為難看。
什么時候起,大唐竟變得如此困窘了。
但不得不承認,這話雖不好聽,但卻絕對無法忽視。
大唐府兵,過半都在關中。
天下重兵,云集關中。
再加上關中出隴右最近。
歷來對西域用兵,都是征召關中的折沖府。
但是這次受災,關中元氣大傷。
這種情況下,哪里還征召得到足夠兵源。
還有糧草、后勤。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關中剛遭旱災,至今沒能恢復元氣。
府庫糧倉,窮得可以跑老鼠。
這種情況下,就算有兵,又哪來的糧?
沒吃沒喝,沒錢,你讓大唐用什么和大食人在西域爭鋒?
用什么去平息叛亂?
拿頭去頂嗎?
從泰山封禪時,大唐疆域擴張至巔峰。
雄踞天下,輝煌如日月。
到如今,才過去幾年。
什么時候起,那個光耀萬年,偉大的帝國。
武德充沛的大唐,竟然到了如此困難的田地。
李弘也不禁在心中哀嘆。
始知父輩創業艱難。
積累起家底,可能要十年,甚至數十年的時光。
而只是幾年的天災,便讓帝國陷入舉步維艱的困境。
現在的尷尬就在于,西域是帝國的底線,事關生命線,絕不能放。
但是要用兵,卻無錢無糧無人。
沉默中,有一個弱小的聲音低聲道:“聽聞郡公為異人,修為通天徹地,何不派郡公去西域,有郡公出手,足抵十萬兵。”
所有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蘇大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