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大荒西經》:“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
西晉郭璞注:“或作女媧之腹。”
又云:“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其腹化為此神。”
巴顏喀拉山,神女峰地宮之中。
渾身沐浴著光芒,純潔得好似天使般的騰迅,佇立在冰棺旁。
目光仿佛跨過無數時間長河,落在蘇大為身上。
“你眼下出現在這里,乃是我的意志,將你接引至此。”
蘇大為聽著騰迅說話,只覺得荒謬。
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那自然是小蘇的身體出了狀況。
需要尋找圣女解決。
而圣女,又是苯教出身,自然需要返回圣地。
之前蘇大為曾一度懷疑圣女便是騰迅化身。
種種痕跡,皆指向巴顏喀拉。
但現下,聽騰迅所說,這一切,皆是她的安排?
實在匪夷所思。
蘇大為按住心頭的冷意,雙眸射出光芒,直透向騰迅。
若是尋常異人,被他眸光一掃,自然纖毫畢現,再無秘密可言。
但騰迅并非普通異人。
甚至遠超一般詭異。
包裹著騰迅的光芒,如一枚光繭,隔絕內外。
就連蘇大為的天目窺探,也被阻隔在外。
只能依稀看到氳氤光霧中,那驚鴻一瞥的驚世容顏。
她一定生得極美。
“那你為何要將我引到這里來?”
這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無論是太史令李淳風、丹陽郡公李客師、袁守誠,又或是行者和熒惑桂建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騰迅身上。
蘇大為所問,何嘗不是所有人心中的疑問。
只是到這個時候,蘇大為依舊保持著冷靜。
并沒有因為被騰迅誘至此處,而有絲毫情緒起伏。
這份定力,也不由令桂建超心下暗自動容。
阿彌,已經不是過去那個阿彌了。
設身處地。
假若是自己,到了這種境地,面對一個幾乎是無法戰勝的,如神祗般的存在。
心里也不免會有應激反應。
甚至做出一些沖動之事。
但蘇大為明明這樣年輕,沒有自己幾百年的閱歷。
他的表現,真的太穩了。
情緒、精神、意識,一切都保持在完美無漏的狀態。
哪怕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無法保持這樣完美的狀態。
地宮中,隱隱傳出悠長的呼吸聲。
如潮起潮落。
那是李客師與蘇大為兩人同屬鯨息的獨有呼吸之術。
氣脈悠長。
這一師一徒,雖然從開始到現在,并沒有過多交流。
但顯然,都有著同樣的打算。
調整身體至完美狀態。
做好最壞打算。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懷里的女子,我也有辦法治。”
騰迅的聲音,依舊是從容不迫,好像掌握一切生靈生死的神明。
“但是,你須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才能告訴你一切。”
蘇大為平靜的臉上,眼中閃過深思:“什么樣的條件?”
“我現在無法告訴你,須你先答應。”
“難道我不答應,你就不說?”
“是。”
天底下有這樣的霸王套餐?
以蘇大為的鎮定,這時也悶了一下:“如果我不答應呢?”
“那你懷里的女人,便會死。”
騰迅清冷的聲音,傳遍地宮:“還有你身邊那些人,都會死,你也永遠走不出這里。”
這不是威脅,而是陳述事實。
以整個山巒為體的騰迅。
隱隱化為大地龍脈一部份。
其龐然巨大,根脈之深,超乎想像。
哪怕蘇大為不懼這威勢,可小蘇呢?小蘇怎么辦。
還有李客師、李淳風這些人。
此刻都像是對方“人質”了。
“你至少應該透露一點信息,讓我做判斷,否則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難道要我去死,我也答應?”蘇大為雙眸亮起血紅之芒。
那是心中暴戾的陰神在躁動。
哪怕再怎么理性。
心里的心魔也終于動了。
騰迅依舊是方才那樣,光芒吞吐間,隱約見到她的嘴角微微泛起:“天機不可泄露。”
好個天機不可泄露。
賊你媽的!
蘇大為冷笑中。
突然聽到李淳風發出一聲輕哼。
似在驚嘆。
眼角余光看過去,蘇大為心中一動。
地宮四壁,已經從毫無生機的石頭,化為蠕動的血肉。
似是復蘇的內臟。
四壁上先前彩礦料的紋繪,漸漸從無序,化為圖案。
那是一副副原古先民壁畫般的圖符。
有的是天降大火。
有的是卵胎被巨人一斧劈開。
有的是天穹破裂,各種妖魔從破口涌入。
還有一個飛舞上半空,人首蛇身,好似傳說中女媧的天女,手捧巨石,飛向天空。
這絕不是沒有意義的壁畫。
更像是蘇大為后世所知,那個關于華夏創世的神話。
但是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這些疑問在蘇大為腦海中一閃而過。
他沒有心思去細想這些。
向著騰迅緩緩問出對他最關鍵的問題:“是不是要救小蘇,就一定要答應你的條件?”
“是。”
騰迅微微頷首。
“我等了許久,就是為了等到你,只要你答應,許多問題,自可迎刃而解。”
蘇大為在沉思。
他在推演騰迅的意圖。
對方以“天機不可泄露”,不吐出任何有用信息。
要他在這種情況下答應,實在難以決擇。
但是要救小蘇,這似乎又是唯一希望。
答不答應?
大唐咸亨元年。
這一年,發生了許多事。
首先是大食興盛。
四月,攻陷怛羅斯。
六月,兵鋒直指碎葉水。
大唐藩屬突騎施與之交戰,大潰。
求援信遞至安西大都護裴行儉面前。
同一時間,來自帝國核心,圣人李治的圣旨,也由傳旨太監王承恩,頒于裴行儉。
命其收容波斯總督卑路斯,抵擋大食兵鋒。
經過半月深思熟慮,為維護大唐在西域的統懾。
裴行儉親率精銳一萬,并統龜茲、于闐、焉耆、疏勒四鎮仆從,共計大軍三萬,沿碎葉水列陣,與大食黑甲兵隔河對峙。
在經過短暫試探后,雙方展開激戰。
其間互有生負。
戰局一度僵持。
八月,西域氣溫驟降。
大食國不得已暫且退兵。
唐軍也就勢撤回四鎮休整。
此次交手規模不算太大。
雙方總計投入兵力不及七萬。
然而唐與大食大戰的種子,已經埋下。
此時雄踞中亞的大食國,經過四大哈里發時期,進入倭馬亞王朝,即穆阿維葉一世時代。
這個時期,大食帝國對外征服達到一個高峰。
東起印度河及蔥嶺,西抵大西洋沿岸,北達高加索山脈、里海以及法國南部,南至阿拉伯海與撒哈拉沙漠,國土面積達1340萬平方公里。
是世界古代歷史上東西方跨度最長的帝國之一。
亦是繼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亞歷山大帝國、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之后地跨亞歐非三洲的大帝國。
穆阿維葉繼任哈里發以后不久,就調兵遣將,東西兩面出擊。
大將哈賈吉.本.優素福在阿卜杜勒.馬利克時代率領阿拉伯軍隊向中亞挺進,東線大軍于公元664年,即大唐麟德元年,占領波斯。
然后揮師北上,進軍中亞內陸地區。
先后征服布哈拉、撒馬爾罕和花剌子模等廣大地區,直至帕米爾高原始為吐蕃所阻。
再然后,阻擋大食軍的吐蕃人,一夜之間,忽然不見了。
出現在大食人面前的,是敞開胸懷的富饒土地。
以及,東亞最強大的帝國。
大唐!
第二件對大唐影響至關重要的事是,高句麗發生叛亂。
唐軍不得不暫把精力投到東方。
第三件事是,大唐官名復舊,同時改元咸亨。
這一次改元與舊時不同。
乃是圣人李治病體沉重。
下旨令太子李弘掌國,皇后武則天輔政。
但太子年幼,羽翼未豐。
朝中大小事,一時悉決于武后。
第四件事,則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在大食兵鋒直抵怛羅斯和碎葉水前后,西域數國叛唐。
其中有曾經歸降的西突厥、回紇。
朝中宰相李敬玄自去歲大病一場后,性情大變。
常自負知兵,屢有驚人之語。
彼時李敬玄對新晉兵部尚書蕭禮多有不滿,言蕭禮不知兵,把朝廷精力投在遼東,忽略西域,乃舍本逐末,欲斷大唐國本。
經過數番博弈,李敬玄得武后首肯,親率十萬唐軍,前往西域平叛。
咸亨元年五月出發,十月至西域。
半個月后,被西突厥與回紇聯軍大敗。
唐軍損兵折將。
李敬玄僅以身免。
那可是十萬唐軍府兵精銳。
可以說是除了安西大都護外,大唐折沖府僅存的精銳。
其中不少老兵,曾參與征高句麗、西突厥,及平定吐蕃的大戰,是追隨過蘇定方、蘇大為的百戰精銳。
一戰皆沒。
一時間,天下震動。
朝廷震蕩。
據稱輔政的武后,為此大發雷霆。
下旨要斬李敬玄首級,夷平三族。
后為太子李弘勸阻。
念李敬玄舊功,將其貶為衡州刺史,后又改任揚州長史。
未及赴任,便病死路上。
只是縱然李敬玄身死。
唐軍不敗金身已經被破。
從太宗時期,數十年間,南征北戰,東征西討的唐軍,從未有一刻,顯得如此衰弱。
而大唐版圖的邊角,無數藩屬國,開始動搖。
似乎,大唐雄踞天下的局面,已經悄然改變。
民間有言:無不敗之軍,也無不滅之國。大唐自立國起,凡數十載,正所謂強弩不可穿魯縞,大概,已經到了盡頭。
物極必反!
凡以此強大者,也必以此敗亡。
民心惶惶,一時間,風雨飄搖。
咸亨二年,春二月。
大唐在動蕩中,經過了一年元日。
這是大唐百姓這些年來,最寒冷的一個元節。
除了圣人病勢加重,太子輔國。
大唐遼東叛亂。
西域叛亂。
唐軍敗于西突厥。
似乎,就沒有一個好消息。
春夜寒冷。
來自西北的寒風,吹過蔥嶺,過秦嶺,入長安。
就連梅花,都在這寒風中瑟瑟發抖。
業已致仕的蕭嗣業,身上裹著厚厚的羊毛氈子,坐在廊下。
身形佝僂而落寞。
旁邊放著幾個空落落的酒壺。
手里還抓著一個。
看向外面的黑夜,心情無比蕭瑟。
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一直裝病,那時嘴里說病,可從沒認為自己真的不行。
直到此次與李敬玄征西突厥。
遭遇平生未有之大敗,簡直奇恥大辱。
令蕭嗣業原本傳奇的一生,在晚年添上恥辱的一筆。
“恥辱啊!”
蕭嗣業感覺自己渾身骨頭都在發痛。
不知是那一戰留下的刀傷,還是經年作戰留下的舊傷發作。
他大口灌著酒。
做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顯貴,在這一刻,環顧身周竟無人可言說。
比身體傷痛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的折磨。
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個人。
那個無數次想起,卻又故意選擇遺忘的大唐名將,蘇大為。
若是蘇大為在此,當不致于有此大敗。
可恨啊!
對了,那一年,那一年在積石關,蘇大為曾說過,說過我將有一場大敗。
不想竟被他言中了!
悔恨啊,悔沒聽蘇大為之言。
以至晚節不保。
不過想起蘇大為,蕭嗣那張皺紋密布,隱透著愁苦肅索之色的臉上,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
“蘇大為,也不是什么都料中了,他曾說老夫兵敗,就算不死,也得遭個流放,結果是李敬玄被貶,老夫稱病致仕,還能茍活于世。”
說到這里,竟意外的找到一絲心理安慰。
畢竟蘇大為也不是全知全能。
當然,他知道那個緣由。
若非新晉兵部尚書蕭禮是自己二兒子,這顆大好頭顱,說不定真得被斬。
而且因為自己參加此役,朝廷那些懷疑蕭禮給李敬玄挖抗的聲音,自然也就平息了。
總不能兒子陷害老子吧?
蕭嗣業這老將也在軍中呢。
仰頭灌著酒。
任酒水從嘴角溢出,沾染了胡須,浸濕胸襟。
蕭嗣業心中情緒奔涌。
一甩手將空酒壺擲出,一時悲從中來。
“蘇大為,阿彌!你,究竟去了哪里,若你在軍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大唐…大唐敗了!”
一陣如猿啼般的嗚咽之聲,從蕭嗣業深埋在膝上的白發中傳出。
他的肩膀顫抖。
這一瞬間,許多熟悉的面孔從眼前劃過。
李謹行、阿史那末、鐘子期、婁漢道、權定疆、蕭崇信、言忠節、魏仲道,那么多大唐中層將領,未來可能培養獨當一面的種子,死了,都死了。
死在洶涌的胡人鐵騎下。
連大將身邊親軍尚不能保全,連中層將領都幾乎盡沒。
那么基層、底層,普通士卒,能活幾人?
這一仗太慘了!
太憋屈了啊!!
難道大唐不是百戰百勝的嗎?
大唐,怎么會失敗?
怎么能失敗!
可是,真的敗了啊!
似狼,似獸般的痛苦哀號聲,從蕭嗣業身體不斷發出。
這一仗,幾乎摧毀了他數十年來的信念。
什么運籌帷幄,什么戰必克,攻必取。
什么廟算。
在這一瞬,都隨著唐軍覆沒,化為灰燼。
無數大唐英魂熱血澆鑄的西域,無數大唐士卒埋骨之地,已經搖搖欲墜。
裴行儉面對西域各國叛亂,還有虎視眈眈的大食威勢,左右支絀。
安西大都護府,搖搖欲墜。
若蘇大為在此,唐軍何至于到這一步。
連一員能將兵十萬,興滅國之戰的大總管,都找不出來啊。
找不出來。
能戰的,都死了啊。
蘇大為,還有跟隨蘇大為一起失蹤的李淳風、李客師,你們這些老家伙,都還活著嗎?
還活著嗎?
咕轆轆 空酒壺落在地上,滾了幾滾。
然后被一只大手抄起。
輕輕搖了搖。
又倒過來。
一聲嘆息:“蕭老連一滴酒都沒留下,喝得這么干凈。”
這聲音渾厚,低沉,頗有些遺憾,又似帶著無數復雜的情緒。
正在嗚咽嘶吼的蕭嗣業突然像是被點了穴般,身子一僵。
爾后,他猛地抬頭。
渾濁的雙眼中,亮起光芒。
“你你…”
蕭嗣業雙眼大瞪,喉嚨咯咯作響。
臉頰的肌肉抽動著,仿佛見到這世上最大的奇跡。
“你…回來了!”
洛陽,紫微宮。
一處僻靜偏殿。
殿前五珠青松,蜿蜒而立。
形如飛龍。
殿宇冷清。
只有似有若無的檀香,在空氣里隱隱回蕩。
一個年老昏聵的老太監,懷抱著拂塵,斜靠著殿門。
視線穿過門檻。
一眼可看到殿中,那個古舊丹爐后,一方云床上。
盤膝而坐,發鬢已現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
因病重無法視事,隱居養病的圣人。
他是大唐的圣人。
一句話,能決定無數人的生死。
能興滅無數邦國。
能令萬民仰望。
改天換日。
而如今,他不過是一個久病的中年胖子。
雖然盤坐在云床上,卻顯得心浮氣躁。
“不行了,朕不成了。”
李治劇烈咳喘著,大聲道:“來人,朕不舒服,來人!”
守著大門的老太監,撩起浮腫的眼皮,向著殿內看了一眼。
又轉過頭去。
只當看不到。
李治的臉孔脹紅。
他當然知道,不會有人理自己。
齊恒公稱霸,爾后竟被餓死。
莫非朕也要落如此下場?
一想到這里,一種莫名滑稽、荒謬,無可自抑的憤怒,各種情緒念頭紛沓而來。
然而,沒有意義。
李治清楚,若自己現在死在這里,只怕也無人知曉。
他雖有金剛六如所傳意識轉生法。
但若非萬不得已,誰又愿意舍卻肉身?
何況此法究竟若何,沒試過誰能知道。
萬一不成呢?
萬一轉生失敗了呢?
一生,只怕只有最后大限來臨時,那一次迫不得已的使用吧。
何況,這偏殿如此荒涼。
就算想奪舍轉生,又到哪里去找軀殼?
莫不是要奪了那老太監的?
縱然奪舍成功,以那老貨衰敗皮囊,還是五肢不全之人。
對李治來說,只怕比殺了他還難過。
從登基時起,想做遠超秦皇漢武,超過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
不曾想,最后竟落到這般田地。
悲憤之情,難以自抑。
他想沖出殿外,他想怒吼,他要咆哮老天不公。
然而,沒有意義。
大唐九五至尊,天可汗,圣人,這么多加在他頭上的冠冕,如今,無人問津。
沒有人知道他在此。
就算知道,又有誰在意?
他已經失去了權柄。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
為何朕竟落到這般田地?
他一直在想,想找出答案,找出是誰在幕后。
但是又不敢深想。
而且可惡的頭風,不時的發作。
每次發作,便頭痛欲裂,痛不欲生。
他之所以堅持到現在還沒瘋。
無非是心中最后執念難消。
“參見陛下。”
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
這令李治吃了一驚。
如今他所處的環境,如同被打入冷宮。
這個時候,還會有誰來?
他看了一眼門外。
懷抱拂塵的老太監聳拉著眼皮,倚著門檻,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外面并沒有別人。
奇怪。
莫非朕是日思夜想,以致幻覺?
但是一轉頭,他便看到,在殿中一側,不知何時竟多出一個人。
那人何時來的,又是何時避過看門的太監進來,李治竟全然不知。
一眼之下,心中頓時一驚。
“殿中何人?”
“陛下,你不認識臣了?”
聲音繼續響起,透著平靜。
李治隱隱覺得聲音有些耳熟。
他遲疑著,向前緩緩走了兩步。
向那陰影中高大男子看去。
此時殿外烏云籠罩星月,殿內黯淡無光。
此殿偏僻,只有一盞清油燈。
還遠遠的放在角落。
李治又不好意思自己走過去拿燈。
只能努力瞪大眼睛。
看著那團模糊的身影。
“是臣。”
隨著這兩字傳出。
恰在此時,外面烏云破開縫隙,有月光自縫隙灑落,如一片瀑布涌入殿中。
恰好照在那人身上。
一時四下雪白,纖毫畢現。
李治的瞳孔猛地收縮:“你…”
他的手指下意識指向對方。
手指顫抖。
臉孔漲紅。
仿佛看到最不可思議之事。
站在殿中之人,一身青衣,兩肩寬闊,氣定神閑。
面孔黝黑。
雙眉如劍。
眼神深邃而平靜。
嘴角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站在那里,身形異常高大,如巍巍青山,天人臨凡。
更讓人在意的是他的腰上,掛著一個紅漆葫蘆。
赫然便是離開大唐兩年的蘇大為。
“蘇…縣…阿…阿彌。”
李治神色劇變,一句話在嘴里接連改口。
最終,喊出了只有在私下場合,才會喊出的稱呼。
“你回來了?”
李治心中百感交集。
既勾起蘇大為昔年背叛自己,離開大唐,抗旨不遵的恨意。
又有帝王尊嚴臉面,被對方踐踏的憤怒。
更有對方辜負自己期望,令自己苦心造詣,計劃落空的怨念。
還有一絲,對蘇大為的期望。
各種念頭,在李治心中交織。
他忽然長嘆了一口氣,佝僂的腰肢挺起,一瞬間,從一個頹喪的中年男人,又變回那個九五至尊,那位天可汗,大唐圣人。
他眼中透著精芒,透著深沉,還有一種痛惜之色。
一種怒其不爭之意。
“阿彌,你可知道,辜負朕多少期望,朕本來想你做宰相,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殺那么多沙門,朕都不怪你,不追究。
連你抗旨不歸,朕都忍了。
但你為何…”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顯然情緒激動至極。
“明明說了半年回來,這都兩年了,為何現在才回來!為何現在才回來!”
李治用力頓了頓腳:“你知道,朕等你等得多辛苦,你知道朕這兩年,是怎么過的嗎?”
做為大唐圣人,如此深情的表現,已經是極罕見了。
無不說明李治對蘇大為的看重。
對蘇大為的用心。
若是換一個人,只怕已經要跪下磕頭,誠心悔過了。
但是蘇大為沒有。
他只是默默點頭,平靜道:“臣知道。”
李治微微一愣,腦中急轉。
蘇大為既在此出現,有兩個可能,一是蘇大為根本就是與那幕后之人聯手。
所謂當年的離開,只是一個陰謀。
為的是將自己架空。
但是李治更傾向另一種可能。
蘇大為不知政變之事。
他能出現在這里,是因為大能的神通。
畢竟,他考驗蘇大為已經十八年了。
一個人能裝一時,絕不能裝一世。
他并不相信,蘇大為真的會背叛大唐。
這種人,有自己的底線和堅持。
雖然看似冷酷,看似任意妄為。
實則掙不脫對親情的羈絆。
他此次能回來,便是明證。
還好朕當年保持一分冷靜,沒對他的母親柳娘子動手。
李治暗呼僥幸。
試探著道:“這次回來待多久?就不走了吧?柳娘子那里,朕一直派人好生照料,還請孫仙翁為其調理,你可放心。”
“阿娘那里,我已經看過了,感念陛下照顧她,特來致謝。”
“那你…”
李治猶豫了一下,終于不忍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你是怎么進來的?可知朕如今處境?”
說起這句話時,李治不由想起兩年前的事。
那時候,上官婉兒帶著蕭禮披甲上殿。
當時自己還將蕭禮錯認是蘇大為。
誰知,竟是蕭禮擁兵叛亂。
但那蕭禮不過蕭嗣業二子,有何能耐鎮住左右領左右府,還有朕的百騎緹騎。
幕后定然有更強大的手,在推動一切。
如今,如今真的蘇大為回來了。
朕卻要指望他相救。
世事如棋,殊難預料。
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蘇大為緩緩道:“陛下身上的事,蘇某雖不清楚來龍去脈,但也能猜出一二。”
昔年李治為了保養身體,找一替身糊弄朝臣,自己則尋偏殿潛修,便已經玩過一次。
只不過,這一次是玩真的。
替身沒有,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于此,出不去了。
甚至有了上次的事,群臣大概真以為,圣人又找地方修煉想求長生去了。
如此激烈的政變,權力更迭,居然沒有在朝堂上掀起巨波,這也是李治自己種下的因果。
李治急切道:“既已知道,那你救朕出去,待朕重掌大權,定不吝重賞!”
“陛下。”
蘇大為看向李治,雙眼冷靜得可怕。
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深入李治骨髓,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腎。
直看得李治心頭一凜。
此時的蘇大為,實過冷靜,簡直剝離了一切人類的情感。
李治從方才的亢奮中醒悟過來。
雙眼深深的看向蘇大為。
“莫非,蘇大為真與囚禁朕的人一伙?”
“沒有。”
蘇大為搖頭:“我現在不能確定是誰囚禁陛下,不過,這不重要。”
“為何?”
李治臉上露出錯愕之色。
“陛下,你的身體、精神、意志,已經過了最好的時候。”
蘇大為平靜看著他,就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你已經老了。”
“你…胡說!朕還沒老,朕還活著!”
“這些年,朝政皆由武后、太子在打理,陛下醉心長生之事,沉迷佛道密宗,煉丹服藥,修煉秘法,早就無心政事。”
“你…”
“從陛下開始用替身上朝,自己在偏殿修煉服氣之法,便已以是明顯的信號,陛下你已經倦了,累了。”
李治一時啞然。
他當然可以繼續反駁。
但是,有意義嗎?
聰明人面前,說那些借口有什么用。
他確實是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也確實是開始尋求解脫之法。
無心理政。
而每一位帝王晚年,必沉迷于佛道之術,煉丹、尋長生之法。
這是不爭的事實。
李治已經老了。
“陛下,你執掌大唐二十載。大唐在你的帶領下,東西萬里,設立安西、安北、單于、北庭、安東、安南六大都護府。
設立若干邊州都督府,扼控天下。
西達咸海,北至西伯利亞冰原,東至庫頁島,南至華夏最南島嶼。
憶昔麟德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蘇大為聲音抑揚頓錯,極富韻律和感情。
李治看著他,聽著他吟出長詩,仿佛又看到昔年蘇大為站在含元殿上,朗朗吟出那首定風波,“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能念出這樣詩句之人,必然有一個干凈的靈魂。
對大唐,也飽含深情。
絕不可能叛唐。
但李治已經無心聽這些了。
他心中像是有一團烈火在燒灼。
“阿彌,只要你救朕出去,還朕自由,你要何條件,朕都答應你,宰相夠不夠?國公呢?再不行,朕可命你為輔國大臣,可追責太子,如何?”
李治雙手下意識揮舞著,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寶時,站在龍椅前揮斥方遒。
“陛下。”
蘇大為沉沉道:“時代不同了,陛下該將大唐托付給太子。”
他的眸光深沉,言語里,有許多未盡之意。
不管李治是否明白,這就是他的真實想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李治無疑做得很出色。
大唐之盛,前所未有。
華夏版圖之大,遠邁秦漢。
但李治也只能走到這里了。
泰山封禪之后,無論是他個人,還是大唐,都顯出頹勢。
這既是天道,也是李治帝王運勢,到頭了。
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強,正是大展鴻圖有為之時。
蘇大為也很期待,看著新帝登基,會給大唐帶來怎樣一種氣象。
無論哪種,一定會有些新意。
一些銳意進取。
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那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所以,請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
蘇大為向著李治深深一禮。
李治目膽眥裂,戳指指向蘇大為,厲聲道:“蘇大為,你…好大的膽子!你敢負朕!”
“昔年太宗即位,便請高祖退避,頤養天年,如今太子登基在即,陛下也在此靜養,一引一啄,莫非天定乎?”
蘇大為向著李治深深一拜,揮袖而出。
他身上帶著若有若無的一團霧氣。
昂首闊步從殿門走出。
守殿的老太監,竟看不見他。
轉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空曠的大殿上,只留下李治,孤獨佇立,目瞪口呆。
良久,他踉蹌倒地,發出野獸般凄厲號叫。
這一生,他都在隱忍,都在掙扎求活。
幼年時,他弱小,只能看著頭頂那一個個厲害的哥哥們斗來斗去。
濮王李泰。
太子承乾。
吳王李恪。
哪一個不比他強千百倍?
哪一個沒有一大幫擁簇,哪一個不比他更得父皇歡心?
那時的他,對皇帝的寶座,連想都不敢想。
只有乖巧順從,艱難乞活。
從大唐太宗皇帝兒子,這世上危險度最高的職業中,殺出一條血路。
頭上那么多雄才大略的哥哥們,都死了。
終于,輪到他了,熬出頭了。
而且父皇病重。
不行,不能太興奮,不能功虧一簣。
他還得繼續裝老實孩子,盡心伺候好太宗起居,展現自己的孝心。
直到…
直到遇見那個命中的女人。
太宗的武才人。
究竟是誰勾引的誰,已經不記得了。
也不重要了。
他做了生平第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甚至冒著掉腦袋的風險,。
現在想來,衰老的軀體,都有一種住的激動亢奮。
那是一種沖破禁忌的快感。
那個時候,只想著我為九五至尊,我為皇帝。
當要擁有一切。
父皇的一切,朕都要繼承。
還要做出比父皇更偉大的偉業。
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證明自己,才是太宗最出色的兒子。
他的內心,終身都在與太宗的影子搏斗。
都在與內心黑暗中的孤獨、恐懼搏斗。
不行,不能停下。
一停下,就感覺要被黑暗吞噬了。
要被恐懼給吞噬了。
一定要不停的奮斗啊。
要建功立業,證明朕的偉大。
證明朕的存在!
一個個強大的敵人,都倒在面前。
滅高句麗,平西域,設都護府,滅吐蕃。
商貿繁華。
萬國來朝。
太宗沒做到的事,在他手上一一做成了。
好像,失去了前進的動力…
就到這里吧。
李治激烈的心跳,陡然停住。
這一瞬間,他腦中飛快的閃過從小到大,這一生的畫面。
最后定格在那穿著石榴紅裙的少女模樣。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友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少女笑著,奔跑著,回頭頻頻向李治招手。
紅裙飛舞翩翩。
“來啊,快來追我啊九郎”
真好啊,真想回到,那個時候。
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