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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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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今次一舉吞并老君觀,僧眾們是下足了功夫。

  不但早就找來官吏做背書,而且早早封山,不讓閑雜人等上山。

  還備下足夠多的武僧。

  甚至為了對付清虛道人,一個法慶猶嫌還不夠,還將本州中,最厲害的四位護法請來坐鎮。

  務求萬無一失。

  東邊院墻,陡然金光大放。

  現出一個人形大洞。

  一個矮個子老僧,面如枯樹,兩眼死白,竟是一個瞎眼僧。

  從中走出。

  這是律宗悟字輩的大能。

  法名悟端。

  南面院墻悄無聲息化為塵埃。

  一個身材高大,其胖如球的中年僧人,邁著沉重的步子,從那里一步步走來。

  這是法字輩的僧人。

  號法衍。

  是這一代僧眾修行者中,不世出的修行奇才。

  修為猶在法慶之上。

  南邊墻從中分開。

  如同門扉敞開。

  卻是走進來一個帶發頭陀。

  此人頭發蓬亂,頭上戴著戒箍,身上披著僧衣。

  手提戒刀。

  看上去殺氣騰騰,像是兇人多過僧人。

  這也是聞名蜀中的異人,名喚延化陀。

  被沙門招攬,做本寺護法金剛。

  最后是北邊一人。

  乃是一個頭束金冠,手執書卷的儒生。

  看上去四旬上下。

  氣度從容自在。

  手中竹簡一抬,北邊院墻便自行坍塌,露出供一人進出的大洞。

  “子曰,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嗟夫,子又曰…”

  這家伙滿嘴子曰,像是讀書讀壞了腦子。

  “你是…毒儒慶忌!”

  清虛道人失態的喊出來。

  身體搖晃一下,險些摔倒。

  此儒成名過二十年。

  十多年前,清虛道人最喜愛的大弟子,打算托付衣缽的真觀,便是折在此儒手里。

  此人名為儒生,實為異人大能。

  出手狠辣,從不留活口。

  而且性情狹隘。

  睚眥必報。

  那一年,聽說真觀死于此人之手,清虛不顧老邁,親自提了桃木劍下山,要為弟子報仇。

  結果遠遠看到此人出手,將另幾個異人斬殺。

  如殺豬狗一般。

  清虛道人當場就被嚇退。

  回到山中,呆坐于崖邊七日七夜。

  之后大病一場。

  從此再不提報仇之事。

  四位護法再加一個法慶,便是五位異人。

  就算是法海心中十分重視蘇大為。

  但心里也認為,贏定了。

  在他想來,那兩個誤打誤撞上山的香客,現在應該是臉色大變,想要奪路而逃了。

  但是沒有。

  出乎法海意料。

  那位身材高大的青年香客,不但沒逃,反而笑了起來。

  “本來想著我若出手,實在太欺負人了,不過…既然你們主動站出來,那便是自找的。”

  什么意思?

  法海腦子一懵,隱隱感覺一絲不對。

  卻見缺了一只耳朵的法慶,按捺不住,指向蘇大為厲聲吼道:“諸位護法,與我一齊出手,先誅此賊!”

  噗嗵!

  跪了!

  但跪的卻不是蘇大為,而是僧人中,從南面走入院中,那位手提戒刀,頭戴戒箍的蜀中異人延化陀。

  只見他丟了戒刀,對著蘇大為行五體投地大禮。

  以頭觸地,顫聲道:“延化陀,參見縣公。”

  縣公?什么縣公?

  法海與清虛老道皆是一驚。

  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蘇大為向著延化陀笑了:“你見過我?”

  “回縣公。”

  延化陀頭都不敢抬,身子抖得如同鵪鶉:“昔年化陀有幸曾入都察寺,后來縣公治黃安縣,我曾遠遠見過一眼。”

  蘇大為任黃安縣縣令,治蜀中疫情。

  當時別說是疫情,就連山中盜匪、土人,還有各方異人,都老實了許多。

  一時間路不拾遺。

  也不是沒人跳出來作妖。

  畢竟做土皇帝久了,突然多出一個不知從哪來的縣令,就想讓大家聽從官府約束?

  做夢呢。

  但蘇大為親自出手。

  一月之內,所有冒頭的異人、詭異,人間蒸發。

  暴力解決不了問題,但能解決制造問題的人。

  亂世用重典。

  自那以后,黃安縣方圓千里,實現大治。

  劍閣內外,風氣為之一清。

  延化陀做為蜀中異人,自然不會不知蘇大為的威名。

  “倒還有點眼力,你想活還是想死?”蘇大為微微一笑。

  “想…想活!”

  延化陀聲音都打結了。

  嚇尿了,是真的被嚇尿了。

  人的名,樹的影。

  大唐名將蘇大為,平突厥、滅百濟、倭國,大破吐蕃。

  治蜀中大疫。

  獻治疫之法,堆肥法。

  被圣人封開國縣公,大唐兵部尚書,主持佛道兩門辯法。

  自身亦是異人。

  修為通天造化,深不可測。

  這樣的大能,哪怕一個念頭,只怕就能將人如螞蟻般踩死。

  這樣的存在,豈是自己這等人可以挑釁的!

  延化陀身體抖得跟篩糠一樣。

  “自斷一臂,滾。”

  蘇大為輕聲道:“今日內人在,不想太見血。”

  這聲音出來,整個院落一片死寂。

  連那子乎者也,念著子曰的毒儒,都把頭從竹簡抬起,饒有興致的看向蘇大為與聶蘇。

  自斷一臂?

  那對異人來說,與殺了他有何區別?

  一身實力,至少折損一半。

  哪個異人不是心高氣傲,誰人能受這樣的大辱?

  與其斷臂,不如拚死一搏吧。

  法海、法慶等僧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向著延化陀怒聲道:“延護法,你做什么?”

  “當知你是本寺護法?須得顧及我寺臉面!”

  卻見延化院猛的撲出,抓起地上戒刀。

  法海心中一松:異人不可辱!

  這香客想還想延化陀自斷一臂,怎么可能。

  這個念頭剛起,卻見延化陀手起刀落。

  刀光一閃,一條左臂霎時掉在地上。

  直到斷手在地上抽搐,肩膀上才鮮血狂噴。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延化陀臉色慘白,一聲不吭,伸手在左肩傷口點了幾點,封住血口。

  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向著蘇大為一臉諂媚:“不…不知縣公可還滿意?”

  那副表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拿什么寶物,討好眼前的貴人。

  蘇大為微微皺眉:“說了不想太見血,還有,我本來想讓你斷右臂。”

  啊這…

  延化陀的笑容僵在臉上。

  下意識看了一眼自己僅剩的右臂。

  腦中閃過失去雙臂在野外奔跑的景象。

  你特么怎么不早說?

  他的嘴唇哆嗦著,臉頰咬肌浮現,右手的戒刀擱在肩上,看樣子竟是要將右臂也斬下。

  “罷了。”

  就在他要動手時,蘇大為開口道:“算了,就這樣吧,滾。”

  戒刀扔在地上。

  延化陀如蒙大赦,向著蘇大為呯呯呯連磕三個響頭。

  感激涕零道:“多謝縣公寬恕!化陀這便去了,來日愿為縣公門下走狗,為縣公肝腦涂地!”

  所有人都看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這一幕。

  都讓你自殘雙臂了。

  你還擱這謝呢??

  蘇大為揮了揮手,延化陀這才起身,倒退幾步,深深鞠躬,返身向外縱掠而去。

  老君觀內,死一般的沉默。

  無比詭異。

  眼前的一切,實在顛覆所有人認知。

  以致于眼睜睜看著延化陀逃走,才反應過來。

  法海臉色大變:“縣…縣公?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莫非是朝廷…”

  他不敢說出那個字。

  若說出來,今日律宗便完了。

  那是謀害朝廷縣公的大罪。

  清虛道長伸手用力抓著身邊的弟子:“承貞,我是不是做夢?他,他會是縣公?我是不是在做夢?我定是在做夢,一點也不疼。”

  身邊一個眉清目秀的弟子,發出殺豬般的尖叫聲:“師父,你抓的是我的手,疼疼疼”

  混亂之際,人群之中那中年儒生向著延化陀逃去方向,微微一笑。

  撮唇一吹。

  一道銳風過去。

  法慶等異人眼尖,早看到那是毒儒慶忌以真元化為細若牛毫的毒針,飛射向延化陀背心。

  儒生修的是殺人手段。

  這針見血封喉,只要射中,一時三刻便將人化為血水。

  但見延化陀身形一震,逃遁速度更急。

  瞬間遠去。

  毒儒慶忌的笑容突然一凝。

  他看到,自己那枚毒針倒飛而回。

  竟比去勢更快幾分。

  耳邊,聽到一個不高興的聲音:“我讓他走的,你要做甚?”

  慶忌甚至來不及反應,兩眼猛地一突。

  毒針自嘴而入,沒入喉中。

  法慶、法海、悟端、法衍等僧,還有清虛、承貞等道人,全都看得呆了。

  只見那聞名蜀中的毒儒,雙手扼著自己喉嚨,摔倒在地,不住彈跳。

  像是上岸的魚在瀕死掙扎。

  喀喀喀…

  他的雙手用力扼著自己咽喉,兩眼外突,整個臉漲成醬紫色。

  清虛道人看得兩眼圓瞪,一時失聲。

  這個毒儒,當年殺真觀,自己想要報仇,遠遠看上一眼,便失去報仇的勇氣。

  如此厲害大能。

  在這年輕香客面前,居然不是一合之敵?

  都沒見那香客,那位縣公出手?

  毒儒慶忌,他…他就不行了?

  數息之后,慶忌停止了掙扎,趴伏在地上,再無聲息。

  他的皮肉開始潰爛,裊裊黑煙不斷騰起。

  竟是死在自己的毒針下。

  一股濃烈的腥臭味,自他分解的身體上涌出。

  蘇大為將手一揮,瞬間,毒儒慶忌身體化為齏粉。

  被一陣風吹走。

  不剩半點痕跡。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閣下莫非是…”

  法海臉色大變,他突然想起蜀中有位異人,最擅長巫蠱之術,用別人的神通打敗對手。

  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那人名王…王敬直?

  不對啊,記得此人爵位是南城縣男。

  什么時候變縣公了?

  “殺了他!”

  法慶身體顫抖,不等法海說完,厲吼一聲,脖頸上的佛珠猛地炸開。

  一百零八顆黑色佛珠,嗚地一聲,迸射向蘇大為。

  恐怖,恐怖至極。

  若不殺死他,我們一定會被他殺死!

  動手啊!!

  法慶在心中瘋狂吼叫。

  似有一頭恐懼的野獸在啃噬心臟。

  幾乎同一時間,悟端翻白的雙眼上翻,口中高念佛號。

  身上佛光大盛。

  隱見一尊金佛,佇立于金光之上。

  法衍胖大如球的身形突然離地飛起,竟是身輕如煙。

  雙足虛空連點,肥胖的雙手,在空中結印。

  或點、或抹、或挑、或按。

  種種手勢,曼妙優雅到不可思議。

  最后化作蓮花印。

  向著蘇大為當頭印下。

  成了!

  見狀,法海那顆高高懸起的心,終于放下。

  有悟端、法衍和法慶三人一齊出手。

  必然是成了。

  清虛道人和承貞眼睜睜看著各種神通,向著蘇大為和聶蘇鎮壓下去。

  失聲驚呼:“小心!”

  來不及了!

  一片瑰麗佛光中,只聽到被喊做縣公的香客平靜問:“忙完了嗎?忙完就死。”

  忙完了就死?

  空氣里,似有拔瓶塞的聲音。

  霎時,漫天佛光消失,殺機盡散。

  只見一個紅漆葫蘆在蘇大為手里一晃,念了聲:“和尚。”

咻咻咻咻  從悟端,到法衍、法慶、法海,并及院中數十武僧,身形瞬間拉長,被一股神通吸力,卷入漩渦。

  時間、空間,仿佛發生詭異的扭曲。

  好好的大活人,在漩渦里轉了幾轉。

  咻地一聲,消失在葫蘆口中。

  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仿佛石化。

  看到一只手,將塞子輕輕塞住葫蘆口。

  然后晃了晃紅漆葫蘆。

  里面傳出一陣嘩啦水聲。

  “成了。”

  蘇大為微微一笑。

  直到這時候,才聽到無數道人們喉嚨里發出吞咽唾沫的聲音。

  我們,究竟看到了什么?

  法寶?

  那是一件真正的法寶!

  只是眨眼間,便間滿院的和尚,全收到葫蘆里了。

  天爺爺!

  祖師爺那些傳說不是編的故事。

  是真的!

  世上真有這樣的法寶!

  無數雙或震駭,或貪婪、羨慕、驚恐的目光下。

  蘇大為向張了個“o”字嘴型,一臉呆萌的聶蘇道:“如何?阿兄早說過,我能把這葫蘆修好吧?”

  葫蘆,自然便是上次擊殺八仙時,從漢鐘離他們手里撿來的法寶。

  不過原本的葫蘆里,藏著是漢鐘離煉制的先天火精。

  能生化各種火焰巨物。

  但是蘇大為對這種手段不以為然。

  無趣,太過無趣。

  噴火的葫蘆,怎比得上傳說里,念一聲名字,便把人吸入的神通?

  他身為一品異人,已經可以觸摸到葫蘆上的神通法則,并且擁有改動法則的力量。

  第一次試時,是拿李淳風和葉法善他們練手。

  結果差點沒把兩老道脖子給擰斷。

  大唐堂堂二品異人,前太史令李淳風。

  再加上茅山宗天師葉法善。

  法相宗宗主悟能。

  三人在蘇大為的葫蘆下,皆成了“奇形種”。

  一個個歪著脖子。

  活脫脫一副喪尸片。

  頗有一種黑色喜感。

  若不是蘇大為是一品異人。

  換個人,只怕早被三位大能給生吞活剝了。

  這段時間,蘇大為一邊帶著聶蘇游山玩水,一邊就在琢磨改良葫蘆神通的方法。

  今日一試,果然好用。

  就是不知是不是這次的對手太弱了。

  若是對上李淳風那種大能,這葫蘆還管用嗎?

  這一點,只有留待日后檢驗了。

  隨手將紅漆葫蘆掛在腰上,不知引來多少渴望的目光追著那葫蘆。

  然后看著葫蘆微微晃動,漸漸遠去。

  蘇大為竟然帶著聶蘇就這么走了。

  香也上過了,道觀也看過了。

  答應人家的事也辦到了。

  不走待何?

  直到蘇大為與聶蘇消失在視線盡頭,清虛老道才反應過來。

  猛一拍大腿,慘叫道:“錯過…錯過大能了!快…”

  他猛一推身邊的弟子承貞,疾呼道:“你快追上去!”

  “師父,我?我追上去,我說什么啊?”

  “笨蛋,你什么也不要說,你沖上去就磕頭,給我用力磕頭!”

  清虛抬手在承貞頭上重重拍了一記:“這是仙緣啊!仙緣你懂不懂!多大的造化啊!老道這一輩子,就遇見這一次,你腿腳靈便,快追上去!錯過了此次仙緣,你會后悔一輩子的!”

  “這是我老君觀的造化,也是你承貞的大造化!要快”

  最后一聲,清虛老道聲嘶力竭,喊得唾沫橫飛。

  直接一跤摔倒在地。

  他年歲已高,今日又被法慶打落了法劍。

  自覺得時日無多,已是撐不住了。

  “是是是,師父您別急,我這就去!”

  承貞嚇了一跳,向眾人行了一禮:“請師兄們照顧好師父,我去去便回!”

  說完,提起衣擺,拔足狂奔追出。

  他是清虛老道的關門弟子。

  也是自真觀以后,收的唯一弟子。

  眾弟子中,以承貞悟性最高。

  一向當衣缽傳人培養。

  看著承貞奔出門外,看著滿地殘破的院落,清虛老道哆嗦了一下唇,心里,竟一時患得患失起來。

  太陽漸漸西斜。

  道觀眾道人,除了將院子收拾一下,竟然都聚在院門前,翹首以盼。

  清虛道人更是連身形都沒變過。

  不知待待了多少時辰。

  一直到霞光滿天。

  西邊云空似火在澆。

  承貞才踏著漫天云霞一臉迷糊的緩緩走入老君觀。

  “承貞,如何?”

  清虛老道原本疲弱的身子,不知哪來的力氣。

  一下子跳起來。

  沖上去緊緊抓住承貞的手:“如何了?他有沒有,有沒有…”

  承貞一臉迷惘,先是點頭,又是搖頭。

  這一幕,看得眾人一臉大急。

  真恨不得替代他。

  “你倒是給個準話啊,方才那位大能,究竟有沒有指點你一二?”

  “我…我也不知道。”

  承貞想起方才之事,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我追上去時,看到漫山遍野的和尚,圍住那位縣公和小娘子。”

  “和尚?”

  清虛身子一震,驀地反應過來。

  今日來的是律宗法海,還有他們寺中幾位護法異人。

  可是這片山里,僧人何止千百。

  定是有別的僧人在道觀外接應,見勢不對,引了寺中其他僧人來尋仇。

  “后來呢?后來怎樣了?”

  “那位縣公是不是拿出寶葫蘆把人收了?”

  其余道人焦急催促。

  “并…并沒有啊。”

  承貞臉色越發古怪:“我見那縣公,就是…”

  他學著蘇大為的樣子,將中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打了一記響指。

  “然后,漫山遍野的和尚就…就都…”

  一想到那副場面,他又哆嗦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話雖沒說出口,但其中的詭異之處,已經令滿場人,都不禁背生寒意。

  整個山里的律宗僧人啊!

  怕不有數百甚至上千?

  眾人腦補漫山遍野持刀涌上來的僧人。

  在那縣公一個響指之下,倒斃于野草之間。

  沐浴在如血殘陽下。

  竟有一種恐怖美感。

  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如此神通手段。

  若說是道門高人,未免太過狠辣。

  若說是別派大能,但他又對老君像上香,似乎還很尊重。

  猜不透此人根腳啊。

  “殺得好!”

  突然,清虛的聲音傳出,把眾人嚇了一跳。

  卻見清虛老道咬牙道:“老道一輩子與人為善,直到現在,方知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若不是今日得遇這位大能,我老君觀,只怕被人滅門!”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等當自強,再不能如為師過去一般,一心求善。

  當仁則仁,當惡則惡!!”

  清虛的聲音,引得眾道士連連點頭。

  “是啊,我們原本就覺得師父你太過懦弱,明明有神通手段,處處還忍讓,一點也不…”

  “多嘴!”

  清風一巴掌拍在多話弟子的腦袋上,將他的話打斷。

  轉頭向承貞:“他除掉那些僧人,也算是幫了本門,切不可因此,就覺得此人手段太過狠辣,若非他,今日死的就是你我。”

  “師父說的是。”

  承貞點點頭,不過臉上的怪異之色,并沒有消散。

  清虛催促道:“后來發生了什么?你與我說說。”

  “我,我便如師父所說,跪在他身旁,沖他不住磕頭。”

  承貞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額頭,上面有磕出的青紫色,發鬢間還有雜草草籽嵌著。

  他可是使了吃奶的力氣在磕頭了。

  “怎樣?他指點你修行之法了嗎?”

  “沒…”

  承貞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之事。

  “他,他問我怕不怕,說他殺了那么多人,我說不怕,那些都是惡人,都該殺,結果那位縣公就笑了,說他不知這些人惡不惡,但是和尚想殺他,他便先下手了。

  還說什么以直報直,我聽不懂那些。”

  清虛和一眾道人在一旁聽得心焦,連聲催促:“說重點,說重點!”

  “哦,我接著求他指點我一二,結果…”

  承貞吞了口唾沫:“他說他不懂道家修行,他學的那些,就算說出來我也不懂,還說如果真要學,他有一套‘睡夢羅漢拳’,問我要不要學。”

  睡…睡夢羅漢拳?

  這什么鬼?

  指著和尚罵禿子?

  指著道士說和尚?

  這人,好欠扁的感覺。

  但是一眾道人,包括清虛老道卻顧不得這些。

  “不管是什么神通,先答應他!”

  “對,答應他!先學了再說!”

  “沙門偷咱們道門許多理論,陰陽五行,星相命理,東岳忌祀,地獄幽冥,吐納打坐之法都學去了,也沒見他們有什么不好意思!”

  老君觀內的道士們,比承貞還著急。

  恨不能替他答應下來。

  卻見承貞緩緩搖頭:“我告訴他不學,我說我是道人,此生只學道,誓不學佛。”

  這話一出,清虛臉色一變。

  身邊眾道人,心往下一沉。

  要糟。

  “然后他便走了。”

  “就走了?”

  清虛老道臉上流露出惋惜、遺憾、失落、悲痛之色。

  仿佛一下蒼老了十年。

  但仍強撐著,強打精神,拍了拍承貞的肩膀:“你…你很好,你沒做錯什么…這是緣法不到,唉”

  最后一聲長嘆,仍出賣了他的心。

  其余道人,皆低頭沉默不語。

  這么大的機緣,就這么錯過了,換誰能甘心?

  可是能說承貞錯了嗎?

  不,承貞說的,皆是眾人心聲。

  若肯學那沙門,若肯委屈變通,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時輸了不可怕,若連心氣也沒有了。

  那才是真正失敗了。

  脊梁骨斷了,再也站不起來了。

  “師父!”

  承貞突然抬頭道:“我…我看他要走,心里一急,當時忍不住喊了一句。”

  仿佛峰回路轉,清虛心里一下子又迸發出希望:“你喊了句什么?”

  “我說…縣公,您妻子真好看,您有福氣。”

  所有人瞬間失聲。

  就這?

  這種關鍵時刻,你不去求那位縣公,去夸他妻子,這像話嗎?

  那位縣公喜怒無常,動輒殺人,你真不怕被他打死啊!

  就連清虛老道表情都變了,變得有點尷尬,又有幾分無奈:“承貞,你還,還年輕,少慕艾很正常,但是以后這等話,還是要收斂幾分,當用心學道,清凈…”

  “師父,那縣公當時就轉頭,向我笑著點頭,說我有眼光。”

  無數人,只覺得下巴掉落地上,跌得粉碎。

  怎么夸人老婆漂亮,人家還高興了?

  “然后那位縣公說,他決定傳我一個睡覺的法子。”

  “睡…睡覺?”

  整個老君觀內,所有的道人,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睡覺,誰不會睡覺?

  這還要人教?

  “然后他傳了我幾句口決,說也奇怪,我便睡著了。”

  承貞摸著額頭,一臉不解:“我明明不累的…奇怪了,而且醒來,已經過去半天了,天色都晚了。”

  “癡兒,癡兒你,有福份啊!”

  清虛老道拍著他的肩膀,放聲大笑。

  “你以為睡了半天?錯了,你離道觀以后,已經去了一日一夜了!”

  “啊!!”

  承貞一臉懵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睡夢,睡覺…這哪里是尋常睡覺,這必是仙家大能,傳你…傳你坐忘之法!”

  清虛喜得用力跺腳:“你有大福份,你有大福份啊!!!”

  周圍的道人和弟子,紛紛向承貞投來艷羨的目光。

  雖然聽不懂師父所說,什么坐忘法。

  但是聽起來,不明覺厲的樣子。

  應該很厲害吧。

  “對了師父,我醒來時,還看到那位縣公留的字,說我若愿意,可去茅山宗,尋葉法善求法,只用提他名字便成。”

  “啊!!!”

  整個老君觀,一時失聲。

  繼爾沸騰。

  比起不明所以的什么“睡覺”功夫。

  這茅山宗乃是三清符箓,執道門之牛耳。

  比起名不見經傳的老君觀,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相當于野草毛賊,和威鎮一方名將的差別。

  若承貞去茅山宗,便等于一腳踏入飛升之階。

  那可是茅宗啊!

  葉法善,茅山宗天師!

  當今圣人親封國師!!

  造化,天大的造化!

  清虛老道嘴唇哆嗦著,默念幾句:“祖師爺顯靈!”

  “師父,他說的是真的嗎?我真能去茅山宗?他憑什么這么說?”

  “癡兒…”

  清虛撫著承貞的背脊:“一言,能騰云布雨,改人命運,此人是真正的大能,如九天神龍一般,此次機緣,你一定要把握住。

  還有,要牢記縣公恩德!不可須臾忘記。”

  “師父,我…我要去嗎?對了,我還不知道這位縣公,姓甚名誰。”

  “會知道的,會知道的。”

  清虛老道渾濁的眼中,爆發出精芒:“這樣的人物,如真龍一般,豈會默默無聞,哪怕在山野中,也會名傳天下!到那時,你我自然便知他的身份。”

  此時的清虛道人,老君觀上下,尚不知蘇大為,便是大唐開國縣公,兵部尚書。

  之前更是一怒,斬殺密宗大能,白馬寺僧眾,八仙等大能。

  但是老君觀的命運,承貞的命運,卻因蘇大為隨意點撥,踏入不同道路。

  此后數十載,承貞入茅山宗,苦心修煉,終成道門一代宗師。

  并傳下坐忘論等種種修行法門。

  名播天下。

  此是后話,暫不細表。

  紅霞滿天,如同美人玉靨。

  夕陽下,兩個身影,手牽著手,在山腳緩緩踱步。

  山下有溪。

  蜿蜒前行,不知通往何處。

  溪水在晚霞光照中,波光粼粼。

  如萬點金鯉。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一直到,聶蘇忍不住,首先打破這份平靜。

  “阿兄,那法海拆散許仙和白素貞,不是好人,你不用往心里去。”

  “嗯?”

  蘇大為不禁啞然失笑,輕握了握小蘇的柔荑:“你以為我是在想這個?”

  “阿兄生性善良,每次都是人家先欺負我們才出手,這次也是那些和尚欺負人,阿兄做得對。”

  蘇大為忍不住伸手在聶蘇挺翹的鼻梁上輕刮一下。

  “多謝老婆體諒,不過我想的不是這件事。”

  其實白素貞和法海,是民間傳說,至少不是唐朝發生的事,方才那法海做的惡,是仗勢欺人,想將老君觀斬草除根。

  與拆散許仙和白素貞,并無關系。

  不過,這些也沒解釋的必要。

  迎著聶蘇探詢的目光,蘇大為繼續道:“我方才想的是張果那些人,與我們遇到的這些惡僧何其相似。

  明明是大能,有大神通,豈是李淳風簡單一句‘不讀書’便可解釋的。”

  “嗯?”

  聶蘇大大的眼睛里,閃過疑惑的光。

  不知蘇大為提起李淳風阿爺說過的話,是要說什么。

  “我是在想,人是時代與環境的產物,哪怕是修煉者,異人大能,也難免俗。”

  做為后世人穿越而來,蘇大為與這個時代人,思維上有著根本的不同。

  盡管平日里,他都小心的隱藏著。

  許多這時代視為理所當然的事,他有不同看法。

  比如所謂世家,所謂耕讀、寒門,其實都是地主。

  沙門提出“眾生平等”,這個眾生里,肯定不包括底層百姓。

  正因如此,他常會說一些在旁人看來,十分奇怪的話,或者驚人之語。

  “張果那些八仙里,有些人是不讀書,但像大唐右相李敬玄,他弘文館學士出身,豈是不讀書?

  歸根到底,無論是張果,還是其他大能,都是自魏晉、隋末而來的輪回大能。

  那是一個信仰毀滅的時代,是一個血腥殘酷的時代。

  衣冠南渡、五胡亂…”

  蘇大為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小蘇不會懂這些的,她的心太干凈。

  于是他最后總結道:“魏晉傳下來的世家門政治,還有血腥殘酷手段,遺毒甚深,張果這些人,從那個時代而來,早就習慣了暴力解決問題。

  一句話便是,我要殺你,與你何干。”

  看著聶蘇仍是一臉呆萌,小鹿般純凈的眼睛里,寫滿了困惑,蘇大為失笑補充道:“習慣了揮舞錘子的人,看誰都是釘子。

  我現在好像也有點習慣了,哎,絕對的力量容易讓人迷失。

  不過…這樣比較省力,嗯,就做錘子又何妨?”

  這番自問自答,聶蘇終于聽懂了。

  “阿兄,省力嗎?”每次都動手的話,只怕也不省力吧。

  “至少省心了。”

  蘇大為摸了摸鼻子:“比起跟人講道理,以德服人,還是一巴掌拍死制造問題的人,比較省時省力吧。”

  于是聶蘇便乖巧的點頭,表示認同。

  “阿兄說的,一定就是對的。”

  “多夸我一點,我承受得住。”

  蘇大為哈哈大笑,心情莫名好起來。

  果然跟著一個心凈如琉璃的女子,這心,也變得輕盈起來。

  不去考慮善惡,只憑本心。

  以性施行。

  便是痛快。

  “阿兄,前面…”

  聶蘇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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