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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白馬寺外百姓一片混亂。

  有些百姓想入寺看看,有的想逃離得遠遠的,還有的被嚇得如同鵪鶉一般,茫然無措,呆立當場。

  幸而很快有官府的人出現,先將各巷口圍住,然后逐一引導查問,將百姓疏散。

  將好奇心強的那些香客信眾驅離。

  “圣人有令,今日沐佛節,白馬寺僧有法師證道,所以天有異象,諸邪魔被鎮壓,可保我大唐國運,光耀萬年”

  “圣人有令,今日之事,不得妄議!”

  “散了吧,都散了!”

  “查明身份符牌,便可回家。”

  一隊隊騎著高頭大馬的都察寺緝捕,一身黑袍,橫刀立馬,氣勢十足。

  還有不良人混在人群中,不斷打探消息或是引導。

  將人群中一些胡言亂語,或者妄議者悄然拿住。

  雖然大多數人,心里對方才白馬寺天空上的異象懷疑,心中有著各種猜測,但是官府出面,畢竟不敢多問。

  只得老老實實錄上身份,然后按不良人和都察寺緝捕的指示,各自回家。

  “如何?”

  “這次騷亂太大,只怕難收場。”

  “無妨,今夜就是辛苦些,各家走一遭,在夢中抹去記憶,到了明朝,就不會有人去議論了。”

  “就怕人數眾多,來不及…”

  “縱有一二漏網之魚,也不足無慮。”

  外面的百姓有官府的人去平息。

  但是白馬寺內,情況則要復雜得多。

  蕭規呆立當場。

  狄仁杰面沉如水。

  洛陽令和一眾差役、緝捕、不良人等,只覺頭皮發麻。

  簡直難以相信看到的這一切。

  這…這真是人力所能造成的?

  整個白馬寺都被毀了啊!

  開國縣公一怒,竟恐怖如斯?

  這還是人嗎?

  世上怎么會有樣可怕的存在。

  他究竟是人,是魔,還是圣人?仙人?

  沒有人能回答這些洛陽官吏的問題。

  甚至就連支持蘇大為報仇的蘇慶節,也一時呆住。

  阿彌這一巴掌,好像就把白馬寺的僧眾給屠了啊。

  他的實力,究竟到何等恐怖的境界。

  現場無人敢說話,全被一種莫名的情緒給影響。

  那是生靈面對自己無法理解,無法企及力量的恐怖、敬畏。

  直到,眼前廢墟中,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所有人一驚,這才回過神來。

  轉頭向蘇大為看去。

  卻見他輕摟著聶蘇,神情平靜:“白馬寺的和尚有幾分本事,居然接下我一掌。”

  蕭規和洛陽令面皮抽搐了一下。

  四大圣僧啊!

  昔年隨太宗起事,十八棍僧中僅存的碩果。

  靠他們南征北戰,平了無數反王。

  如今百修道行,在蘇大為面前連一掌都沒接住,開國縣公還稱他們有點本事?

  這打臉打得!

  蘇慶節在一旁喃喃道:“阿彌,你既然有如此本事,方才怎么還和這些和尚糾纏許久?”

  蘇大為向他耐心解釋道:“開始不想殺人,還要將聶蘇救出來。”

  蘇慶節頓時明白過來。

  殺人容易,救人卻難。

  只前蘇大為的精力全放在救出聶蘇上,再說也沒打算一出手就殺人。

  結果這些白馬寺僧眾不知好歹,到底是逼著蘇大為下殺手了。

  痛快是痛快了,只是不知該如何收場。

  蘇慶節在心中暗想:大不了明日上朝時,拚著被圣人責,與阿彌一起把這事扛下來。

  其實今日之事,說破天,蘇大為身上也找不出毛病。

  他為救火救人而來。

  結果不但被白馬寺寺僧當賊人鎮壓,還被拿住小蘇做威脅。

  辛苦修煉,所為者何?

  若不能任意逍遙,若不能隨心所欲,若不能念頭通達,那有何意義?

嘩啦啦  廢墟里的響聲更大。

  看到一個血糊糊的僧人艱難爬出來。

  那是四大圣僧是的空見。

  他緩緩的,向蘇大為看了一眼。

  這一眼里,有太多的怨毒之色。

  誰說和尚就不記仇了?

  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修煉出諾大的神通,李唐建國這數十年來,被封圣僧,在洛陽呼風喚雨。

  但這一切,今日全都毀了。

  全拜蘇大為所賜。

  這血仇,傾盡四海三江也滌不干凈。

  空見額頭上淌著血,整個人仿佛從血水里撈出來一樣,他顧不上自己的傷勢,伸手吃力的將下面的空聞、空性和空玄拉出來。

  最后是找出無塵。

  方丈無塵現在已經不成人形了。

  全身骨骼稀碎,苦修六十年的佛門金身被打破。

  空見試了試,呼吸心跳斷絕。

  白馬寺方丈無塵,也是享譽洛陽的一代高僧,今日竟被蘇大為一掌打死。

  這仇越發深重。

  連無塵都死了,那些棍僧自然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們沒有無塵那份修為,連尸首都不能保全。

  蘇大為一掌拍下死,全都爆成了血霧。

  “空玄師兄!”

  “師兄!”

  空聞、空性二僧圍在空玄身邊,齊聲悲呼。

  他們師兄弟四人,自小一起修行,壯年時又一起領師門法旨,去助秦王李世民。

  近數十年,又都一同在白馬寺修持。

  昔年十八師兄弟,一個個傷勢發作凋亡。

  只有他們四人,活到了現在。

  卻不料,沒死在戰場上,沒在佛祖像前坐化,空玄卻死在蘇大為的掌下。

  這一刻,空見、空聞、空性三僧加起來三百余年的心境,一齊破碎,心中只剩下忿恨怨毒。

  “師兄!全怪那蘇大為,若不是他…我們何至于此!”

  “師兄的修為,原本可以得佛果涅盤,如今蘇大為一掌打碎了丹田,所有的修為都散盡了!”

  “空玄師兄是為了護住我們,才遭此賊毒手!”

  點點淚光,自三圣僧眼中奔涌而出。

  百歲老僧,一時老淚縱橫。

  淚水混著臉上的血水,竟成了血淚。

  空玄因先前抓了聶蘇,被蘇大為已經打傷,破了金剛之身。

  方才蘇大為有心殺人,那一掌毫無保留。

  空玄為了護住其他三僧,拚著百年修為,結果金身舍利被蘇大為一掌拍碎。

  此時此刻,但見空見保持著盤膝合掌之勢。

  任三大圣僧如何呼喊,都不知不覺。

  舍利崩碎,他的肉身也隨之崩解。

  一寸寸碎裂,化為點點螢光,螺旋飛升。

  “師兄”

  “無塵方丈、師兄空見,還有數十棍僧,皆為我佛門種子,今日都被開國縣公打死!”

  空聞一張金色的臉龐,露出怨毒之色,轉頭向著蘇大為,聲如九幽索命惡鬼:“此仇,我佛門必不罷休!”

  “我寺上下,無數人命…皆死于你這惡賊之手,我們這就去求見圣人,讓圣人給我們一個交代,將爾之惡行通傳天下!”

  空性那張黝黑如墨的臉龐上,聲音幾乎從齒縫里蹦出。

  每一個字,都在泣血,都在詛咒。

  “人是我殺的。”

  蘇大為輕輕拍了拍不安的聶蘇,向著身受重創的三大圣僧道:“不過也不必等到求見圣人了,你們沒那個機會了。”

  “什么?”

  三大圣僧一呆,隨即反應過來:“惡賊你敢!”

  “一事不煩二主,當我行善事,再送你們一程,有道是送佛送到西。”

  蘇大為左手揚起。

  真元沸騰咆哮。

  既然已經動手,他就沒想過要留活口。

  都是戰場殺出來的人,心慈手軟?

  不存在的。

  既為仇敵,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空氣中傳出可怕的震蕩。

  一股沛然莫擋的氣勢,從蘇大為身上散發。

  以他為中心,方圓數里之遙被無形的氣機鎖定。

  空中但聽嘩啦啦水聲,如碧波萬傾。

  隱見巨鯨幻影顯現。

  這一下,三大圣僧徹底懵逼了。

  本來想著記下仇,找李治,找佛門其他大能,用盡一切辦法,找蘇大為報仇。

  但沒想到蘇大為根本沒想留到明天。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講的是仇不隔夜。

  先把你們一掌拍死。

  無形的巨力,壓向只剩半條命的三位圣僧。

  狄仁杰終于忍不住驚呼:“阿彌,不可…殺了那么多僧人已經是錯,豈可一錯再錯。”

  “大兄,你是大理寺少卿,你行事要依法度,我與你不同。”

  “有何不同?你如今是大唐開國縣公,是堂堂兵部尚書,豈能違反大唐律,不教而誅!”

  “大兄!”

  蘇大為深深的看了狄仁杰一眼:“我是人。”

  狄仁杰聞言一愣。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

  但求一個念頭通達。

  狄仁杰長嘆一聲。

  他攔不住蘇大為。

  白馬寺廢墟猛地向下一沉。

  可憐三大圣僧,平日里高高在上,這一刻,竟毫無反擊之力。

  只有不甘的癱軟在地上,仰空怒吼。

  眼看三大圣僧要被蘇大為一掌拍死,突然,空中青光一閃。

  一道光符罩定三圣僧。

  同時一個聲音傳來:“阿彌,不可!”

  “縣公,還請手下留情!”

  眾人眼前一花。

  場中竟多出二人。

  一人仙風道風,鶴發童顏。

  赫然是已經致仕的李淳風。

  另一人,則是現任太史令,李淳風長子李諺。

  李諺年紀五旬上下,身材胖大圓潤。

  一身太史局特制的黑色衣袍,上繡星辰,腰系玉帶。

  面上帶著和藹的微笑,看上去笑瞇瞇的,如富家翁般。

  他的笑容很有特點,一笑,兩眼就瞇起來。

  襯著他圓潤發紅的臉龐,看上去猶如肥貓。

  大概是為做太史令的緣故,李諺特意蓄起了長須。

  頷下三縷黑須,稍稍沖淡了那份輕松滑稽之感。

  蘇大為掃了一眼李淳風和李諺,手掌繼續下壓。

  一聲巨響。

  罩住三僧的青色光符,立時崩碎。

  李諺嚇了一大跳,他這輩子也沒見過蘇大為發這么大的火,更沒見過有人翻掌間能破掉父親設下的靈符。

  大驚失色之下,雙袖一抖,各飛出數道黃符。

  飛射上空,陣列如北斗。

  李諺猛咬舌尖,大袖一袖:“急急如律令!”

  那七道神符,猛地大放光芒,在破碎青光下,陡然又撐起一片光網,險險將三圣僧罩住。

  李淳風大為惱怒:“阿彌不可再殺人了!”

  蘇大為的眼神微動,面色依然平靜。

  但這平靜,卻令在場諸官吏生出一種毛骨悚然之感。

  他們第一次看到有這么強大的異人,出手殺人時,毫無情緒波動,仿佛碾死一只螞蟻。

  該死的,那可是白馬寺僧眾啊。

  那可是名滿大唐的四大圣僧啊!

  你一掌拍死了白馬寺方丈無塵,拍死數十僧人,還不夠嗎?

  “李淳風,你要攔我?”

  蘇大為嘴里平靜的敘說著,沒有絲毫情緒上的波動。

  但這份淡然,卻令人毫不懷疑,今日之事,哪怕李淳風出手,也無法動搖他的決心。

  蘇大為要殺的人,誰也救不了。

  “阿彌你聽我說,此事牽連太廣,絕不是輕易打殺幾個和尚這般簡單,你我相識一場,這些年我也算幫襯不少,若你愿意信我,此事你賣我一個面子,不要把白馬寺僧人殺光,好不好?”

  李淳風大步上前,一手伸出,卻不是握蘇大為,而是握上聶蘇的手,向她投出一個懇求的眼色。

  “女兒,阿爺自問待你不薄,阿爺這一輩子沒求過人,你…勸勸阿彌好不好?”

  “阿爺!”

  聶蘇睜大雙眼,臉上露出為難之色。

  正如李淳風所說,這些年幫蘇大為與聶蘇不少。

  而且李淳風修為高深,貴為大唐太史令。

  從來只有人求他辦事,哪有他開口求人的。

  哪怕是統領長安十萬詭異的熒惑星君,在遇到李淳風時,也都忍氣吞聲,退避三舍。

  昔年蘇大為為與聶蘇成婚,還特地求李淳風收聶蘇為女。

  此事說來,倒是還欠他一個人情。

  蘇大為下壓的右手,略略一頓。

  空中那翻江倒海的巨鯨幻影,也隨之停止了動作。

  虛影中波蕩漣漪,顯得極不平靜,就像是蘇大為的心境。

  “阿兄…”

  “小蘇,我有分寸。”

  蘇大為手中真元凝而不散,目光看向李淳風:“為何要放過他們?你與白馬寺素無交情。”

  “你可知,洛陽即將開一場辯法大會。”

  “辯法?”

  “佛道兩門近年來明爭暗斗,矛盾已經大到不可調和,此次由圣人開金口,命佛道兩門以言論法,在洛陽召開辯法大會,時間就定在七日后。

  你師承丹陽郡公,又從袁守誠處學得道門秘法,就是我道家一脈。

  何況我與小蘇的關系…

  若你此時把白馬寺屠了,你這口氣是出了,可是天下道門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天下人會以為我道門怕了與佛門辯法,居然用屠戳殺光佛眾,這讓我道門如何能面對大唐百姓!”

  “這和我有關系嗎?”蘇大為手掌輕輕一揮,繼續下壓:“我對佛道辯法沒興趣。”

空空空  巨鯨擊水。

  一道真元巨浪,直沖蒼穹。

  一時間,夜色像是被劈分兩邊。

  護住三圣僧的七道神符,逐一破滅。

  “撐不住了!”

  李諺發出顫抖驚呼。

  “阿彌!”

  狄仁杰厲聲道:“不要再殺了!”

  蕭規在一旁叉手行大禮:“縣公,不能再殺人了!”

  洛陽令及數百趕至的緝捕、差役、不良人、百騎、緹騎,一齊向蘇大為叉手行大禮:“縣公息怒!!”

  上百人的喊聲,卻無法動搖蘇大為的心意。

  他的手掌一翻,眼看要一掌將三圣僧拍碎。

  就在此刻:“阿兄!”

  聶蘇輕輕一拉他的手。

  “嗯?小蘇,你也要攔我?”

  “不…只要是阿兄的決定,小蘇才不會阻止呢。”

  聶蘇仰起俏臉,一雙眼眸亮起星辰般明亮的光芒。

  她的眼睛也像是會說話般,忽閃忽閃。

  “只是阿爺他…”

  蘇大為眼角余光一掃,看到李淳風的模樣時,心里微微一震。

  李淳風在這一瞬間,像是蒼老了十年。

  兩鬢銀發紛亂,眼神蒼老而疲憊。

  臉上掛起無奈的苦笑。

  那是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衰敗之氣。

  “這是…”

  蘇大為一驚:“老道士,你怎么了?”

  “你看出來了吧。”

  李淳風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年輕時犯了許多殺孽,背了許多了承負,近來心生感應,只怕老道大限之日不遠。”

  “不會的,你修為通天,怎么會呢。”

  “世間誰能不朽?老道一天沒參悟到一品,不打破虛空,壽元就會耗盡,而且修道之人,自有天劫,我的大劫將至…”

  李淳風搖了搖頭,苦笑道:“不說這個,阿彌,這也許是老道此生最后一次求你,為我道門傳承,請你手下留情,可否?”

  蘇大為眼神閃動,轉頭看向顫抖癱軟在地的三圣僧。

  手掌懸在半空。

  “若我今日放過他們,豈知來日他們不會找我報復?”

  “來日的事來日再說,再則此事既是我開的口,若沙門不罷休,我道門一脈又不是吃素的,自會與他們計較。”

  “好吧…”

  蘇大為悠悠的道:“念在老道你這么多年對我和小蘇的照顧,這次我給你面子。”

  手掌一抬,天清地明。

  巨鯨幻影如潮水般幻滅。

  所有人只覺得身上一座大山終于消失。

  不由長松一口氣。

  有些人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整個人的力氣,仿佛都在方才的對峙中消耗完了。

  李淳風暗自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漬:“好,我承你這個情。”

  “不必。”

  蘇大為看了一眼聶蘇:“我沒打算饒他們。”

  “你…”

  蘇大為手指輕彈。

  空氣中三道光弧劃過。

  紫電化作箭矢,瞬間射透三大圣僧小腹。

  喀嚓!

  三圣僧苦修百年的佛門舍利,被蘇大為彈指擊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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