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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塵埃落定

大熊貓文學    大唐不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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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相府。

  仙嗡仙嗡。

  陣陣琴音升起。

  李敬玄微瞇著雙眼,側耳聆聽著琴姬李萬姬的琴聲。

  這是他在繁重政務中,難得的休息時光。

  李敬玄跪膝坐在矮幾前。

  午后陽光透窗而入,在地面形成斑駁之色。

  蜀中道人張果就盤膝于他的左手處。

  背靠著照壁,手里拿著漆紅葫蘆,一口接一口的喝著酒。

  李敬玄,自然是喝茶的。

  兩人看上去,就像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事里。

  忽然,外面的庭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李敬玄微閉的雙眸張開,提起衣袖,取了木幾上粗陶杯,微抿了一口:“萬姬,可以了。”

  琴姬忙起身行禮,懷抱古琴倒退而出。

  過不多時,只見一個年青的仆役站在庭下,叉手道:“阿郎,有消息了。”

  李敬玄看了一眼張果。

  見此老依舊背靠著照壁,仰首對著紅漆葫蘆痛飲。

  仿佛葫蘆里的酒無窮無盡。

  “說。”

  “是,開國縣公蘇大為那里…”

  李敬玄氣定神閑,舉杯飲茶。

  才喝了幾口,手上動作微微一滯,仿佛被人點了穴般。

  停了一瞬,他才抬起頭來。

  那雙幽深內斂的眸子爆出精芒,幾乎令站在階下的仆役呼吸不暢,宛如站在狂風中。

  仆役嚇了一跳,再定睛看自家阿郎,卻又什么也沒發現,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錯覺。

  “阿…阿郎。”

  “你且退下。”

  “喏!”

  仆役不敢多問,忙行禮退下。

  房里氣氛沉默。

  連陽光都似黯淡了許多。

  李敬玄轉頭看向張果。

  恰好看到果老放下葫蘆,皺起銀眉向自己看來。

  “沒成?”

  “奇怪。”

  李敬玄起身,負手在房中來回踱了數步,遲疑道:“陛下為何…他在含元殿上,明明震怒。”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顯然圣人不想動蘇大為。”

  張果微瞇起眼睛,碧幽的眸子閃過思索:“你把蘇大為看輕了。”

  看輕了,就是預估不足。

  他此番布局落子,不足以動搖蘇大為在李治心中的地位。

  “不可能。”

  李敬玄對自己卻極為自負,搖頭道:“都察寺乃陛下底線,從死囚救人,又是犯了大唐律法,還有蘇大為的弟子人證口供,百官彈劾,這么大的輿論壓力,圣人不該放過他。”

  “但圣人偏放過了。”

  張果看了他一眼:“演過了?”

  一出戲的微妙在于火候,若是演得過了,以李治的聰明,一但醒悟,絕對不會被百官牽著鼻子走。

  圣人,可不是庸碌之主啊。

  “圣人圣旨里是不是說了一句‘還沒老’,這究竟是說給蘇大為聽,還是說給你聽?”

  張果一點,李敬玄的臉色不一沉。

  他負手又踱了幾步,喃喃道:“不對啊,這局棋,攻的是心,圣人原本就忌憚蘇大為與都察寺的聯系,沒理由不起疑。”

  “你聯合百官,圣人豈能不疑?”

  “我不一樣。”

  李敬玄回頭看向張果:“圣人為太子時,我便是他太子府上侍讀,相識有二十余載。為何我能穩穩坐定相位,靠的不是別的,而是圣人的信重。

  這個位置,無論換誰,圣人都不放心,只有我,只有我來。

  他不會疑我。”

  這是一桿秤,賭的是李敬玄身為李治東宮舊臣,這二十年的情份,信任。

  秤的另一頭,是蘇大為。

  蘇大為是武后的人,與李治相識也不過十余載,自然遠不如李敬玄。

  何況當年蘇大為膽大妄為,在寺中救李治時,居然對李治出言不遜,毫無敬重。

  這兩者若擺在天秤上,該信誰,豈非一目了然?

  原本十拿九穩,但最后的結果,卻出乎李敬玄的預料。

  這令他,心中有一團莫名的邪火在跳動。

  “圣人任我專權,壓制左相閻立本,圣人還曾奪去蘇大為都察寺卿的職務,提防之意如此明顯,為何這次會放過他?為何?”

  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傳旨太監突然翻身下馬。

  仿佛變了一個人,變得無比獻媚,一臉眉開眼笑的向蘇大為叉手道:“圣人對縣公的器重,無與倫比,此次命縣公居家禁足,也是愛之深,責之切,還望縣公多體察圣心。”

  蘇大為也微笑著拱手道:“還請回稟圣人,阿彌謹遵圣意,一定好好反省。”

  太監眼中閃過一抹訝異。

  雖說圣人的圣旨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但前面罵的那些個,還當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多少重臣和貴族高門,在聽到圣人責罵時,被嚇得心膽俱裂,三魂不見七魄。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是說著玩的?

  如眼前開國縣公蘇大為這般,處變不驚者,少之又少。

  心中暗豎拇指,贊了一聲,不愧是百萬軍中淬煉出來的名將。

  怪不得圣人器重。

  此人如此年輕,若不行差踏錯,未來究竟會到何等高位?

  暗自咽了口唾沫,太監拱手笑道:“在下徐賓,縣公的意思,咱會帶給圣人和武后。”

  武后兩字,略咬重音。

  蘇大為于是笑了,伸手不著痕跡的與徐賓握了握。

  不料卻被徐太監推了回來。

  “縣公毋須客氣。”

  太監還有不愛財的?

  蘇大為微微一怔,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的徐太監。

  只見此人后退兩步,恭敬一禮,翻身上馬,吆喝一聲:“回宮復命。”

  說完,撥馬回轉。

  走得干脆。

  “阿姊身邊倒是有能人。”

  蘇大為微微一笑。

  聽到身邊傳來李博又驚又喜的聲音:“阿郎,這…這究竟是…”

  “安心了?”

  蘇大為拍了拍他的肩膀:“客兒今日就能回來。”

  “啊!”

  李博雙眼瞪大,一瞬間想到了許多。

  “阿博。”

  蘇大為向他正色道:“你隨我南征北討,這些年閱歷不少,論能力,你不在任何人之下,思路猶為機敏,但你有一個弱點,你可知道?”

  “我?”

  安文生在一旁摸著下巴,兩眼微瞇:“這事若你從局外看,便一目了然,阿彌故意不說,也是希望此事能做你的磨刀石。”

  李博張了張嘴,只覺千言萬語,強烈的激蕩自胸中涌起,最終化為深深一禮:“謝阿郎,謝安郎君。”

  心上磨,事上煉。

  遇事首重心性。

  心性不足,危機臨身,十成本事用不出一成。

  遲早會遭大禍。

  此次的事,卻是蘇大為對他的一次點撥。

  若李博能從此事歷練出來,心性蛻變,將是他最大的收獲。

  巷中一片喧嘩。

  蘇大為與李博、安文生等人,此時才有空向外看去。

  只見先前傲慢的都察寺緝捕,還有那位藩將軍,齊刷刷跪倒一片。

  藩將軍單膝跪地,抱拳凄然道:“縣公,末將有眼無珠,沖撞了縣公,只求縣公從輕發落。”

  之前的緝捕首領雙手伏地,磕頭如蒜泥,凄惶慘叫:“縣公,縣公,求縣公寬恕,求縣公寬恕!”

  身后跟著包圍蘇府的上百緝捕和武候同時搗頭如蒜。

  到這個時候,再不清楚發生了什么,那便是破家滅門大禍。

  以蘇大為的身份,或許不屑于對這些人動手。

  可這長安最不差的便是逢高踩低之輩。

  若是有人想討好開國縣公,拿他們的腦袋邀功呢?

  諾大的長安,他們這些人,就是底層的螻蟻,哪怕是蘇大為府上的管家,想玩死他們,就如捏死一只螞蟻般簡單。

  一個失勢的縣公,和一個被圣人器重的縣公,那是云泥之別。

  此刻他們只恨自己利令智昏,先前居然敢對蘇府不敬。

  回想之前種種,只覺自己豈止作死,簡直是作大死!

  “縣公饒命!縣公饒命啊!!”

  蘇大為看了一眼李博:“阿博你來處理。”

  說著向安文生招了招手,兩人負手走回蘇宅。

  原地只留下李博,看著這些狗仗人勢的小人,幽幽一笑。

  李博抖了抖袖子,放眼看向四周。

  除了這些跪地求饒者,遠處圍滿了黑鴉鴉的人群。

  這次蘇府的事,還真就成了長安百姓的談資了。

  那些圍觀人群里,不知多少家的探子,又有多少貴姓高門。

  略略定了定神,恢復冷靜的李博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磕頭求饒的眾人,冷冷一笑:“我家阿郎何等身份,豈會與你們這等人去計較。”

  “啊!!”

  “多謝李郎君,多謝李郎君!”

  磕頭的緝捕和武候們咽了口唾沫,心中燃起希望。

  一個個忙著向李博拱手稱謝,場面一片混亂。

  “慢著,我家阿郎雖然胸襟廣闊,但身為蘇府中人,不能任人欺凌我家,你們這些人,方才囂張跋扈,言語無狀,嘿嘿…當真是好本事,好口舌。”

  這話一出,嚇得武候和緝捕們又是一片慘叫求饒,磕頭不斷。

  轉瞬間,頭都磕出血了。

  “聽好了,你們所為,皆是小人嘴臉,我家阿郎不計較,但我,我李博要計較,你們可服?”

  “服服服!”

  “但請李郎君示下!”

  “我們愿向蘇府賠罪,但有所命,萬不敢辭。”

  此起彼伏的求饒聲不斷。

  這時候,什么囂張氣焰,什么根腳背景都不管用了。

  氣節?氣節頂什么用?

  腦袋有那么硬嗎?

  都察寺?

  都察寺都被蘇府的人踏平了,圣人也不過斥了幾句,來了個不痛不癢的禁足。

  傻子才不知圣人的意思。

  右相?

  右相敢違抗圣人?

  這長安,還有何人敢對開國縣公不敬?

  “好。”

  李博冷冷道:“也不用你們做什么,繞長安跑三圈,每百步喊一聲‘我有眼無珠,狗仗人勢’。”

  喧鬧求饒的聲音瞬間靜下來。

  所有跪著的人,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看向李博。

  這蘇府大管家好毒啊。

  要這么喊,今后還如何做人?

  可是不喊,不喊行嗎?

  以為人家蘇府是吃素的?

  縣公不出面,落不著把柄,人家縣公府上的人要為難你,你以為逃得掉?

  不知是誰吞咽了口口,用帶著哭腔的聲音道:“喏。”

  秘報在李敬玄的手上,翻來覆去的看。

  好像恨不得將紙都揉碎一般。

  張果嘆了口起,站起身捶了捶老腰道:“貧道去找兩個徒兒,這長安,看來也不太平。”

  確實不太平。

  至少不是李敬玄想的那樣太平。

  “蘇大為,還是有手段啊。”

  張果拍了拍腰間葫蘆,隨手拿起倚在墻邊的綠竹杖:“你輸得不冤。”

  李敬玄仿佛直到此時才回過神來。

  這秘報上透露的信息,讓他明白蘇大為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他在早朝前,給李治上了折子。

  這折子說了李客被都察寺抓捕的事。

  據說圣人為此而震怒。

  怒的不是李客從長安死牢中把魏破延撈出來。

  而是都察寺抓蘇大為的弟子。

  為何?

  因為魏破延出獄,圣人是知道的。

  圣人為何知道?

  因為蘇大為早前向圣人請旨,愿用一法來換一個人的命。

  法是堆肥法。

  蘇大為在黃安縣做了許多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點,是防疫治疫之法。

  但很少有人知道,蘇大為在新建的黃安縣,還掀起衛生運動,建公廁,堆肥。

  以堆肥,來提高糧食產量。

  蘇大為在蜀中不過半年,離開時,堆肥的成效還沒出來。

  直到最近,蜀中急報堆肥成果。

  圣人召問,蘇大為趁勢獻上堆肥之法。

  圣人知道用堆肥法令黃安縣糧食產量提高二成,龍興大悅。

  蘇大為趁機推辭圣人封賞,愿以堆肥法,換一人性命。

  如此,圣人親下口諭,赦免魏破延死罪。

  蘇大為命李客親自去長安獄中撈人。

  “棋差一招啊!”

  李敬玄半是幽怨,半是惱怒的長嘆一聲。

  誰能想到,蘇大為居然如此能折騰。

  在蜀中半年,看起來不顯山不露水,但辦的全是大事。

  一個治疫,消彌蜀中疫情,間接救了關中。

  一個防疫之法,使大唐永無大疫之苦。

  關隴門閥,世家高門,朝中重臣,再也無法以“天人感應”逼圣人退讓,更不可能逼圣人出“罪己詔”,不可能逼圣人廢后。

  而這一次,堆肥之法,令黃安縣糧食增長。

  并言及可在大唐全境推廣。

  若大唐的糧食都如黃安縣般增產兩成。

  不,哪怕只有一成…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個數字。

  之前遠征,唐軍一直為補給所苦。

  若有這新增的糧食,只怕躍過蔥嶺,向南、向西,繼續擴張也未可知。

  糧食,是帝國的命脈。

  治疫,是圣人的命脈。

  這兩點蘇大為都做到了。

  大唐還有誰能動蘇大為?

  李敬玄笑了。

  苦笑。

  當真是料不到啊。

  以為蘇大為很危險,但沒想到他居然危險到這個程度。

  和自己布局玩心戰不同,人家根本不和你在一個賽道上。

  人家直接跳出棋盤,玩了一招飛龍在天。

  這還怎么比?

  “這秘信上還說,都察寺只怕要變天了。”

  李敬玄看向張果:“你速去召回兩名弟子吧,都察寺卿王知煥完了,圣人對他起疑,誰也救不了他。”

  停了一停,他的臉上忽然露出詭異微笑:“這局棋,我雖奈何不了蘇大為,但也不算沒有收獲。”

  收獲自然是有的。

  都察寺王知煥被撤定了。

  擅動蘇大為的人,而且擺明了是想陷害蘇大為。

  這些也就算了。

  最讓圣人無法忍的是,還被人將都察寺掀了個底朝天。

  徹底暴露王知煥的無能。

  圣人可以容忍有一些小心思,只要別觸及他的底線。

  但萬萬不能容忍在都察寺卿這個位置上,是一個無能之人。

  偏偏這兩條,王知煥全占了。

  “新任的寺卿,絕不可能是兩名副卿,圣人也防著有人摻沙子,八部主事里,嚴守鏡極有機會。”

  李敬玄手指一搓,秘信化為飛灰。

  “他若掌權,都察寺以后將為我所用。”

  一聲悠長的嘆息。

  蘇大為揉了揉額角。

  “阿郎,怎么了?”

  “累了,我其實不喜歡這些算計,但沒辦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李博品味著蘇大為說的話,拱手道:“阿郎總是有奇句,細思又極有道理。”

  “客兒一會會有人送回來。”

  李博此時對蘇大為的話已經深信不疑。

  聞言笑道:“我現在才知,阿郎布局深遠。”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你要有點準備,這次客兒吃了點苦頭,不過,我不會讓他白吃苦,定然會討回來。”

  吃苦頭?

  討回來?

  李博略一思索。

  知道李客在都察寺里,大概是有些皮肉之苦。

  “只要人沒事就好。”

  說完,李博眉頭一皺:“是誰送客兒回來?都察寺的人嗎?阿郎方才說能替客兒討回是指…”

  蘇大為伸手下壓:“噓,我等的人來了。”

  耳聽一聲長笑。

  李博轉身看去。

  只見安文生在前頭領路。

  魏破延伸手攙著走路一瘸一拐的李客。

  在諸人身后,有一個戴著斗蓬的男子。

  走到近前,那人將斗蓬一掀,露出一張陰柔皎好,宛如女子的臉。

  纖長的十指在胸前叉起,嚴守鏡微微鞠躬:“守鏡,見過縣公。”

  “你…”

  李博一個激靈站起身,指著十指涂朱,鮮潤唇角微笑上挑的嚴守鏡,瞠目結舌道:“你…你是暗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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