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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下棋人

  送走了柳娘子,蘇大為回頭看了一眼小屋,沒急著進去,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

  他沉思片刻,背負雙手,跨出小院。

  這是他搬到新居以來,第一次一個人散步。

  長安萬年縣的房宅。

  據說是前隋某位王侯的宅子。

  在大唐建立后,收為皇家產業。

  這次被李治御筆一揮,撥為蘇大為的新宅。

  原本就算以他開國縣伯的爵位,也不太可能能在長安有這樣的豪宅。

  如果說之前在永安渠的大宅,是前朝某位廢公主的破落大宅。

  這次的宅子,就是豪華別墅。

  無論是占地面積,裝飾奢華,各方面軟硬件,都比之前好得太多。

  不光有人造湖景,仿照江南東都的假山園林。

  還有更大的花園、演武場,各種偏宅也按著風水星辰布局,采光和透氣,景致與實用兼備。

  乃是長安城一等一的好住處。

  如果用后世相類比,也就等于在皇宮附近擁有一套前朝王公的全套四合院吧。

  而且李治和武媚娘,還下令從教坊司撥了不少犯官家人過來,充任新晉開國縣伯家中仆役。

  一路上,已經遇見好幾批府中下人向著蘇大為叉手行禮。

  “阿郎!”

  “見過阿郎。”

  唐朝時不稱老爺,稱府中家主為阿郎。

  稱父為阿爺。

  稱母為阿娘。

  稱父親的父親不叫爺,而稱阿翁。

  稱兄為阿兄,如果是家中大哥,便是大兄,二哥便是二兄。

  稱同輩人一般為郎君,或者排行第幾,便是幾郎。

  如周良在周家排行第二,人稱周二郎。

  蘇大為稱他為周二哥或二兄。

  高大虎稱高大龍為大兄,便是如此。

  蘇大為心中似乎有心事,對下人微微頷首,面無表情的走過。

  府中下人對這位新晉的開國縣伯還摸不透脾氣。

  只知自家阿郎深受武后和圣人的喜愛,據說有意命他為兵部尚書。

  但是阿郎居然說要陪伴家人,暫不赴任。

  這要換旁人,只怕圣人和武后都會動怒,甚至重責治罪。

  但在自家阿郎身上,圣人都沒了脾氣,幾番派天使宣慰。

  賞賜的車隊和宮里的太監來了一撥又一撥。

  各種偷偷來拜訪的王公貴胄,下的拜帖都堆積如山。

  甚至有各家派來的使者,偷偷打聽問阿郎需不需要納妾,自家有女如何如何。

  除了圣人,朝中高官,高門大姓,還有道門和沙門的人都有意攀交。

  不少江湖中鼎鼎大名的游俠,奇人異士也鄭重的登門求見。

  來訪之人,絡繹不絕。

  這處原本屬于皇家的宅子,自從蘇大為入住后,就沒有一刻停歇的。

  就如風暴中的活眼一般。

  但,自家阿郎對這一切,卻充耳不聞。

  別說那些沙門法師,道門天師,高門大姓,關隴門閥,就算是圣人和武后,阿郎也只是見過天使,禮物收下,并讓天使帶話謝過圣人。

  但是對于何時結束休息,出去任職之事,絕口不提。

  連對圣人和武后都如此,對其他人,阿郎更不給面子。

  宅子里,門房旁,三四間小屋里都堆滿了拜帖,甚至各種求見的禮物都堆到了房梁上。

  阿郎卻連面都不肯見這些人。

  只讓下人們把他們擋在門外。

  那些門閥貴族,有些甚至都是四品高官,就算親自登門,阿郎不肯見,那就是不肯見。

  以這些貴人在長安的身份,縱是家中下人,也是橫行無忌的存在。

  吼一聲,只怕長安地皮都要抖三抖。

  但如今,親自登門,在知道阿郎不肯見后,連重話都不敢說一句。

  都是乖乖的行禮退下。

  溫馴得簡直不像話。

  就算那些高官高門,對上他們這些教坊司出來的犯官奴仆,也一個個禮數周全,循規蹈矩。

  連聲量都不敢拔高。

  一個個低眉順眼的退下去。

  這讓開國縣男府上這些新來的仆人們,一個個都震駭無比。

  這些人,他們平素也曾耳聞,在長安街上,只為與人有所沖撞,便讓人破財破家的主兒。

  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權臣或一方稱霸的存在。

  如今在開國縣伯府前,連對蘇府的下人都夾起了尾巴,從虎變作貓。

  這一幕簡直讓人的三觀震碎。

  初時,蘇府下人們也頗為手足無措。

  久而久之,便知道這是自家阿郎在朝中威名赫赫。

  滿長安無人敢得罪。

  慢慢的,便也習慣了這種情況。

  哪怕見到圣人派來的使者,下人們也能保持淡定了。

  蘇大為自然不在意這些小事。

  他走到家宅前院,在一處避靜院落門前,揚聲道:“李家大郎可在?”

  院內有人應了一聲,一個美貌婦人邁著碎步迎來,對著蘇大為深深一禮:“見過阿郎。”

  婦人是李博的妻子,平時低調守禮,在宅中幾乎沒什么存在感。

  但蘇大為知道,李博還是很疼愛妻子的。

  她為李博一共生了三個孩子。

  大兒子便是李客,后面兩個則是丫頭。

  李客做為蘇大為的弟子,而且蘇大為記起是后世詩仙李白的父親。

  無論從哪一條,都高看李家一眼。

  待之親如一家。

  “郎君在家,阿郎請隨妾身來。”

  兩家住在一起,不止是通家之好,更是如至親一般,所以李博的妻子也不避諱見蘇大為。

  行完禮后,便主動在前引路,帶著蘇大為來到書房。

  對早就在門前叉手行禮的李博道:“郎君與阿郎且先聊,妾身去烹茶。”

  說罷,何氏便主動退下。

  李博將蘇大為迎進書房,先請蘇大為在主位坐了,自己才坐下:“阿郎找我?”

  “客兒現在到哪了?”

  蘇大為開口第一句話,卻是問的李客。

  李博也不驚訝,好像早就料到蘇大為會問此事。

  他將桌上的一個卷宗打開道:“魏破延已經被客兒救出了,然后黃腸與碧姬絲,現在在老君觀。”

  蘇大為沉思不語。

  李博的頭發微帶天然卷,這是他體內雜的胡血緣故。

  那雙黃褐帶灰的眸子里,波光微動,看了一眼蘇大為的神色,才繼續道:“魏破延應該收到命令,去老君觀了。”

  蘇大為的臉上神色略見緩和,隱隱透出一絲笑意。

  “這些年,也辛苦破延了。”

  “他說他不辛苦。”

  李博不知想起了什么,似乎在忍笑:“只是家主有時稱他為魏破延,有時又稱他為曹破延,他說,不知為何竟改了姓,有時被人稱魏,又時又稱曹,有些亂。”

  蘇大為終于忍不住,拍了拍膝蓋大笑起來。

  這是屬于門內人才知道的一樁公案。

  魏破延自然是姓魏。

  而且身為昔年都察寺異人天字組中的厲害人物,是最早追隨蘇大為的人。

  對蘇大為的忠心毋庸置疑。

  但蘇大為自己卻鬧出了烏龍。

  有一次在給魏破延的傳信中,不知為何竟寫成了曹破延。

  據說當初魏破延接到信后,是一臉懵逼的。

  但是他也不敢質疑蘇大為的命令,還以為是要自己換姓稱曹。

  以致于一段時間里,魏破延改名自稱曹破延。

  后來這事傳開,直到蘇大為自己聽到此事,才知道是鬧了烏龍。

  天知道他當時腦子里是想到了什么,反正絕對不是讓魏破延改姓。

  但這事他也不想去解釋。

  之后,便有人稱魏破延為“曹破延”,有時又稱他為魏破延。

  魏破延也不分辯,叫他啥破延,他都認。

  后來李博以此事問蘇大為,蘇大為只能哈哈一笑,丟下一句“曹魏不分家”,便含糊過去了。

  如今李博舊事重提,蘇大為也是忍俊不住。

  “此事結束后,告訴魏破延,我賜他姓蘇。”

  “蘇破延?”

  李博的神色悚然而動。

  若真由蘇大為賜姓,那魏破延的身份又自不同。

  等于成為蘇家一員。

  按名份上,甚至比李客和蘇大為的關系更近。

  這一瞬間,李博的心里甚至不由涌起嫉妒感。

  甚至會想,何不請蘇大為賜李客改姓蘇。

  但是這個念頭一起來,他便自己壓住了。

  李客若成蘇客,他那李博呢?

  難不成還能變成蘇博?

  李家的香火,不要了?

  自己可就這一個兒子。

  李博苦笑起來,息了心頭一點私念。

  無論有多功利,對于姓氏和祖宗,他還是不能忘的。

  蘇大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沖他微微一笑:“客兒是我的弟子,也就是半個兒子,我的一身武藝他能學到幾分,那是他自己的造化。”

  李博心中一動,忙叉手道:“是。”

  “說說這次的事吧。”

  “喏。”

  “五毒閻羅…因為當年灰熊幫強征西市退伍老卒的房宅,鬧出人命,被魏破延一怒殺光全幫二百八十余人。”

  “沖擊禁宮的隴右老兵,那個叫魏三郎的,是被王方翼假借蘇大為之名傳令,是死士。”

  “但是當年隴右舊事,在石頭城里,這些卒子本該被犧牲掉的,據說他們等不到援兵,本來當死,但是蘇大為當時率兵征吐蕃,救下他們。”

  “此外那些異人,黃腸、碧姬絲,原為蘇大為在都察寺時的舊部…”

  “還有那些突厥復國者,看似為了報復大唐,而夜闖宮禁,但是他們的鯨油,他們的黑火油,從哪來,從何處運進來?”

  “聽聞審訊后得知,這伙突厥人假扮貨商,已經給宮中送了半年的油料,為何直到那一夜才發作?”

  “而且剛好與隴右老卒同時行動,若說這背后沒人指使,沒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目地,我是不信的。”

  “還有,那批詭異,怎么可能無端出現?大明宮中有龍氣鎮壓,又有李淳風等人布下的陣法守護,這些詭異是如何進入的?”

  “一樁樁,一件件,好像都和蘇大為脫不開干系。”

  “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蘇大為更像是被人布局陷害的。這些事,對蘇大為并無好處,但這些人,都是與蘇大為有關之人。”

  “那么究竟是誰,想要將蘇大為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嚴守鏡如女人般皎潔白皙的臉龐上,帶著神秘的微笑,將手里的黑子落入盤中,抬頭看了一眼對面面容平靜的右相李敬玄。

  “右相,該你了。”

  聽聞當年石頭城援兵之事,是身在裴行儉軍中的李敬玄負責。

  守捉郎的守捉城,正在李敬玄當年治下。

  而楊勝之在守捉城呆了七年,最后是有貴人保他前程,才能脫身出來。

  右相啊右相,你在這局中,又扮演了何種角色?

  真的是你,布了這局棋嗎?

  那你的目地又是為了什么?

  若說為對付蘇大為,當年你與蘇大為,皆是別人手中棋子。

  又有何仇怨,到如今,還要不死不休?

  “阿郎,魏破延去了老君觀,但是最多也就和都察寺的人斗個旗鼓相當,不見得就能贏,就算能護住黃腸與碧姬絲兩人,又能改變什么?”

  香氣撲鼻的書房內,有茶香,也有屋角博山爐升起的檀香氣。

  蘇大為的聲音,自香氣中平靜的傳出。

  “我想下棋。”

  “嗯?”

  “這些年我不在長安,有些人就當真把我當是軟弱可欺之輩,順手想要抹掉。”

  香霧中,蘇大為的聲音越發飄緲。

  “但是阿博啊,時代不同了,我也不同了。”

  “如今我不是棋子,而要改做下棋人,這棋局,我也有資格下一下了。”

  李博心中震動,握著茶波的手微微一顫。

  碧綠的茶色,在杯中泛起漣漪。

  一個念頭,突然自他腦中劃過。

  “阿郎,碧姬絲和黃腸…”

  “他們一直是我的人。”

  一直是,蘇大為的人啊。

  李博的瞳孔微微收縮。

  以一種難以置信之色,看向蘇大為。

  若碧姬絲和黃腸一直是蘇大為的人。

  那當夜夜闖宮禁,豈非是蘇大為在背后指使?

  難道,那些隴右老兵,那些突厥人幕后真正的指使,是蘇大為?

  阿郎,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博僵立不動,背后已經被冷汗浸濕。

  守捉郎楊勝之單膝跪地。

  一只黑色的鐵手躺在地上不斷抽搐著。

  對面的魏破延,手持橫刀,仿佛從來沒動過。

  但是從魏破延身上透出的殺意,卻牢牢鎖定著他,令他不敢異動。

  悟能法師就在楊勝之身旁,雙袖破裂,大手微微顫抖。

  他的乾坤袖已破,昏迷的碧姬絲已經被魏破延奪了回去。

  而那個矮個子侏儒已經被魏破延一劍劈開心臟,躺在地上不斷抽搐,身體里的藤蔓瘋狂蔓延扭動,卻無法再復活身體。

  只是一個瞬間,魏破延斷楊勝之一手。

  劃破悟能雙袖救回碧絲。

  一劍殺侏儒童守心。

  只剩個阿古巴躲在遠處,被嚇得不敢動彈。

  “五毒閻羅,不愧是五毒閻羅。”

  楊勝之慘笑著,滿嘴苦澀。

  四周的都察寺緝捕一個個暗咽口水,心神動搖。

  這便是五毒閻羅的可怕嗎?

  就在這時,聽得有人踏歌而來,唱的乃是彭祖歌謠。

  順著歌聲看去,只見一個矮小的道童,背負雙手,雙足如風,由遠及近。

  “在下清風,受人所托,來會一會五毒閻羅。”

  清風道童發出清越傲然之聲。

  “聽說你在長安沒有敵手?可曾聽過吾師張果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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