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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請罪

  蘇大為皺眉沉吟:“這讖言是從昨夜闖宮禁那些隴右兵身上搜到的?”

  “是。”

  “有沒有問這讖言從何而來?”

  “問了,不肯說。”

  “他們以前曾為我麾下,我是否要避嫌?”

  “阿舅,此事父皇交給我,而我,絕對相信阿舅你與昨夜的事無關。”

  李弘看向蘇大為,目光中透著信任:“而我認識的人里,論斷案,無人能及阿舅,所以這件事,我希望阿舅能幫我。”

  “讖言…此事干系重大。”

  蘇大為緩緩道。

  這種事,可大可小。

  往大里說,誰敢說出這種惑亂天下的讖言,那是誅九族的重罪。

  任何帝王都對自己的權力無比敏感。

  涉及到這種事,只怕太宗李世民也是揮起屠刀,將散布讖言的人殺個干凈。

  更何況,方才所看到的讖言,那特么都是后世的典故。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

  神特么的,這種話,怎么會出現在大唐李治朝?

  除了有其他的穿越者,實在難以解釋。

  不弄清楚此事,只怕無法心安。

  想到此,蘇大為向李弘點頭道:“我現在可以去看看那人嗎?”

  李弘大喜道:“事不宜遲,如果阿舅現在無事,就請現在隨我過去。”

  長安獄。

  鯨油燈的光芒,將一切映成古銅色。

  魏三郎呻吟著張開了眼睛。

  他一向是一個硬漢,但是昨夜被守護皇宮的千牛衛打斷了一條腿。

  之后又是漫長的審訊。

  他現在除了一張臉,全身上下幾乎沒有幾塊好肉。

  然而魏三郎張開雙眼,第一個念頭竟是欣喜。

  痛,就代表自己還活著。

  幸虧長安刑名第一的老鬼桂建超已經告老還鄉了。

  如果此老在,自己能否吃得住昨夜的刑訊,還是未知之數。

  不,如果是老鬼在,自己只怕早就被折磨瘋了。

  魏三郎感覺脖頸有些僵硬,他想轉頭看一下四周。

  但這個簡單的動作,卻令全身上下,傳出徹骨的疼痛。

  令他這個隴右老兵,軍中硬漢,也不由發出呻吟聲。

  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除了斷腿的疼痛,身上受刑訊的地方,如火燒火燎一般。

  還有自己的手。

  十根手指的指甲被拔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昨夜已經釘過了竹簽。

  肋骨也斷了數根。

  也不知昨夜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

  勉強轉動脖頸,終于看清了四周的情況。

  這是一處安靜的牢房。

  遠處一片幽深黑暗,看不清景像。

  自己在單人牢房?

  粗如兒臂的鐵柵欄,將空間分割著,提醒著他,受到非比尋常的對待。

  只有重犯,才能享受這般“安全”的待遇。

  視線有些模糊。

  是血水從額角淌下來,迷住了一只眼睛。

  他想伸手擦一下血水。

  試了兩次,手臂卻不聽使喚,只有無奈的放棄。

  僅剩的一只眼,透過柵欄縫隙,看到外面的墻壁。

  那上面懸掛著鯨油燈,照亮一片石壁。

  隱約看到墻上掛滿了刑具。

  暗示了他接下來的命運。

  魏三郎臉頰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想起一個傳說,說是咬斷舌頭可以自盡。

  如果接下來是漫長的刑訊,那還不如死了吧?

  他試了試,用牙去咬自己的舌頭。

  一試之下,才愕然發現,自己口中已不剩幾顆牙了。

  一咬,只咬出滿嘴的血沫子。

  這才想起來,昨夜審訊的捕頭,用鐵鉗將自己嘴里的牙,一顆顆的拔下來。

  現在是想死都不能。

  魏三郎不由苦笑起來。

  他靠著墻,盯著牢門外的那盞油燈,久久一動不動。

  只有胸膛微微起伏,才證明他還活著。

  該想些什么?

  能想些什么?

  后悔嗎?

  不,我不后悔。

  哪怕再來一次,我也…

  嗆啷!

  寂靜的牢房里,忽然傳出聲響。

  那是鐵鏈碰撞的聲音。

  可能是有新犯人進來了。

  也可能是有人打開了外邊的牢門。

  魏三郎依舊是一動不動,仿佛是一尊沒有生氣的尸體。

  只是,眼珠感受到光芒,微微撇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腳步聲。

  還有火把的光芒。

  有人。

  有好幾個人。

  從那邊走過來。

  這些人有高有矮,站在魏三郎的牢門前,似乎沉默了片刻。

  “他還活著嗎?”

  “還活著。”

  “貴人,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交給我們這些人就好了…”

  “這里的氣味實在太過難聞,貴人還是隨我在外面少歇。”

  “無妨。”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魏三郎的瞳孔猛地收縮。

  在那千分之一秒內,他已經記起了聲音的主人。

  枯死的身體里,仿佛有一種力量從心底爆發。

  他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突然從地上彈了起來。

  連斷掉的腿都仿佛有了力氣,忘記了身上的痛苦,飛撲到柵欄前,血漬斑斑的雙手,被掰斷數根指骨,拔掉半數指甲的手,死死抓著牢門。

  一只獨眼盡力的睜大,看著柵欄外的人。

  他的喉頭蠕動著。

  發出喀喀響聲。

  但是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那張受盡酷刑,也沒有開口的臉龐上,充滿了希冀、敬畏、悔恨與羞愧。

  良久,魏三郎用沙啞的嗓子喊了一聲:“蘇…總管!”

  因為沒了牙,他的聲音十分古怪。

  站在牢門外的蘇大為俯視著他,臉上透出傷感之色。

  “三郎…”

  昨日才見他在開遠門外,那般英姿勃勃。

  但是一夜之間,竟然變成這副模樣。

  蘇大為轉頭向身邊的獄卒道:“給他洗漱,包扎傷口,換身干凈衣服,再帶來見我。”

  “貴人!”

  獄卒吃了一驚,抗議道:“這是圣人和太子交代的重犯,小的可不敢…”

  “照我的話去做。”

  蘇大為的聲音平靜,但在這平靜下,卻隱藏著一股力量。

  獄卒顫抖了一下,只覺得自己仿佛被一頭兇獸給盯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硬著頭皮強辯道:“若走了犯人…”

  “我負責。”

  蘇大為緩緩道:“不論他犯了何等重罪,曾是我大唐的兵,當給他一份敬重。”

  平靜里,蘊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獄卒和牢頭偷視一眼,終究抵不過蘇大為身上散發出的氣勢,叉手道:“喏!”

  半個時辰后。

  靜室內,端坐在桌前的李景隆,看著被幾名獄卒洗凈身體,換了干凈衣衫,幾乎是被架著進來的魏三郎。

  一直到他被安置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蘇大為并沒有急著開口,而是掃了一眼獄卒。

  長安獄的獄卒面露為難之色。

  將死牢里的犯人提出來,已經是大大違制了,現在的意思是還要我等出去?

  雖然為難,但是在蘇大為的目光下,這些獄卒也不敢有任何抵抗之心,只是叉手行禮小聲道:“貴人,如果我們都出去,恐怕與禮不合…”

  “留一個小吏記錄,其余人等沒我召喚不要進來。”

  “喏。”

  眼前的貴人,是太子那邊派人專程打過招呼的。

  而且也知此人是開國伯。

  聽說曾在長安縣做過不良帥。

  后來又轉入軍職。

  這些年屢立戰功。

  積功為開國伯。

  這種人物,豈是他們這些小人物敢得罪的。

  獄卒們不敢爭辯,老老實實的退了出去。

  只在屋角留了個抄寫的記錄小吏。

  蘇大為待人都出去,這才把目光落到對面的魏三郎身上。

  屋內寧靜。

  屋角的博山爐,按著蘇大為的吩咐點上了一爐香。

  香氣馥郁,青煙不絕如縷。

  蘇大為并沒有急著開口,而是伸手,就著桌前的一套茶具,自己動手烹茶。

  他做的很認真。

  洗茶,煮沸,茶道工序,做得一絲不茍。

  對面的魏三郎臉色憋得通紅。

  幾次想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身上的傷口都經過長安醫者處理,上了藥,包扎了傷口。

  還洗了個澡,洗去一身汗臭和污漬,換了一身清爽干凈的衣服。

  現在坐在開國伯蘇大為的面前。

  幾乎懷疑自己在做夢。

  就在半個時辰以前,他還在長安獄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現在,卻與開國伯對坐,看開國伯親手烹茶。

  心中各種復雜的情緒涌上來。

  若不是身體受創嚴重,實在無力動彈,他現在只想跪下來,向蘇大為磕頭請罪。

  “總…總管。”

  “我以前不喜親手烹茶。”

  蘇大為輕輕攪動著茶花,語調平和:“當年還是邢國公請我喝茶,我看他親手為我烹茶,那茶的滋味,令人難忘。”

  輕輕將茶匙放在一旁,蘇大為凝視著火候,不疾不徐的道:“這事過去不知多少年了,現在我回長安,每憶起邢國公,不是他在沙場殺敵的樣子,不是他滅國的風姿,而是他烹茶的模樣,揮之不去。”

  看了一眼魏三郎:“你說奇怪不奇怪。”

  魏三郎的身體從坐位上翻滾下來。

  他的雙手無力支撐身體,蜷曲著身子,以頭觸地。

  顫抖的聲音里,透著痛苦道:“總管,末將…死罪!”

  坐在角落里幾乎沒什么存在感的記錄小吏,瞠目看著這一幕,大感震撼。

  昨夜審問這隴右老兵時,他也在場記錄。

  這是一條硬漢啊。

  施刑的刑訊高手,幾乎把一切能想到的手段,把長安所有虐人招數,都在他身上使了一遍。

  這人身上骨頭都不知斷了多少根。

  唯獨腰骨不斷。

  硬是扛了一夜,只字未露。

  甚至連慘叫聲都很少。

  受刑不過昏死,被潑醒,再昏死。

  連滿嘴的好牙都被一顆顆敲碎撥掉,仍不吐露半字。

  長安獄卒們見慣了窮兇極惡之賊,卻從未見過這樣的硬漢。

  但如今,在這位貴人面前,這隴右的硬骨頭,居然如此失態。

  好像只是被這貴人看一眼,心防便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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