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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下棋者誰

  “何事?”

  跪坐于胡床上的大唐皇帝李治,張開微闔的眼眸。

  房內芳香馥郁,一種帶著寧神氣息的檀香,化為千絲萬縷的煙霧,飄蕩在空中。

  一名太監正立于李治身前,鞠躬道“圣人,外面有些動靜,據傳是有人夜闖宮禁。”

  “什么人?”

  “尚不知曉,看衣著好像是折沖府的甲士…”

  “嗯?”

  李治的雙眸一下張開,微微渾濁的眼里,閃過一抹震怒“今夜誰人當值?各門駐軍何在?”

  雖然宮中各門、各衛,都有流輪值守的任務。

  但一定有一名主將,有資格統御各處巡防。

  擔任天子宿衛。

  “今夜的宿衛是薛禮。”

  “薛禮嗎?”

  聽到薛仁貴的名字,李治心中稍安。

  “各門駐軍沒有動靜。”

  “他們沒動,那事情還沒到不可收拾。”

  李治額頭上微微浮現的青筋略微平復,又問“皇后何在?”

  “皇后在書房批閱奏折。”

  “派些可靠的人去保護皇后。”李治整了整衣衫,雙足落地“懷玉。”

  自他身后,站出一位彪形大漢。

  此人身長八尺,手持一根通體瑩潔如玉的大棒,生得威武不凡。

  面上五官立體而俊朗。

  但是仔細觀察他的雙眸,卻有一種孩童般幼稚和懵懂之感。

  “阿郎。”

  “你去外面,看看是誰在鬧事,如果有人想闖禁宮,替我攔住。”

  秦懷玉撓了撓頭,似乎還沒明白。

  “辦好這件事,明日給你帶胡同里的胡麻餅。”

  李治又道。

  秦懷玉的眼睛里霎時亮了一下,大聲道“好!”

  雖然阿郎說的什么闖禁宮,什么鬧事,他不太明白。

  但是胡麻餅他是很清楚的。

  那味道,特別香。

  提起大棒,秦懷玉一臉歡喜的奔出大殿。

  高舍雞叉手向蘇大為道“暗樁那邊的消息,至少有三撥人馬入宮了。”

  “哪三撥?”

  蘇大為端坐在書房內,眼眸中倒映著鯨油燈的光芒。

  臉色一片肅然。

  這大唐,當真是不讓人省心啊。

  自己才解決了吐蕃的事,回來路上就遇上疫毒。

  剛剛將蜀中的黃安縣理出頭緒,就又被急召回長安。

  原本以為是件好事,自己終于可以歇息一陣,可以好好侍奉柳娘子。

  不曾想,這長安城內,風云突變。

  關于遷都還沒爭出個結果,突然又發生如此吊詭之事。

  大唐如今的國力,皇權之盛,曠古未有。

  居然真的有人敢強闖宮禁?

  而且還是三撥人。

  “已知的有一伙從隴右退下來的老兵卒,大約一個折沖府的兵力,他們還有內應,已經闖入宮里。”

  蘇大為眉頭微皺,隴右兩個字,令他一瞬間想到了許多。

  沉默片刻才問“還有兩撥呢?”

  “第二撥人,是一批胡人。”

  “胡人?”

  “可能是突厥人,但是還有別的胡人。”

  高舍雞能得到這些消息,自然是緣于蘇大為在長安布下的情報網。

  當初雖然都察寺卿一職解了,但蘇大為在長安經營十余年,人脈深廣,除了都察寺,還有大理寺、公交署、市署、長安和萬年兩縣的不良人。

  許多關系隱而不發,盤根錯節。

  李治可以去了他的職,卻無法去掉這層關系。

  這長安發生的事,瞞不過他。

  當然,最有效的情報網,還是來自都察寺內,那些蘇大為當年留下的“暗樁”。

  “至于第三撥…”

  高舍雞遲疑道“可能不是人。”

  “不是人?”

  蘇大為的眼瞳深處,有光芒一閃而逝。

  他想起,今夜遇到的老鬼,熒惑星君。

  這么快,那批詭異就等不急了嗎?

  詭異背后,是否有人在支持,或者蠱惑、利用?

  現在這一切都還是未解之謎。

  胡人、突厥人,是否是源自當年被蘇定方滅掉的東西突厥的余孽?

  還是說,另有緣由?

  否則這些人,為何要闖宮禁。

  就算給他們闖入了,又能達到什么目的?

  總不能天真的以為,真能殺了大唐皇帝吧。

  “這些胡人究竟想做什么?”

  這句話,是蘇大為下意識發出的。

  站在他面前的高舍雞一臉難色。

  這個問題,情報里沒有答案。

  他答不上來。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你先下去吧,若有新情況再報與我。”

  “喏。”

  高舍雞退出房外。

  蘇大為的目光看向窗口,雨好像小了。

  但這空氣,不但不覺得清新,反而有一種血腥味刺鼻。

  他的手指在桌案前輕輕敲擊了幾下,突然一伸手。

  從窗口閃電般飛進一只鳥,正好落在他的掌心里。

  那是一只紅色的小鳥,毛羽飄動,如鮮紅的火焰一般。

  小鳥的喙短小而有力,一雙金色的瞳子顧盼有神。

  連屋內的鯨油燈的光,都像是被它的瞳光所掩蓋下去。

  蘇大為伸手輕輕觸了觸小鳥的腦袋。

  它歪著頭,在指端親昵的摩挲了一番。

  這是蘇大為當年從倭人神道教手里得到的“圣卵”所孵化。

  這種圣卵被蘇大為懷疑是上古時的詭異,當今已十分罕見。

  如手里這只小紅鳥,與他心意相通,但卻不知其名。

  只因為像是《山海經》里提到的畢方,便以畢方為名。

  手指觸著小紅鳥的腦袋,一幕幕它看到的畫面,通過某種玄之又玄的聯系,傳入蘇大為的腦中。

  雨夜。

  狂暴的詭異。

  浴血的隴右老兵。

  還有那伙不名身份突厥人的馬車。

  這一切,都被畢方在空中看得清清楚楚。

  蘇大為現在讀出這些記憶,就如同看電影一般。

  看完后,他輕輕一舉手,小紅鳥再次飛入夜空中,消失不見。

  他手里能刺探情報的禽類不少。

  有高原上的神鷹,也有遼東的海東青。

  但那些只能傳遞消息,和偵察簡單的敵情。

  要論事無鉅細,情報收集,只有畢方才能做到。

  “事情有點不對。”

  蘇大為喃喃自語。

  隴右老兵…

  居然是白天入城時見過的魏三郎那些人。

  當時魏三郎對自己簡直是發自骨子里的恭敬與崇拜。

  這樣的人,居然會在夜里做出這種事?

  前后反差太大。

  “三郎,為何要這么做?”

  蘇大為忍不住起身,在室內踱步。

  “李勣病篤、蕭嗣業老邁,如無意外,接下來,媚娘阿姊定會重用我,陛下也有意讓我替太子保駕護航,但是有人不希望我順利掌握兵部?”

  他的眉頭緩緩揚起“這伙隴右兵背后的指使者,是沖著我來的?不,或許還有別的用意,但,一定會牽累到我…至于那伙突厥人…”

  突厥人、隴右老兵、詭異。

  這三者好像風馬牛不相及。

  但蘇大為此時,卻隱隱有一種感覺。

  這背后,似乎有某種矛頭,是指向自己。

  右相?

  窗外傳來輕響。

  蘇大為轉頭看去。

  看到一個一襲白衣,長發披面的女子,突兀的立在窗上,雨水自她的裙角滴落,濕膩膩的,流淌下來。

  一記驚雷閃過。

  天地間白茫一片。

  只有那女人妖嬈的身影,刻在窗前。

  “殺!”

  秦懷玉大棒橫掃。

  一名沖上來的甲士被他掃飛出去。

  在半空中,就傳出刺耳的骨裂之音。

  落地時,口中鮮血狂噴,夾著一些內臟碎片。

  眼見是不能活了。

  但是后方跟著的兵卒,還在源源不斷的涌上來。

  “殺了他!殺了他我們才能活!”

  魏三郎手執橫刀,怒吼著,揮刀向前。

  他感覺自己身體里有什么東西爆了。

  全身的氣血,全都涌上頭頂。

  心跳加快,呼吸加重。

  滿眼赤紅。

  眼里只有那個身高八尺,揮舞著玉棒,宛如妖魔一般的男子。

  異人!

  能對抗異人的只有…

  一聲巨響。

  手里的橫刀被秦懷玉揮棒掃過。

  百煉橫刀,瞬間斷折兩截。

  上半截旋轉飛出。

  下半截連著刀柄,倒撞回魏三郎的懷里。

  胸前的護心鏡瞬間凹陷龜裂。

  一股力量從前胸沖入,從背后透出。

  魏三郎身不由己,倒退數步,腳下一軟,單膝跪下。

  口中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三郎!”

  不遠處的牛七郎大吼一聲,他提著一柄斬馬刀,咆哮著沖上去。

  卻被秦懷玉輕松一棒,整個人被抽飛出去。

  半空中,碎裂的甲葉在飛舞。

  鮮血劃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弧線。

  “牛七郎!”

  魏三郎大叫。

  一支鐵箭突然從旁射出,一箭正中秦懷玉的背心。

  箭勢刁鉆。

  射箭者,正是隴右老兵中的張敬之。

  一箭射中,他卻沒什么喜色。

  只是焦急的上箭,想要補箭。

  但是手卻有些不受控制的哆嗦。

  這該死的膽小毛病。

  當年是怎么從隴右活下來的?

  對了,是三郎,是三郎救的我。

  該死,別抖,快射箭,快!

  眼前狂風呼嘯。

  張敬之只覺得一道黑影撲來。

  手中的弓匆忙張開,不及射出去,只聽“噗”地一聲響。

  天地霎時一暗。

  上半截身子連著衣甲,被秦懷玉一棒掃掉。

  只剩下一半的身子還立在原處,噗噗濺血。

  “敬之!”

  “張敬之!!”

  殘余的隴右老兵全都紅了眼。

  像是被這鮮血所刺激,怒吼著抽刀,從四面八方向秦懷玉撲上去。

  沒了,隴右回來的老兵,沒剩幾個了。

  今天可能大家都要死在這里。

  而他們對面的敵人,那個身材高壯的傻大個子,似乎根本不知恐懼為何物。

  手持著大棒,臉上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他舔了舔舌頭,將臉頰上的幾點血花舔到嘴里,嘴里呵呵笑道“胡麻餅!殺光他們就能吃。”

  噗噗噗!!

  無數弩箭從四面八方射來。

  秦懷玉揮棒格擋,突然腳下一個趄趔。

  原來是右腿中了一箭,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

  “殺了他!”

  沖上去的隴右兵揮刀劈斬。

  卻見玉棒在秦懷玉頭頂轉了一圈。

  那棒一瞬間,似乎長大了數倍。

  所有沖上去的兵卒胸口衣甲破碎,如斷線風箏般向后飛出。

  玉棒重重向地上一頓。

  地面上磚石起伏,如巨龍翻動。

  四面剩余的兵卒站立不穩,紛紛倒地。

  秦懷玉用玉棒支撐著身體站起來。

  他覺得腳有點痛,后背也痛。

  身上許多地方都像是被蟲蛇咬過一樣。

  這種感覺令他覺得生氣,一腔怒火不知向何處發。

  原本孩童般天真的表情,漸漸變得有些猙獰扭曲。

  “秦懷玉!”

  突然有人大喊。

  秦懷玉詫異轉頭,見到一名太監正像自己奔來。

  “你是誰?”

  “圣人命你快回去,有人沖入宮中了,快回去救圣人?”

  “那…我的胡麻餅!”

  “救了圣人,要多少有多少。”

  秦懷玉聞言,提起棒子,轉身就走。

  這番舉動,把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就在這一瞬,那太監與秦懷玉跑到一起,雙方肩頭一錯。

  一顆斗大的頭顱沖天飛起。

  秦懷玉手持著玉棒,向前奔出數步。

  無頭的尸身轟然倒地。

  “得手了!”

  方才的太監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里面除了一個老太監,再沒別人守護!”

  “隨我來!”

  “為大唐除賊!”

  “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聽到他的呼聲,地上一個個和血葫蘆般的隴右老兵艱難的爬起來,抓緊手里的兵器,咬牙跟上。

  “雪子,參見主人。”

  面前的女子,裊裊婷婷的向蘇大為鞠躬行禮。

  她的身形纖瘦如鶴。

  一雙赤著的白足,在燭光下分外醒目。

  只是白裙被雨水沾濕,未免有些透。

  大半年前,黃安縣與熒惑星君率領的詭異暗戰一場。

  最終,破掉了熒惑星君的計劃。

  同時也扣下了這位前任的神道教巫女。

  幾經猶豫后,蘇大為還是決定將此人留下,收為己用。

  當然,他也有特別的方法,保證此人的忠誠。

  否則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力氣。

  想要從李治的眼線和朝廷的情報網中,憑空抹去一人,并非那么容易。

  不過結果還算不錯。

  目視著眼前赤足走來的雪子,蘇大為雙眸平視著她,目光里透著審視之意。

  “雪子,參見主人,有情報奉上。”

  “說。”

  “據暗樁回報,入宮的那些隴右老兵,是奔著皇帝的寢宮去的,已經快要到了。”

  蘇大為手里的暗樁不止一個,情報線也不止一條。

  而是相互交叉,互為印證。

  這樣,可以避免錯誤的情報,或者反滲透產生的問題。

  不可能所有的暗樁和情報線都出狀況。

  把得來的情報交叉比對,辯證推理,能得到更加接近真相的信息。

  “朝著皇帝的寢宮?”

  蘇大為雙眸微閉,回想起方才從小紅鳥畢方記憶中看到的畫面。

  確實,隴右魏三郎他們,是向著寢宮去的。

  這些人…

  難道中降頭了嗎?

  居然敢做此十惡不赦之罪。

  怎么可能成功?

  難道不怕誅連九族?

  等等。

  蘇大為突然反應過來“你說,他們是朝皇帝的寢宮去了?”

  “是。”

  雪子輕咬唇瓣。

  她的唇因為這個動作,顯得有些蒼白。

  “主人毋須擔心,雪子以靈魂向你發了血誓,絕不會對你欺瞞。”

  “我不是擔心這個。”

  蘇大為在房間踱了幾步,腦海中更種念頭紛雜。

  魏三郎這些人,與自己既是舊識,又有過同在征吐蕃軍的袍澤關系,還有今晨在開遠門發生的事。

  那么多雙眼睛都看著,魏三郎對自己大禮參拜。

  他們出了這種事,自己很難洗脫嫌疑。

  也就是說,無論今晚結果如何,自己都將被列為嫌疑者。

  第二個問題則是,魏三郎他們襲擊陛下寢宮,這么容易的嗎?

  這一路上有多少宮門宮禁!

  巡夜和職守的禁衛都是做什么吃的?

  內應?

  除了這一點,沒有別的解釋。

  但是有這么多內應,必不是一日之功,不知埋了多少年的暗樁,為了此次,全部啟動。

  這是多大的手筆?

  難道只為了對付自己一個人?

  還是說,對付自己只是順勢而為。

  真正的目標是媚娘阿姊?

  還是陛下?

  不可能成功的!

  哪怕宮門全敞開著,李治身邊不知有多少異人緹騎,怎么可能…

  還有第三個問題。

  今夜,寢宮中的那位,是真的陛下嗎?

  還是白天的那位替身?

  陛下的影子。

  真正的陛下,自己白天見過,在大明宮一處隱秘的院落里,修煉調理身體,想要借此續命延年。

  那么,現在寢宮里的,是替身?

  那些隴右老兵,費盡心機,就是為了殺一個替身?

  想到這里,蘇大為只覺太陽穴突突跳動。

  感覺頭痛欲裂。

  直覺提醒他,有巨大的危險,已然逼近。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完全看不透這里面的玄機。

  三撥人馬,究竟是某種障眼法,還是三伙人派出的?

  幕后之人,真正的意圖究竟是什么?

  目標是我蘇大為?

  是媚娘阿姊?

  還是陛下的替身?

  不,替身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對方可能真的以為能殺掉陛下。

  “主人。”

  雪子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些許催促之意。

  “主人,不能再拖了,必須做出應對。”

  蘇大為踱步的腳,微微一頓,轉頭看向她,微微點頭。

  別人或許可以坐在家里等消息。

  但是他蘇大為不可以。

  這件事,從隴右老兵強闖宮禁開始,就與他蘇大為脫不開干系。

  坐等,只會等待那個注定的結果。

  而他蘇大為,卻從不是個認命的人。

  從當年做不良人開始,這一步步,看著低頭俯首,為李治開疆拓土。

  所有人都忘了,最早的蘇大為是什么樣子。

  那是敢在寺廟中救李治,還敢對大唐天子出言不出遜的異人。

  若論桀驁不馴,他并不比吉祥獅子蘇慶節少上半分。

  掩藏爪牙,只因為有更大的目標。

  “是福是禍,都得拚上一場才知道。”

  蘇大為長呼一口氣,心中打定主意。

  “主人,時間未必趕得及…”

  雪子好意提醒。

  從蘇大為的宅院,要到皇宮,再到大明宮。

  普通人沒一兩個時辰,絕對趕不到。

  就算蘇大為身為異人,但要闖過重重宮禁,那宛如迷宮般的曲折皇城。

  最少也要一個時辰。

  這么長時間,只怕黃花菜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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