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治的城府,在這一瞬間,也覺腦仁一炸。
伸手重重一掌擊在扶手上:“簡直狗膽包天!”
蘇大為在心中暗自道:對不住了中大兄,誰叫你曾經狂妄的對著鬼室福信說過這些鬼話呢,不用你頂鍋實在說不過去。
中大兄確實說過這種話,但那時唐軍還沒打下百濟,百濟正不斷攻打新羅。
鬼室福信秘通倭國,打算百濟與倭國聯合出兵,共同吞并新羅。
“倭人確實是狗膽包天,毫無對大唐敬畏之心,白江之敗,他們雖然損失慘重,但以臣對倭人的了解,他們必然會卷土重來。
臣身為熊津都督,必須思慮長遠。
打掉倭國,除掉隱患,實乃不得不為。
并且…”
蘇大為看了一眼李治的神色,放輕語調道:“將倭國納入大唐治下,新羅也能安定。”
這話出口,紫宸殿內突然安靜了一瞬。
李治,似乎頗有些意外的看了蘇大為一眼,那眼中的神情仿佛在說:原來你也想到了這一層。
人的思維,是分層級的。
真正有智慧的人,所看之事,往往比普通人看得更遠,想得更多。
李治的目中隱隱有一絲復雜之色。
這種神色,轉瞬即逝。
蘇大為也來不及看懂,這位大唐帝王此時心中在想些什么。
但可以肯定一點,以李治的智慧,此時一定明白了蘇大為的第二層用意。
第一層,是為了穩定百濟的局面,防止倭國持續用兵侵擾。
第二層,是為了看住新羅。
這個小弟,雖然之前表現馴服,但并不意味著新羅人就會一直乖乖聽話。
隨著大唐在半島占有絕對的強勢,新羅人也開始生出別的心思。
擔心被大唐像對百濟和高句麗那樣吞并,國策必然從親唐,到拒唐。
但蘇大為現在打下了倭國,就如同下圍棋,將新羅周邊最后一處“活眼”堵上了。
除了乖乖做大唐的小弟,別無它法。
蘇大為沒有再說話,再等著李治的進一步反應。
武媚娘的眼眸抬起,掃了一眼抱拳立在階下的蘇大為,又看了一眼李治。
低下頭,唇角微微翹起。
自己這個阿弟,現在越來越沉穩了。
李治的食指在扶手上,一下接一下的敲擊著,又過了片刻,他才開口道:“倭國現在局勢如何?”
“回陛下,倭國是由幾處島嶼串聯而成,最近的對馬島,距離新羅只有數十海里,旦夕可至。
過了對馬島,便是倭國的九州,然后是四國、本州、北海道、庫頁島。
目前我軍已經控制了對馬、九州、四國、本州,只剩下北海道與庫頁島。”
安文生率著黑齒常之和沙吒相如之前一直進兵順利。
除了中途因為神道教叛亂的事回軍平叛耽擱了一陣,幾乎沒有遇到什么像樣的敵人。
不過,在征服本州之后,在北海道那邊,遇到當地土人,名為蝦夷族的黑矮生番的襲擾。
再加上占領土地變大后,后續內部的派系和治理問題,以及糧草等問題。
對北海島和庫頁島的攻掠,反而放緩下來。
不過以安文生和黑齒常之計算,占領全部列島,只是時間問題。
“現在倭國我軍兵力幾何?”
李治問了一個十分關心的問題。
蘇大為斟酌了一下道:“之前臣率兩個折沖府兵力,共計兩千四百人征倭,如今他們大部已經撤回了百濟熊津都督府。”
“那倭國?”
“臣吸納倭國當地流民,以他們為兵,以少量我軍將領為將,統御大軍。”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這不是先前那種安靜,而是李治一下忘了自己要說什么。
天可汗的眼眸,透過爐香霧氣落在蘇大為身上。
那眼神仿佛在說:這也行?!
如果說李治擔心蘇大為擅自用兵,難以掌握,可當他聽說蘇大為只用了兩千余人后,忽然覺得,這心里怎么覺得有點踏實了。
兩千多人,對戰時的都督來說,并不算很大的事。
唯一說不過去的就是跨海遠征。
但蘇大為方才說了,倭國對馬島距離新羅才數十海里。
李治略一思索,便知道這個距離意味著什么。
好像,這倭國確有征服的必要。
何況才動用兩千余人。
打仗哪里不要兩千人?
這點人夠干啥的。
李治微微沉吟著,又問出一個關心的問題:“倭國之地,有多大?”
有多大?
這個問題,還真把蘇大為給問住了。
他畢竟不是地理專業,又或者考據黨,也沒有清丈過倭國的土地,只能模糊的道:“以臣所知,倭國當有數倍百濟大小。”
李治吃了一驚。
“數倍?那是不小了。”
數倍的地盤,那至少是有高句麗的體量大小。
若稍有不慎,沒準還真能出個區域一霸來。
手指在扶手敲了敲:“現在倭國你那…那些仆從軍有多少?”
“此前統計過一次,現在加入唐軍仆從建制的倭軍有十萬左右。”
“這么多?”
李治眉頭微皺,想到了什么。
“陛下,看似多,但倭國比百濟大得多,這些兵力要分駐地方,防止地方反叛,也很吃緊。”
李治不置可否。
在他腦海里,想的是制衡之道。
那些倭人仆從,是蘇大為征倭一手拉起來的。
不可避免的打下了蘇大為的鉻印。
做為權謀手腕高明的帝王,是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的。
大唐府兵都是作戰臨時征召,與統兵大將平時并無太多交集,不用擔心形成私兵派系。
但這倭國上的仆從,有十萬人的規模,不可不防。
李治敲擊扶手的食指停下來,開口道:“倭國如此之大,光靠少量將領,恐難以理事,朕欲在倭國設立平倭都督府,你覺得如何?”
蘇大為抱拳,躬身,眼觀鼻,鼻觀心道:“凡日月所照,皆為陛下之土,臣唯陛下旨意馬首是瞻。”
這個態度,李治還是比較滿意的。
他點點頭道:“甚好。”
具體的安排,便略過不提了。
但之后一定會有一系列的人事安排,空降官員,以執掌倭國,架空蘇大為在倭國的勢力。
征倭之事,到此告一段落。
李治雖然還有些疑慮,但比較滿意蘇大為的態度,暫時不打算在這件事上,去追究蘇大為的責任。
他只是用手按了按一旁桌案上的一堆奏折:“阿彌,你可知道,在你征倭這段時間,朝中有多少折子彈劾你,都被朕壓下來了。”
蘇大為單膝跪地,臉上露出感激之色:“阿彌謝陛下信任,若非陛下許我便宜行事,阿彌也無法打下倭國。”
這番話,既是提醒李治,他當初給過放權的密旨。
又是表達忠心,表達感恩。
李治的目地便達到了。
或抬,或打,都是帝王權謀。
他臉上掛起笑容,抬手親熱的道:“站起來吧,你看你,都是自家人,何須如此。”
說著,又扭頭向武媚娘道:“你看阿彌緊張的,你這做阿姊的,也不知給阿彌看座。”
“啊,我一直看著陛下,倒疏忽了。”
武媚娘忙起身,向李治歉意一笑,親自從一旁端起一張胡凳,給蘇大為送過去。
蘇大為忙起身接過。
感覺武媚娘向自己深深看了一眼,眼神若有深意。
“阿姊。”
“阿彌,這幾年你在外面辛苦了,看你這又黑又瘦的。”
武媚娘扭頭向李治道:“陛下,明日我想留阿彌一起用膳。”
“應該的。”
李治點點頭。
武媚娘又沖蘇大為嫣然一笑,輕提裙角,款款回到李治身邊。
李治便是她的主心骨,是她的天。
她現在全部心神,都放在李治身上。
滿眼都是寵溺與愛意。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抵抗武媚娘這種溫柔的眼神。
“阿彌坐下,坐下說話。”
李治向蘇大為揮了揮手。
就在蘇大為小心落下半個屁股,擺出誠惶誠恐模樣,剛剛落座時,李治突然開口道:“朕還有一事不解,百濟的扶余豐,還有倭國中大兄,倭王你都派人送回長安。
為何不見道琛和鬼室福信?”
來了!
蘇大為心頭一跳。
這件事,終究躲不過去。
就像是離開百濟前,劉仁軌問他的一樣。
別的事都做得滴水不漏,為何卻要在獻俘之事上,利用手中權力,瞞下道琛和鬼室福信。
這事,根本就瞞不過。
李治乃一代雄主,目光如炬。
怎么可能漏掉這種事。
紫宸殿內的空氣,為之凝結。
從李治的眼里,身上,散發出森寒之氣。
蘇大為知道,李治并非異人。
所以這種氣息,也不是真實的,而純粹是帝王威儀,強大的氣場、精神,所營造出來的威壓。
這個問題,跟方才征倭一樣。
是蘇大為必須回答的“考題”。
噼啪!
殿內的鯨油燈,突然爆了一響。
而蘇大為,在這一瞬,腦中仿佛閃過千百個念頭。
最終,化為一聲嘆息。
終究,不能在李治這樣的雄主眼皮下,玩任何花樣。
瞞不過的。
唯一的機會,便是示之以誠。
蘇大為起身,再次向李治單膝跪下,垂首道:“陛下,臣有罪…臣當初愿往百濟,是因為李大勇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