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就是房玄齡生前自己提的也不一定。
此時,蘇大為看到,在鐵匠鋪前,站著兩撥人。
左邊的,是一身錦衣,年紀二十余歲,臉上略帶著幾分輕浮,腰掛玉墜,袖口燙金,雙手攏在袖中,正一臉陰冷的看著對面的人。
站在他對面的,是一個彪形大漢。
身高六尺七寸有余,看上去雄壯至極。
蘇大為看到此人,眼瞳略微收縮。
果然是房遺愛,上次在崇圣寺,曾見過對方一面。
不用說,站在他對面的那個錦衣青年,自然是房家老三,房遺則了。
比起這位做太府卿的二哥,房遺則長得就要瘦弱得多,看上去就像是尋常的貴公子和讀書人。
或許是繼承了房玄齡足智多謀的基因?
不過看此人眼神飄乎,神情傲慢,蘇大為更傾向于,這人是個二世祖。
關于房遺則和房遺愛的矛盾,上次蘇大為在高大龍那里聽過一耳朵,后來也從側面稍微了解過一些。
據說房遺愛不喜學文,有武力,尚唐太宗愛女高陽公主,深得帝寵。
房玄齡死后,其嫡長子房遺直本當承繼為銀青光祿大夫,遭高陽公主要挾,想讓房遺愛去爭銀青光祿大夫,結果唐太宗不許。
為此,高陽公主與太宗很是鬧過一陣。
而房家兄弟的關系,自此決裂。
而房遺則,身為房家老三,原本沒他什么事,但是他似乎要為大哥房遺直打抱不平,在中間來回躥掇。
其真實想法,不好說。
“房俊,你一介武夫,有什么資格來管理家族產業?這東市的鋪子,大哥身為家主,才有資格管理。”
房遺則臉上在笑,但是說出來的話,卻透著一股寒意。
這哪里是親兄弟,簡直比陌生人都不如。
蘇大為暗自搖頭。
被親弟弟一番質問,房遺愛的臉龐漲得通紅,有些結巴道:“阿爹生前說了,東市的…鋪,鋪子有我兩成,這間也…是歸我…”
“你把話說清楚,究竟是你要,還是你背后那位要?”房遺則從鼻子里嗤笑一聲:“房俊,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簡直毫無主見,為了搏她高興,連兄弟都不顧了。”
“你…這是父親留于我,我的,與高陽何干?”
房遺愛急了,忍不住上前兩步。
他的身材實在魁悟,足比房遺則高了大半個頭。
一比之下,房遺則的氣勢立刻被壓了下去。
哪怕房遺則身后跟著好幾名隨從,也不由后退了幾步,色厲內茬的喊道:“怎么?你還想動武不成?那就讓長安人都看看,你為了一個女人,居然要動你親弟弟,簡直狼心狗肺,畜牲不如!”
“三弟,你!”
房遺愛明顯是說不過他弟弟,一時間,雙拳緊握,牙齒咬得咯嘣響,額頭上青筋暴起,顯然是憤怒至極。
“兩位老爺,先消消氣吧。”
站在一旁的一位中年人,赤著胸膛,露出古銅色的肌膚,手里還握著一條汗巾,顯然是鋪子里的鐵匠。
蘇大為對此人有印象,記得他是鋪子里手藝最好的匠人,姓穆,人稱穆七郎。
這間鐵匠鋪子平時以他為主。
此時穆七郎對著兩位房家少爺,臉上苦得都快滴出汁來。
他雙眉揪在一起,用汗巾下意識抹了抹臉上的汗水,壯起膽子顫聲道:“兩位少爺,鋪子是房家的,都是自家人,不要,不要傷了和氣。”
“誰和他一家人。”
房遺則冷笑一聲:“靠女人的慫貨。”
“遺則!”
房遺愛從喉嚨里低吼一聲,這聲音把房遺則嚇了一跳。
臉上不由微微變色。
平時房遺愛都是叫他三弟,或者表字,這直接喊名字,代表房遺愛是真的生氣了。
旁邊看熱鬧的人群不由指指點點,一片議論聲傳入蘇大為的耳朵。
“房相那么聰明的一個人,沒想到走了以后,自家兒子卻鬧起來了。”
“自古兄弟鬩墻是取禍之道…”
“依我看,這些貴族家里,還不如咱們尋常百姓家和睦。”
“好了少說幾句吧!”
“阿彌”
一只手突然從后面上來拍向蘇大為的肩膀。
卻在即將碰到時,蘇大為身子一擰,一個下意識動作閃開。
本來人群擁擠在一起,想要做任何動作都會擠到周圍的人,十分艱難,但是蘇大為閃避時,腰和肩膀關節十分靈活,就像是靈蛇一樣,給人一種滑不溜手的感覺。
回頭一看,看到蘇慶節戴著面具,站在身后,手有些尷尬的停在半空。
“獅子,你不是回縣衙嗎?”
蘇慶節有些悻悻然的把手收回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剛才躲得倒快,對了,我是想起來有件東西沒給你看,特地追上來。”
說著,他一面伸手入懷取東西,一面抬頭張望了兩眼:“房家兩兄弟,怎么在這東市街口吵起來了,真是,一點顏面都不顧了。”
“你要不要去勸勸他們?”
“免了,我和房家人沒什么關系,再說人家未必看得上我,才不要自討沒趣。”
唐朝現下兩大貴族門閥,一為關隴集團,這是從北魏至隋至大唐的門閥軍事勢力。
而另一支,就是新興的山東貴族。
房家人,正是山東貴族的代表人物。
至于蘇定方,屬于新興的軍事將領,現下還遠未到人生巔峰,無論在關隴集團,還是在山東貴族那里,都有些不夠看。
最少要到蘇定方打完高句麗,才有資格與關隴、山東兩支勢力平起平坐。
這些念頭在蘇大為腦中一轉,只見蘇慶節將一個薄薄的冊子遞了過來。
“這是什么?”
“哦,這是在武順家搜查時發現的,她說是大慈恩寺的玄奘法師手抄的經書,令賀蘭敏之每日誦讀,我覺得有點奇怪,順手拿了過來,剛才想起,你似乎跟玄奘法師有點交情是不是?這東西給你,你看看對不對。”
“手抄的經,有什么對不對?”
蘇大為有點詫異,隨手將那冊經文接過,入手頓覺有異。
他吸了吸鼻子,將冊子翻開。
入目,一片暗紅色的經文,一絲淡淡的血腥氣同時飄起。
這是,用血水寫就的經書。
果然有些古怪!
難道是玄奘法師的血?
雖說賀蘭敏之那古怪的身體情況,可能需要壓制體內屬于詭異的部份,但是這“血經”,真的是為了壓制詭異血脈嗎?
血寫的經文,每一個字,每一個筆劃蘇大為都認得,但是看在眼里,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詭異。
“這經先放我這里,我回頭問一下玄奘法師。”
“行,先放你那吧,不過如果結案要用的時候,你得還回來。”
蘇慶節小聲說了一句,又抬頭看了看鐵匠鋪前對峙的房氏兄弟,搖了搖頭,嘴里嘀咕道:“真是丟人丟到外面了。”
“別說這種廢話,你推薦的這家鐵匠鋪,戎小角那邊制蠟還需要工具,如今怎么辦?”蘇大為抓住他的手追問道。
“我哪知道。”
蘇慶節沒好氣的翻了翻白眼:“要說這制作手藝,滿長安你絕對找不出比房家鐵匠鋪更好的了,天知道他們兄弟會為點雞毛狗屁的事在這里吵起來,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他們應該吵不了多久。”
就在蘇慶節說話的當口,鐵匠鋪門前的房遺愛和房遺則似乎也失去了繼續爭吵的興趣,在店鋪內匠人的勸解下,各自黑著臉離開。
蘇慶節咧嘴一笑:“看,我說過什么,都是房氏兄弟,吵歸吵,出不了亂子。”
對他這番話,蘇大為只在心里暗自搖頭。
記憶里,最后就是房家自己人舉報說房遺愛和高陽有問題,最后掀起了永徽年間最大的“謀反案”。
不過那件事還太遠,暫時不想太多。
漢苑,感業寺。
香煙繚繞中,明空法師從一間佛堂里走出,她的雙手合什,眉目低垂,在眉眼間,似乎隱隱透著一絲憂愁。
“媚娘。”
隨著一聲喊,如今的大唐皇帝,李治從后面追上來,攔在明空法師前面:“我們話還沒說完,怎么就走了。”
李治說著,伸手在自己的衣襟間,整了整領口。
一旁跟隨的兩名太監忙上來,幫著皇帝大人將衣袖和腰帶整理妥帖。
“陛下希望我說什么?”
明空法師抬頭,看了一眼李治。
這一眼里,帶了太多的情緒,遠不像平時的明空法師。
李治只覺得心弦一顫,對上這個女人時,他發現自己心里最深處的某種東西被觸動了。
在她面前,自己很難擺出帝王的威儀,心里,竟然隱隱有那么絲虧欠。
“媚娘。”
李治伸手,將明空法師的手握在手心里。
“我知道你苦,知道你委屈,相信我,我…朕不會讓你在這里待太久了。”
“陛下。”
一名太監匆匆走上來,在李治身旁耳語幾句。
李治聽了神色微變,有些為難的看向明空。
“陛下去吧。”
明空法師輕輕將手抽出:“你是皇帝,這天下的大事,都等著你去定奪,我只是一個小女子,一個方外之人,不值得陛下如此。”
“媚…”
李治嘴唇微動,想要說些什么,卻發現自己此時什么都說不出口。
他只能長長的嘆息一聲,在太監的陪同下,向院門走去。
走出數步,聽得身后,武媚娘開口道:“陛下,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媚娘,你說。”
李治心中驀地一震,接著是一陣欣喜,他回頭看去。
只見明空法師站在佛堂前,雙手合什,面色悲苦道:“貧尼想回家看一看。”
“我,朕,應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