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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蜀道難

  蘇大為本來想借故離開,把這事揭過。

  誰知這楊炯居然不依不饒。

  他站起的身體微微一滯,面向楊炯,目光沉凝道:“既然賭個彩頭,不妨賭大一點。”

  “賭…賭什么?”楊炯不顧身邊駱賓王等拚命使眼色,強撐道:“若是蘇縣令想賭財貨,只怕要叫你失望,我遠來蜀中,身上無財。”

  “就賭個彩頭,若我輸了,我便當眾說自己不會作詩,之前的詩皆是抄的,如何?”

  蘇大為這話一出,駱賓王和王勃、盧照鄰三人的臉色就變了。

  這話不像是好話啊。

  難不成蘇縣令真的動怒了?

  這可如何是好。

  偏偏楊炯是屬犟驢脾氣,不懂見好就收,聞言梗著脖子道:“蘇縣令既然自己提出來,我便依你。”

  那大喇喇的模樣,險些令駱賓王和王勃當場吐血。

  蘇大為沖楊炯擺擺手道:“我若輸了,便當眾承認自己不會作詩,楊郎君若輸了,也須當眾向我致歉,承認自己無禮,敢賭嗎?”

  最后三個字,似乎略帶抄釁,令楊炯原本有些猶豫的心,一下子血涌上頭,挽起袖子大聲道:“有何不敢!”

  他的手一伸,向蘇大為示意道:“蘇縣令的詩,須得是讓在場所有人心服口服,請了。”

  王勃在一旁站起身,一臉尷尬的看向駱賓王。

  后者也正向他瞪來。

  你瞧這事鬧的!

  而生性憂郁的盧照鄰,雙手抱頭,恨不得像鴕鳥一樣,把頭鉆到地里去。

  駱賓王心中叫苦不迭。

  今次麻煩了,若是蘇大為能作出詩來,但卻不能令楊炯心服口服,難不成真讓堂堂當朝四品官,如今的黃安縣令蘇大為,當眾說自己無詩才?

  打人不打臉吶!

  這豈不是把蘇大為得罪死了。

  可萬一蘇大為作出詩來,楊炯只怕也英明盡喪,本來就是被排擠出長安。

  只怕日后在這蜀地,也呆不下去了。

  才子毀了名聲,還能做人嗎?

  不…不對。

  蘇大為能當場作出詩來的可能性極小。

  更何況要讓眾人交口稱贊。

  非得是王勃那種曠世之才不可。

  那就是說…

  盧照鄰憂心仲仲的看向蘇大為。

  卻見如今的蘇縣令,蘇大為伸手從桌上拈起酒杯,在手指間微微晃動。

  就在楊炯冷笑連連的時刻,蘇大為開口道:“噫吁嘻”

  這一聲驚嘆,把盧照鄰和王勃等嚇了一跳。

  還沒反應過來,只見蘇大為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豪邁頓生,一氣呵成道:“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蟲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沒錯,蘇大為吟的正是后來李白的《蜀道難》。

  話說李白是他的徒兒李客后來的孩子,這輩份還真有點那啥。

  他也不是存心想逮著李白一只羊薅,都快薅禿嚕皮了。

  可惜要壓服初唐四杰,又與蜀地有關的詩,情急之下,一時上哪找去。

  也只有請出詩仙的絕世名篇,才能鎮住場子。

  從開口第一句,包括王勃和盧照鄰、駱賓王和楊炯便被震住了,目瞪口呆的聽著蘇大為吟下去。

  一直到“側身西望長咨嗟”結束。

  余音裊裊,而在場的“初唐四杰”跟傻了一樣,呆愣在當場。

  直到蘇大為一甩衣袖,向著楊炯不客氣的問:“楊郎君,我這首詩,可還入得幾位法眼嗎?”

  尼瑪!

  這豈止是入得眼。

  此詩一出,橫壓當世,只怕今后寫蜀地之詩,再無出其右。

  楊炯一張年輕的臉龐,霎時間漲成了豬肝色。

  說好也不是,說不好更不是。

  王勃在初唐四杰中,向以急才而著稱,文才最是斐然。

  此時忍不住擊節贊嘆道:“蘇縣令此詩氣勢雄渾,有鬼神莫測之才,聽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蘇縣令大才,此詩,定當轟動當世,名垂青史!”

  他在這邊對《蜀道難》大加贊嘆,一旁的盧照鄰早已取出隨身的筆墨紙硯,將毛筆在舌尖處潤了潤,在紙上瘋狂的記錄起來。

  “此詩氣勢雄壯,一氣貫之,森然陡峭,如壁立千仞,不可不記之!”

  一名喃喃自語,一邊瘋狂的轉動著手腕,一手漂亮的草書,自筆尖游走而出。

  駱賓王愣了片刻,直到此時才反應過來,忍不住擊掌道:“蘇郎君,你…你果然詩書滿腹,口吐錦繡,可嘆我當年居然未曾向你求詩!”

  一邊說著,一邊搖頭苦笑:“此詩一出,只怕我今后都不敢再以蜀為題作詩,不,是再也不敢作詩了!”

  說完,見蘇大為神色和緩,并無發怒也無自傲,心中不由更是贊嘆,蘇大為詩才驚艷也就罷了。

  最難得是他這份心境,居然還能如此淡定。

  忙一伸手推了一把楊烔:“令明,你還有何話說。”

  “啊?”

  楊炯如夢初醒,張大雙眼瞪著蘇大為,嘴唇蠕動著,臉龐漲紫,半晌才咬牙道:“蘇…蘇縣令好詩!這…是我輸了,我這就去官署當眾…”

  當眾向蘇大為道歉的話,在喉頭滾來滾去,怎么也說不出口。

  在蘇大為面前,他唯一一點自尊,便是自矜詩文學識,如今連這個也被蘇大為踩下了。

  當真是羞愧無地。

  “算了。”

  蘇大為大笑著擺擺手:“方才一時戲言,何必太當真,楊郎君敬我一杯酒,這事就過去吧。”

  此話一出,王勃和駱賓王心頭俱是一松,盧照鄰也是停下手中的筆,驚愕的看向蘇大為。

  這等于是主動給楊炯臺階下了。

  既顯蘇大為胸襟,又不將楊炯致于死地,可以說是最妙的解法。

  駱賓王狠狠一巴掌拍在楊炯的背上,發出“呯”地一聲響。

  王勃早已提起酒過給楊炯面前杯中滿上。

  “還不快向蘇縣令敬酒!”

  “呃,是。”

  楊炯半是羞愧,半是尷尬的舉起酒杯。

  嘴巴動了動,想說點什么,卻吐不出半個音來。

  卻在這時,聽得有人從外邊匆匆走進來。

  人還未至,聲音先到:“盧郎君、駱郎君,你們幾位在這里,讓我好找。”

  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咬字又帶著關中口音,話音柔和,如同老朋友見面。

  “是狄法曹。”

  駱賓王等人的目光轉向大門方向,一眼看到,劍閣都督府的法曹狄仁杰,正提著衣擺,跨過門檻。

  狄仁杰身形高壯,兩肩寬厚,一張圓臉上,雙眸炯炯有神。

  眉宇間,隱隱有一抹赤紅之色。

  顯得紅光滿面。

  頷下蓄著美髯,行走之時,隨著衣袂飄飄,頗有雄姿勃勃之感。

  盧照鄰和王勃在都督府當職有一段時日,駱賓王資歷也老,只有楊炯最年輕,是最近才來。

  一見到狄仁杰,立時想起關于此人的事。

  據說是并州晉陽狄氏,考取明經科入仕,之前任過汴州判佐,為人干練,精于刑名之術。

  在劍閣都督府中,頗得都督王西岳的看重。

  好像記得此人還曾得宰相閻立本的推薦,今后前程遠大。

  一想到這里,楊炯忙放下酒杯,向著狄仁杰叉手行禮:“見過狄法曹。”

  他拜的不是狄仁杰,而是狄仁杰在都督府的關系,拜的是狄仁杰日后的前程。

  否則以楊炯的心高氣傲,少有如此放低姿態。

  眼看著狄仁杰龍行虎步的走入屋中,正想上去攀談,卻見狄仁杰一把抓住蘇大為的手腕:“阿彌你居然躲在這里偷閑,讓我好找。”

  “狄法曹。”

  “呸,這里又不是官署里,稱什么官職。”

  “大兄,你找我?”

  “廢話,不找你還能找誰,隨我來。”

  狄仁杰拉著蘇大為,走了兩步,想起來向身邊的駱賓王等人點點頭道:“我找蘇縣令有事,你們請自便。”

  “咳咳,法曹和蘇縣令自去忙。”

  駱賓王和王勃、盧照鄰等忙躬身相送。

  一旁的楊炯呆立當場,瞠目結舌。

  他名滿長安,每在長安時,左右都是迎來送往,被人圍在中心。

  何曾有過這樣的遭遇。

  先是被蘇大為狠狠折辱,在最擅長的詩才上,被蘇大為一首《蜀道難》打在臉上。

  剛想巴結一下今后的同僚,得宰相閻立本推薦,日后前程遠大的狄仁杰。

  誰知狄仁杰是來找蘇大為的。

  全程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這種過去被眾星捧月,如今被人無視的巨大落差,令楊炯五內如焚,心中涌起陣陣怨忿。

  想報復,想出口惡氣。

  但一想到方才蘇大為所作的《蜀道難》,心中竟隱隱生出一絲恐懼。

  “不…剛才的詩一定不是他作的,豈有人有如此捷才,哪怕是子安也做不到吧?”

  楊炯轉向一旁的王勃,向他道:“子安,你說蘇大為是不是抄別人的詩?”

  駱賓王在一旁惱道:“令明,夠了,你今天怎地如此糊涂,得罪了蘇縣令,于你有何好處?”

  “我就是看不慣…他一個寒門都不算,毫無出身根腳的人,憑什么!”

  王勃在一旁皺眉道:“令明,方才那首《蜀道難》,你可曾在別處聽到過?”

  “這…”

  “這詩,我的確一下子作不出。”

  王勃正色道:“就算給我時間,我也作不出如此氣勢雄奇的詩篇。”

  說著,他長嘆一聲:“蘇郎君這人,越認識他久了,你會越覺得他深藏不露,深不可測…”

  他伸手拍拍楊炯的肩膀:“我勸你還是放平了心,好好向他致歉,與他交好,只會有你的好處。”

  駱賓王也在一旁連連點頭:“子安說得不錯,蘇郎君才華橫溢,為不良帥,能斷案;為將,能橫掃西突厥、高句麗和吐蕃;作詩,他也能驚艷四座,如此出將入相之才,怎能不好好與之結交!”

  “你們…”

  楊炯臉上陣青陣白,突然一拍大腿道:“哎呀,幾位兄長以為我方才是與蘇大為為難嗎?”

  “呃?”

  “我與蘇大為非親非故,如去刻意結交,與那些阿腴幸進之徒有何區別?”

  楊炯挺起胸膛侃侃而談道:“如今我與他雖有小摩擦,但也令他印象深刻,待稍后再登門致歉,一來二去,不就與他熟悉了嘛。”

  “你這…你這小心思…”

  王勃在一旁聽得兩眼大瞪,仿佛不認識楊炯一樣。

  駱賓王揉著額頭,看著神氣活現的楊炯,一時也不知他是隨口編的,還是一開始真如此打算。

  便在這時,盧照鄰突然大喊一聲:“成了!”

  原來他憑著記憶,終于將方才的《蜀道難》默記下來。

  盧照鄰舉起手中寫滿詩篇的紙頁,朝墨跡吹了吹。

  他一臉歡喜的揚起手中的詩篇,向王勃和駱賓王道:“幾位快幫我看看,我有沒有記漏。”

  “給我看看,我看看!”

  王勃和駱賓王沖上來便搶。

  “大兄,何事找我?”

  蘇大為與狄仁杰走出聚會的屋宅,一邊走,一邊好奇的問。

  “其實不是我要找你,是都督。”

  “王都督?”

  蘇大為腦海里,回憶起劍閣道都督王西岳的模樣。

  做為劍閣道都督,遙控整個劍南道,王西岳責權重大。

  此人不顯山不露山,但是卻極有手腕,將蜀地治理不錯。

  只可惜,近幾年蜀地多災,令王西岳疲于奔命。

  特別是去歲“疫毒”之事,險些釀成大禍。

  幸虧當時剛剛征吐蕃回來的蘇大為,受朝廷緊急調令,任黃安縣縣令,用心查案,終于戳破了詭異的陰謀。

  這才消彌了疫毒的危害,令蜀地重新安寧。

  半年來,蘇大為都在招攬流民,重建黃安縣,與劍閣都督打交道不甚多。

  平日里也只是與狄仁杰等都督府的僚臣,有些公務往來。

  “王都督找我何事?”

  “應該是公務上的事,具體的見了他自然知曉。”

  狄仁杰似乎無心此事,隨口應了一句,轉頭看了看,向蘇大為道:“阿彌,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么?”

  “最近有傳聞,說朝廷有意遷都。”

  “遷都?”

  蘇大為只覺好笑:“大明宮才建成幾年,怎么會遷…”

  等等。

  沒準不是謠傳?

  蘇大為的心中一動。

  狄仁杰看他眼神:“我就說你肯定知道。”

  “我知道個寂寞啊,我不知道。”

  “自從泰山封禪之后,天皇與天后,二圣臨朝,陛下龍體欠安,朝中之事,大半由武后而決。”

  狄仁杰壓低聲音,仿佛自言自語道:“遷都…洛陽,會不會是武后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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