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燭燈光芒搖曳,透著一種異常的安靜。
落針可聞。
蘇大為微微低著頭,額頭稍稍滲出冷汗。
直到此刻,他才感覺到,從李治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可怕的威勢。
那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壓在自己身上。
如山,如岳。
以前或許還不懂得,但是近來,李治身上的氣勢越來越強,也越來越像一個人——
太宗,李世民。
自李治掌國以來,隨著一次次翻云覆雨,帝王權謀。
從兩晉十六國時起,便困擾著中原王朝的關隴軍功貴族,以及山東門閥,又或新興的江南門閥,全都被他以極高明的手段壓制住,取得了朝堂平衡。
而李治也終于獨攬大權。
就連凌煙閣上第一人,曾經權傾朝野的長孫無忌,如今在李治手里,也不過是茍延殘喘,日薄西山。
明眼人都看出來,長孫無忌已然失勢,別說庇佑關隴貴族,連他自身都難保。
生死皆在李治一念之間。
但這一切,并不是在重大沖突下發生的,大唐的朝局斗爭雖有,但總體維持在一個可控的烈度。
看上去,就像是微波的湖面。
但是湖底暗流的力量又是如此的強大,強大改天換日。
這一切,無不展示出李治極高的權謀,以及帝王心術,或許直追上了太宗李世民的層次。
對外,李治派出的大唐征西突厥之軍,此次傳回捷報。
一次滅掉西突厥,擒阿史那賀魯,徹底解除困擾中原百年的突厥之患。
無論是政治、又或者武功,這兩個戰場,李治都取得了全面的勝利。
一樁樁實打實的“戰績”在這里,誰還敢小看這位大唐皇帝?
草原各部已經開始在稱李治為“天可汗”。
要知道,這個稱呼,過去只是專指太宗李世民的。
李治就站在蘇大為面前,一動不動,那雙冰冷的眸子盯在蘇大為的肩頭,一言不發。
如果換一個臣子,可能已經承受不住李治身上帶來的壓力,只怕要雙膝一軟給跪下了。
但蘇大為畢竟不是一般人。
他“膽大妄為”也是出了名的。
所以,久久不見李治說話后,他居然悄悄把頭抬起來,一眼就看到李治正俯視自己的眼睛。
蘇大為便笑了起來。
“陛下,如果阿彌有什么做得不對的,你要打就打,要罰就罰,不過一定要留著我顆腦袋,回頭還要為陛下和阿姊效力呢。”
他這話說的,頗有幾分放肆,也有幾分憊懶。
李治不由一愣,如今在朝堂上已經很久沒人敢跟自己以這種開玩笑的語氣說話了。
隨即,他似想到了什么,回頭看了一眼,坐在不遠處,正抬起衣袖遮唇輕笑的武媚娘。
李治頓時有些無奈,也有些泄氣道:“媚娘你…”
“我就這一個弟弟,三郎,你別嚇到了他。”
“呵,他是你弟弟,我怎么會嚇他。”
李治甩了甩袖子,向蘇大為瞥了一眼:“行了,不用再裝樣子了,起身吧。”
說完,自顧自的走回臺階,在武媚娘身旁的胡椅坐下來。
他是想給蘇大為一個下馬威,可惜,有武媚娘在場,這一切都進行不下去了。
蘇大為定是看到了武媚娘給的“暗示”,所以才有恃無恐。
這個小機靈鬼。
罷了。
那就敘敘“情”吧。
蘇大為目光在李治臉上一掃,落到武媚娘身上。
他的嘴微動,無聲的喊了句“阿姊”。
武媚娘眼睛往李治那邊一瞥,袖里伸出手指悄悄指了指,又往下一壓。
蘇大為立刻會意。
方才也是看到武媚娘在笑,才令他突然醒悟。
如果李治要追究自己,只用一道口諭就行了,哪用把自己叫到當面說那么多話。
多半還是想用“帝王之術”,來敲打自己一番。
先殺威棒打下去,再輕輕抬起,然后一番勸勉和嘉獎,一般幾個組合下來,就會令臣下感激涕零,恨不得把命交出來。
玩這招最厲害的是太宗李世民。
如今看來李治也學得不差。
坐在位子上的李治,看起來依然沉著一張臉,透著不怒自威之感。
被武媚娘輕推了一把后,李治終于搖頭笑了起來,向蘇大為招手道:“阿彌,你過來,這次征西突厥回來,蘇定方將軍很是夸了你一番,說你用兵頗有可圈可點之處,來跟朕講講,你是如何用兵的。”
“是。”
聽到這里,蘇大為徹底心定了。
看來罰是不會真罰了,說不定還有賞。
先把自己在翻躍金山,追擊阿史那沙畢的戰事,跟李治和武媚娘大致說一下吧。
“你說什么?此人叫什么?”
“陛下,他叫阿史那沙畢。”
“突厥人的名字…真是古怪。”李治臉上露出困惑和費解之色,搖了搖頭:“你繼續說。”
蘇大為站著說,但是李治和武媚娘就很舒服了。
他們面前的小桌上,有宮女端來點心果品,有西域的葡萄,西北的棗,石國的果子,還有奶酪漿等等。
李治和武媚娘,頗有一種后世聽評書,聽蘇大為一個人講單口相聲的感覺。
他們夫妻兩邊聽,邊吃著零食。
大半個時辰后,終于聽蘇大為將征西突厥之事,大致講完。
李治手里拿著一枚葡萄,放在唇邊,一時聽得入神,直到武媚娘輕推了他一下,方才反應過來。
悠悠感概一聲道:“我這一生恐怕都沒機會去西域了,不過聽你說起戰事,也頗有熱血賁漲之感,難怪蘇定方屢次提及你,說你有大將之才。”
“那是蘇將軍謬贊了。”
蘇大為有些汗顏,抱拳道:“在其位謀其政,我只是盡到本份。”
說這話的時候,他心里多少有些心虛。
追擊阿史那沙畢的時候,那是為一口氣。
殺了他斥候營的人,還混入唐軍大營中偷取情報,如此囂張,簡直沒把唐軍放在眼里。
蘇大為領了軍令狀,自然要將其擊殺,方能揚大唐軍威。
至于之后,他跨過金山后續的行為,那就是有些私心在了。
他想稍稍改變一點歷史,不讓程知節最后輸得那么難看。
也不想大唐在西突厥身上,浪費太多的精力。
還想著早點結束戰事,好返回長安。
最重要的是,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參與唐軍出征,不想身上背上一條“敗績”。
否則會背上這份恥辱一輩子。
這是蘇大為絕對無法接受的。
諸多原因下,只有盡力去爭取。
最終,他這只小小的蝴蝶,一手改變了整個戰爭走向。
使得大唐一戰功成,不用像歷史上那樣,勞動蘇定方出征第二次。
“好一個只是盡本份。”
李治臉上的笑容終于透出幾分真心,輕輕將那粒葡萄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著,似在品味著葡萄的甘美。
停了一會,他才繼續道:“便是盡本份,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阿彌,你這次征西突厥,做得不錯,已經遠超過我對你的期望,真的很不錯。”
他側過頭,武媚娘早就捧起一個銀盤在他嘴邊。
李治“噗”的一口,將核吐在盤里。
又被武媚娘細心的用手帕擦拭了嘴角,這才轉向蘇大為:“不過…我想了好幾夜也沒想通,你立下如此大功,為何卻要在軍中不辭而別?”
說到最后幾個字時,李治的聲音轉為嚴厲,隱隱透著一種質問。
“有什么事,能比軍務更大?”
夜風吹入,殿中燭火閃爍不定。
李治臉上也變得晦暗難明,陰晴變化。
想起蘇大為違反軍令,就令他生出怒意。
氣氛,突然變冷。
武媚娘手上取果的動作,微微一僵,凝神看向李治,看著他直直盯在蘇大為,猶如上弦的箭。
再看看蘇大為,似是措手不及,一時懵住了。
武媚娘抿了抿唇,正想開口打破僵局,替蘇大為圓一下,就見蘇大為眼珠微動,兩個字從嘴里說出:“有的。”
“嗯?”
李治縱然原本沒生氣,現在也被蘇大為給氣樂了。
你還真敢說。
有事情比朕的命令更大?比軍令更大?
“蘇大為,你莫要仗著自己與媚娘的關系,便在朕面前,得意忘形啊。”
說這句話的時候,李治是在笑,語氣溫和。
但是熟悉他的武媚娘卻知道,李治是動了真怒了。
今天阿彌若不給出合理的理由,只怕這關難過,陛下雷霆震怒,便是自己,也無法挽回。
想到這里,武媚娘眉頭蹙起,心里暗暗焦急,又有些嗔怪:阿彌也真是,本來說得好好的,干嘛又要頂撞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