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個倭女?”明崇儼問。
“我過去看看。”
“那這兩人怎么辦?”
“你替我看著。”
“又是我?”
明崇儼臉都綠了,剛想拒絕,蘇大為早已向寨口聲音傳來的方向飛掠而去。
“惡賊!”明崇儼低罵一聲,好像遇到蘇大為總沒好事。
自己這次被發配到此,又不得不與此人搭檔,這是老天對自己道心的考驗嗎?
地上那個脾氣很大小道童,渾身被銀絲束縛,全身上下除了嘴巴能動,哪哪都不能動。
一邊如咸魚般不住挺動著腰,一邊破口大罵:“臭賊,有本事快把本道爺放了,與爾大戰三百回合!”
“臭小子,這么囂張。”
明崇儼冷哼一聲,正要過去給這道童屁股上來兩腳,忽然眼角一跳,通過眼睛余光看到一些古怪的事。
地上,寨中那些尸堆里,有東西在動。
血紅色的天宇下,隱隱有清越的玉鳴聲響起。
宛如珠落玉盤。
一些原本死去的亡靈,仿佛被喚醒了。
夜空下,高懸的熒惑星,越來越近。
一時間,整個夜空星月的光芒都為之所奪。
只有那妖異的紅色巨星,緩緩變大。
長安,李淳風在王承恩的陪同下,急急向著大明宮趕去。
在紫宸殿殿門前,他看到一個中年官員,正垂手立在殿下。
李淳風一眼看去,認得是從前的匠作大監閻立本,設計并監造大明宮,近幾年因為政績不俗,被提拔為左相一職。
“見過左相。”
閻立本向他頷首還禮:“陛下在殿中等你。”
李淳風點點頭,在王承恩帶領下,邁入紫宸殿中。
殿中熏香濃郁,隱隱可見,高坐于座上的大唐皇帝李治,正一臉疲憊的斜靠在胡椅上,他的臉色不太好,透著一種病態的青白色,兩眼浮腫,以手支著額。
在他左手邊,當朝皇后武媚正在幫他清理著奏折。
這自泰山封禪后,已是慣例。
李治身體不好,精力不足以應付繁重的政事,很多時候都需要武媚娘幫他。
而武媚娘,也的確是一個很有政治頭腦與手腕的女人。
不過…
天象大變,武后的位置,已經岌岌可危了。
步入殿中,李淳風向李治與武媚娘叉手行禮:“臣,秘閣李淳風,參見天皇、天后。”
“秘閣郎中來了?”
李治微微撩了一下浮腫的眼皮,眼中一片晦暗。
這種神色,令李淳風心頭不由一緊。
在封禪以前,李治是那樣銳意進取,朝氣勃發,哪怕病體纏身,從他身上依舊是一種奮進和昂揚之意。
但今日的他,卻讓李淳風感覺到一種…暮氣。
是啊,不論多強大的敵人,大唐都可以戰勝,唯有一個敵人,是永遠無法戰勝的。
那就是天。
老天爺都示警了,按天人感應學說,必有人背這口鍋。
“李郎中,今夜熒惑守心,究竟主何吉兇?”武媚娘放下手中的奏折,向李淳風問:“是否有化解之法?”
她的心中,應該是比任何人都焦急。
但偏偏武媚開口,卻給人一種如沐春風,不急不徐之感。
仿佛這世上沒有任何事能動搖她的心境。
李淳風暗自打量武媚娘一眼。
十幾年下來,她的容顏絲毫不見衰老,依舊是那么容光煥發,美艷動人。
李治坐在皇帝的位置,處理繁忙的政務,都快被熬干了。
而武媚娘既幫李治處理政事,還生兒育女,處理宗室,還興佛法,建佛寺,參加佛門祈福,只會比李治更辛苦忙碌。
可從她身上,卻不見一絲疲態。
人和人的體質稟賦千差萬別。
沒有任何道理可講。
“秘閣郎中,今日熒惑之事,你有何看法?”
李治終于開口了,聲音暗啞,能聽出明顯的疲憊。
李淳風知道,那堆滿了桌案的奏折,十有八九,都是彈劾的奏折。
李治與武媚娘此時召他來,只怕是想從他這位掌握大唐星象的秘閣郎中口中,得到一些支持。
但李淳風想說的,卻不是這件事。
略一猶豫后,他向李治道:“臣,請天皇天后,巡幸東都。”
“嗯?”
座上的李治與武媚娘,一下子睜大眼睛,一齊向李淳風投來質詢的目光。
東都洛陽,又是武媚娘口中的神都。
居天下之中,佛法昌盛,而且水運便給,如今的武后十分喜愛,曾數次與李治巡幸東都,并在那里興建佛寺。
但無論是傳統,還是大唐起國的道統,俱在長安。
東都雖好,卻不是久留之所。
如今召李淳風來,是想聽聽他對“熒惑守心”有何見解?是想借他的口,堵住朝堂上的物議紛紛。
畢竟,許敬宗只有一個,賀蘭敏之也只有一個。
再彈劾下去,哪怕李治想保,也難以面對洶涌的輿情。
“回天皇天后,今熒惑守心,甚為不祥,臣推算過,主應大兇災,長安只怕是難以應對,唯今之計,只有移駕東都,方可避禍。”
“避禍?”
李治口里咀嚼這個詞,略顯渾濁的雙眼中,眼神一下變得銳利起來。
“秘閣郎中,你是在教我做事?”
天空出現熒惑守心之象。
不光長安看見,遠在西域、天竺、大食,等同地同時有經通天文之人留意到這幕奇觀,做出記錄。
熒惑守心,天下大亂。
一個身影直挺挺的倒下。
巫女雪子白皙的臉上,涌起一抹暈紅,她后退幾步,左手高舉勾玉,右手用一枚小銀棒在勾玉上輕輕一敲。
懾人心魄的清越鳴聲,在空氣中回蕩。
地上,泥土裂開,一雙雙手從地下伸出來。
遠處,還有搖晃著爬起來的尸骸,仿佛木偶傀儡般,向著這邊搖搖晃晃的走來。
在雪子前方,是一位白眉道人,胡須亦是雪月,長及胸口,頭發隨意挽起,以一支木簪束住。
身穿破爛道袍,大袖里隱隱看到補子。
手里拄著一支青翠的玉竹杖,腰懸一個紅色酒葫蘆。
細看此人面容,則給人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
看他的須發皆白,應該是老者,但他臉上的肌膚細滑,不見一絲褶皺,甚至比大多歲成年人,皮膚更嫩滑。
妥妥的鶴發童顏。
“你…”
雪子只發出一個音節,那白眉道人漫不經心的一抬手。
十余名護在雪子面前的尸身傀儡,頓時呯地一聲,一齊仰天倒下,一團黑氣從口鼻間溢出。
竟是瞬間被道人奪了魂魄。
“這些已死的人,你還操控他們,當真是邪魔手段,塵歸塵,土歸土,貧道一起收了你們。”
道人口中念念有詞,撮口一吹,一股元炁如和熙的春風。
春風過去,地面那些尸骸瞬間燃燒成白色的粉末,隨風散開。
從尸身上涌出的黑氣,也隨之飄散。
隱隱好似看到有人在向道人叉手致謝。
這一幕,將雪子嚇得不輕。
倭國神道以山川萬物為神靈,教中供奉俗稱八百眾神,各種巫術神通,層出不窮。
但她有生之年,從未見過這樣的道人。
言出法隨,一口氣,便將四神勾玉所控制的傀儡給超度了。
“你…你是,你究竟是…”
“這玉,我看著有些眼熟,應該不是你的東西吧?”
道人輕撫長須,玉竹杖向著雪子一指。
一股無形的力量,從四面八方涌入。
雪子只覺得身體一震,仿佛被看不見的手給控制住。
抓著勾玉的那只手劇烈顫抖,有一股大力,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
這道人,要搶走神道教的寶物,也是倭國三大神器之一的勾玉。
雪子口中發出尖利的叫聲。
“道長手下留情!”
蘇大為的聲音,就在此時傳出。
一道電光,隨著他的手掌,隔空一擊。
在雪子與那道人之間,電蛇狂舞。
噼啪!
空氣里,有兩股無形的元炁碰撞了一下。
雪子雖然看不見,但卻在心中涌起極大的恐懼,就像是人面對未知之事,本能的害怕一樣。
她看不見,說明現在這兩人,無論是那個鶴發童顏的道人,還是面前的蘇大為,其境界都遠超過自己。
這個念頭剛起,就覺得胸前涌來一股巨浪。
不是真的海浪,而是肉眼看不見的元炁,層層疊疊,如驚濤拍岸般,向四周狂涌。
狂風呼嘯,元炁怒號。
如汪洋大海上巨鯨拍起的波浪,連天接地。
雪子不由自主,跌跌撞撞的向后退去,狼狽到極點。
那些被她召喚來的傀儡尸魃更是瞬間粉碎,化作飛灰。
遠處的樹木被無形勁氣吹過,一齊向外倒伏,仿佛被巨浪沖擊。
而在這場風暴中心的兩人,蘇大為與那道人,卻是紋絲不動,穩穩的站在當中。
那道人甚至連長眉與胡須都不曾舞動一下。
光看兩人站立的姿勢,實在分不出,兩人誰更強一些。
剛才那一下碰撞,又是誰吃了虧。
“這位郎君的元炁,似曾相識,若是老道沒猜錯,當是李丹陽門下?”
道士目露奇光,上下打量一番蘇大為,點點頭,又搖搖頭:“奇哉,就算是李丹陽在我面前,也未必能攔下我,你這手功夫,已經超過他了…嗯,不對,元炁里還駁雜有其它,像是袁天罡那一門的陰陽倒錯,還有些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