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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火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

  ——《周易》

  喀嚓!

  一只腳踩在地上,枯枝隨之而斷。

  明崇儼抬起頭,口罩上的雙眼,閃爍著懾人的精芒。

  蘇大為跟著他一起走入院中,看著前面那名縣衙里的差役,畏畏縮縮,停步不前,仿佛眼前的黑暗,藏著什么餓鬼一樣。

  “你聞到了嗎?”

  明崇儼幽幽的問。

  蘇大為:“尸臭。”

  尸臭兩個字說出口,前面的差役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身子一個哆嗦。

  明崇儼怒道:“怕什么,縣令在此,縣令之前可是征吐蕃前總管,統領十萬大軍,馬踏大非川,火燒邏些城,都不帶怕的!”

  蘇大為頗有些無語的掃了他一眼。

  明崇儼,我覺得你在拱火。

  那差役聲音里帶著哭腔:“我知…知道縣令膽大,可…可他是他,我還是…怕啊”

  最后一個“啊”字,帶著顫音。

  余音在院內回蕩。

  把明崇儼倒嚇了一跳,怒道:“喊什么喊,把回音都喊出來了。”

  “我沒,沒喊!”

  “繼續向前,去屋里看看,主薄家娘子還在不在。”

  “喏。”

  差役帶著哭腔叉手行禮,顫抖著繼續向前。

  這一幕,把后面跟著的差役,還有李博等人看得慶幸不已。

  還好,今天選中的不是我們打頭。

  雖然平日里也都是膽大之輩,但是在這災疫過后,鬼氣森森的鎮中,在這細雨如綿的夜里,進入這充斥尸臭的院中。

  任你多大的膽量,也覺得遍體生寒。

  而且這雨…

  好像越來越大了。

  冰冷的,一點一點的沁入肌膚,寒得可怕。

  風聲呼嘯,仿佛有人在耳邊輕輕吹了一口。

  差役嚇得全身一抖,站在里屋門前,全身僵硬,像是被點了穴一般。

  “推開門,開一眼就好了!”

  “別磨蹭。”

  明崇儼在后方催促。

  那差役咬咬牙,學著先前蘇大為破門時的樣子,抬起右腳,狠狠的踹過去。

  這一腳,不但沒能把門踹開,他一只腳,竟然穿過木門,卡在了里面。

  差役嚇得癱軟在地,抱著腿大叫:“救命,救我,救我啊縣丞!”

  “廢物!”

  明崇儼冷哼一聲,一個閃身,右手輕拍。

  那面破開的木門,在他掌指間,片片粉碎,細軟如棉。

  蘇大為眸光微微一閃:“明郎君,這手掌上功夫,已入化境了。”

  “比不得蘇縣令修為高深。”

  明崇儼手指輕彈,口中道:“我這秘術,也不過是陽盡陰生,打在人身上,不過也就是脫陽而死罷了,不值一提。”

  大門洞開,里面幽深昏暗,不見一絲光亮。

  地上抱腿慘叫的差役貼著地滾開,只想離這黑穴更遠一些。

  明崇儼并不進入,而是側身而立,身手示意:“縣令請。”

  蘇大為面色如常,他身后的李博倒是聽得眉頭大皺:“什么樣的功夫,讓人‘脫陽’而死?聽著怎么這么歹毒。”

  “火把。”

  蘇大為站在門前,雙目微凝。

  今夜細雨,如泣如訴。

  雨夜不見星月,以他的眼睛,一時也看不分明。

  在他身后的李博忙向身邊親衛催促,從行囊里找出帶著的油巾,尋了木棍纏上,又用火石點火。

  因為下雨的緣故,費了半天功夫,才算將火把點著。

  這油巾浸的乃是黑火油,燒起來,就不會熄滅。

  蘇大為伸手接過遞上來的火把,向著屋里一照。

  光芒乍閃,他與明崇儼兩人站在門前,眸中同時倒映出血紅的光芒。

  “死了。”

  明崇儼道。

  蘇大為默不作聲。

  他久經戰場,自然熟悉人死了是什么樣子。

  屋內的婦人趴伏在床榻上,身下壓著一只小手,應該就是她的兒子。

  這兩人的身體都僵硬了。

  明崇儼微微嘆了口氣:“我初來黃安縣,便是主薄一家接待,可惜了…”

  他向蘇大為拱手道:“待天亮后,我再帶人將他們收埋了吧,也算是了一樁緣法。”

  當年明崇儼也曾隨在玄奘法師座前聽經,于佛道兩門經義,都頗有研究。

  信奉因果和道家承負之說。

  “等不到明天了。”

  “什么?”

  “現在就燒了吧,塵歸塵,土歸土。”

  蘇大為說著,回頭向李博道:“把備用的黑火油取出來,點上。”

  “喏。”

  “等等。”

  明崇儼失聲道:“蘇縣令,你要做什么?”

  “你剛才沒看到嗎?”

  蘇大為將手中火把往前一撩,火光下,隱隱見到床榻上有東西閃動一下。

  后面的李博與眾差役口里發出驚呼。

  “那是什么?”

  火把光芒下,隱隱看到數團黑影,在陰影下跑動,血紅的眼睛,如一粒粒血珠。

  “老鼠?!”

  “是吃了尸肉的老鼠…”

  蘇大為的神色漸漸凝重:“我不知道黃安縣的疫情究竟怎么回事,這兩人是死于疫癥,還是死于饑餓,都無法確定,但是,如果讓吃了尸肉的老鼠流躥出去,這疫情就控制不住了。”

  說完,不等明崇儼反應,向李博道:“燒了。”

  李博早已從隨軍行囊里,取出一個黑瓷瓶,拔開以后,一股難聞的氣味擴散開來。

  竟然連尸臭都被掩蓋住。

  明崇儼臉上微微變色。

  在長安的時候,他曾見過一些大食來的商人,販運來的那種黑油,也是這種氣味。

  還有西市的鯨油燈坊,作坊里,也有這種氣味。

  “不能留個全尸嗎?”

  “你以為瘟疫是什么?”蘇大為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這疫,就是毒,哪怕幾千年后,瘟疫依然是人類生死大敵,防疫,就是戰爭。”

  “蘇縣令所說的,我聽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蘇大為手掌一推,將明崇儼“噔噔噔”推開幾步。

  “點火!”

  李博大步上來,將瓷瓶里的黑火油向屋內灑上一些。

  兩名親衛也各拿著一瓶黑火油,繞屋灑了一圈。

  務必要將那些老鼠連同尸體一起燒去。

  蘇大為站在一旁,冷靜的注視著這一切。

  防疫,就是戰爭。

  慈不掌兵。

  他記得千年后,在華夏東北,也曾暴發過一場瘟疫,肺鼠疫。

  當時撲滅瘟疫的辦法,只有三招。

  所有病人隔離。

  所有人戴口罩,勤洗手消毒。

  所有死者,火化。

  將一切可能的病毒燒為灰燼。

  哪怕科技日新月異,人類能上九天攬月,能下五洋捉鱉。

  在面對病毒時,人類最管用的,依然是這三板斧。

  當初新.冠全球暴發時,西方人還嘲笑華夏,但結果,華夏卻仍靠著老祖宗傳下的三板斧,控制住了疫情。

  而那些自詡科技發達,人類文明之光的燈塔,卻連底褲都脫光了…

  黑火油潑灑過后,蘇大為喝令所有人退后。

  他將手里的火把扔了出去。

  火光驟然亮起。

  起先火光不大,但很快,黑火油迸發出猛烈的光芒和濃煙。

  木制結構的房屋在火舌舔舐下,發出吱呀的慘叫聲,仿佛一個怪物瀕死的哭號。

  火光中,那些老鼠都被燒著了,吱吱慘叫著四躥逃逸。

  有的竟從火海中沖了出來。

  “殺死它們,不可走脫一只!”

  李博拔出腰上橫刀,一刀劈下去,卻落了個空。

  身邊的親衛,倒是飛快張起角弩,射死一只。

  “不用殺。”

  蘇大為伸手制止道:“沾上黑火油必死無疑,讓它們跑,跑到別的洞窟里,將其余的老鼠燒死還能省點力氣。”

  “阿郎高見。”

  李博愣了一下,拍了拍額頭,也覺得這個方法不錯。

  一旁的明崇儼冷臉看著一切。

  任誰都看出他心里很不爽。

  主薄一家與他有情份。

  按他的想法,應該親手將這家人埋葬,才算全了因果。

  但現在,因為蘇大為一句話,一把火全燒了。

  和這些破房子一起,和這些亂躥的老鼠一起。

  這對堅持因果必償的明崇儼來說,簡直如強迫癥被人強迫了一樣。

  “惡賊!”

  “你說什么?”蘇大為轉頭向他。

  “我說你這在胡鬧!”明崇儼冷冷道:“都未能肯定這家是因疫死,還是餓死,便粗暴的一把火燒了!尸骨無存,大惡!”

  “我們沒有時間!”

  蘇大為冷冷道:“黃安縣原來三千余人,究竟死了多少?一個個去甄別去掩埋?這活是你來,還是我去做?”

  這一下,將明崇儼懟得說不出話來。

  “疫情如火,刻不容緩,盡早把該燒的燒光,能控制的控制住,早一點結束,早一點避免活著的人,再沾染上。”

  “呵呵。”

  明崇儼扭過臉去,心中憤怒至極,不想再與蘇大為爭論。

  全鎮三千余人,我不管別人,我只想將心中因果償還。

  突然,明崇儼的眼神微變。

  蘇大為留意到他的細微變化:“怎么,有什么發現?”

  “你方才說,那些燒著的老鼠逃回地穴,將其余的老鼠燒死能省些力氣?”

  “嗯,怎么了?”

  明崇儼轉過身來,向著蘇大為譏諷道:“那你想沒想過,它們會把其余的屋子點著?”

  蘇大為猛一轉頭,就見院外,相隔數丈的鄰家房屋,正有火光騰起。

  蘇大為臉色頓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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