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懷酒長精神。
唐.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斗轉星移,距離征西大軍拔營回長安,已過去半月。
李博跟著蘇大為,僅帶著數名親衛,獨自起行,先是到了大唐在劍南道設的驛站,得到驛丞和當地土人指引,又花了數日功夫,翻山躍嶺方才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黃安縣。
黃安縣在后世四川省劍閣,屬唐時劍南道,普安郡。
至于朝廷究竟是想收拾蘇大為,還是有重用,此時也有了答案。
當蘇大為到達黃安縣第一眼看到的是滿目蒼荑,數十里緲無人煙,只剩下空落破敗的茅草屋。
光看這些,與大唐長安的繁華,完全是兩個世界。
實在難以相信,如今的大唐滅國無數,拓土萬里,但是在大唐的疆域里,竟然有這樣的存在。
一個年輕的縣丞在本地衙役的陪同下,迎向蘇大為等人,拱手道:“黃安縣之前有戶六百余,有丁三千二百二十一人,如今十不存一,皆因前歲大旱,去歲又有澇,今年又有蝗災征兆,光這些也就算了,又有疫癘之疾。”
他停了一停道:“我與劍南道都督府法曹狄郎君議過,此事非得蘇郎君才能辦得,朝中圣人也有此意,所以…”
他向著身后近乎廢墟一般的黃安縣一指:“如何防疫,如何救濟斯民,如何防蝗災,我等皆賴蘇郎…蘇縣令活命。”
蘇大為向他所指的方向看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到縣丞的臉上,帶著一種似無奈,似想苦笑的神色:“沒想到在這里又遇見故人,明郎君,怎么也來了這里?”
李博順著他的話,向眼前的縣丞仔細看了看。
果然是昔年長安的明崇儼。
三年過去,他的身量完全長開,與之前的少年稚氣大不一樣。
頗有雄姿英發之感。
可惜,這英俊的盛世美顏,如今在這鳥不拉屎的殘破黃安縣中,也變得憔悴許多。
“我?還不是…你應該知道。”
明崇儼話說到一半,突然話鋒一轉:“蘇縣令今天剛來,我先帶你看看黃安縣的全貌,我比你早來一月,但這里的條件實在太差,我也不知該如何著手,最近都是帶著這幾名衙役盡量維持本地秩序,緝捕盜匪,但仍禁不住剩余的百姓四散逃命。
若是蘇縣令再晚來半月,只怕黃安縣都不存在了。”
他一邊說,一邊在前頭引路,說到此處,腳步微微一緩:“蘇縣令,應該也是和我一樣的任務吧?”
“什么?”
“沒事。”
明崇儼頭也不回的,繼續帶著蘇大為和李博等人,巡視他們的“領地”。
蘇大為在心中暗自想:明崇儼到此處,算不算被貶?之前據說武媚娘頗為器重他,但為何也發配到這里來了?還真是巧了,莫非這黃安縣另有內情?
李博不知蘇大為內心想法,他落后蘇大為半個身位,心中暗自尋思:如此艱苦條件,也不像是下來歷練啊,莫非還是貶?對了,之前路上聽蘇郎君吟的那首詩,什么‘巴山楚水凄涼地’,不像是好話頭,真是令人不安吶…
沉默中,花了大半日的時光,將全縣轉過一遍。
蘇大為看到,當地剩余百姓不多,都是些老弱病殘,而且一個個面有菜色。
不少人是緊閉家門,在自家茅屋中不肯出來。
而鼻中嗅到隱隱的草藥味,似乎說明疫情并未遠離。
“年輕人能逃的都逃了,他們逃入山林,逃向附近的縣郡,但朝廷嚴令本縣的人不許入其他縣郡,所以這些人最后都流入山林,入草為寇,還有些和山中土人混在一起,時常劫掠各縣,劍南道都督府法曹為此連下數道公文,但令不能止。”
蘇大為正在思索著,聞言道:“這劍南道都督府法曹莫非是…”
“狄仁杰,你的舊識。”
蘇大為不由啞然。
明崇儼、自己和狄仁杰,這三人,沒想到會在這巴蜀之地,聚到一起。
冥冥中,總感覺有一種莫名的緣法。
對,歷史上,明崇儼確實是當過縣丞,至于是不是黃安縣,蘇大為卻記不起來。
狄仁杰也的確是任過都督府法曹,那是得到閻立本的推薦。
不過,好像是并州,怎么現在也來到巴蜀了?
搖了搖頭,有些事已經發生了奇妙的變化,與原本歷史上有些出入。
對了,如果王玄策在的話就好了,他好像也任過黃安縣令。
蘇大為捏了捏眉心,忽然又記起來,王玄策是黃水縣令,并非黃安,一字之差,相隔萬里。
黃水縣是后世融水苗族自治縣,是在廣西境內。
“好了,情況就這些情況,不知蘇縣令有何良方?”
明崇儼停下腳步,一足踩在一塊懸崖邊的大石上,整個人隨著山風搖搖欲墜,衣袂飛舞,仿佛隨時會跳出崖外,隨風飛去。
他的眼睛明亮,干凈,不帶一絲雜質,向著蘇大為伸出三根手指:“朝廷派你我來的目地有三,一平息疫情,招攬流民,令黃安縣恢復秩序;與劍南道都督府配合,將流躥各地黃安縣民追回,絕不能讓疫情擴散出去;三,據秘閣李淳風所說,這次疫情來得蹊蹺,或有歹人在背后作祟,必須查明此事,若真有人使用邪法妖術惑亂一方,務必審之于法。”
明崇儼凝視著蘇大為:“這就是你我來的意義,蘇縣令,現在有何想法?”
蘇大為擺擺手:“容我想一想。”
現狀就是這么個現狀。
不論明崇儼是因賀蘭敏之的事被貶也好,還是受武媚娘器重,特派來辦此事也罷。
如今,蘇大為必須與其聯手。
而黃安縣之事,是旱澇災遇上蝗災,之后又有瘟疫,雖然不過是小小一縣之地,看起來不過三千余人,就算死光了也不過…
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
人是長腳可以跑的,年青力壯者為了逃荒,向附近各州縣逃命。
這就是一個個移動的病毒庫。
雖說蜀地多山,許多地方都是原始森林,荒蕪人煙,但若是有一個成功的投入附近州縣,便是新的引爆點。
蘇大為經歷過后世的抗疫戰爭,太清楚那種后果了。
如果不能及時將疫情控制住,將這些星星之火撲滅,一但疫情從黃安縣擴散到人口稠密的州縣,則劍南道必然遭受重創。
雖說大唐時交通不如后世發達,理論上,這疫情最多就是禍害巴蜀之地了。
但若巴蜀有失,將會直接動搖大唐在安西和吐谷渾、吐蕃的軍事能力。
這些地方若再動蕩,那就真是潑天大禍。
特別是剛平復的吐谷渾和吐蕃,會不會重新叛亂,都是未知之數。
這還是前兩條,最后一條,聽明崇儼說的就更可怕了。
若這場疫情,并非是天然形成,而是有人在背后投毒,那帶來的威脅更大。
能在巴蜀投毒,能否在大唐別的州縣投毒?
甚至在大唐洛陽、長安投毒?
若這個時代,有人掌握了病毒技術,人為制造瘟疫…
對大唐,是滅頂之災。
“賊你媽,這個時代也有鷹醬嗎?”
“蘇縣令,你說什么?”
“沒有,不在在意這些。”蘇大為將話題岔開,向明崇儼道:“我這幾年在吐蕃征戰,不清楚發生了什么,我聽說陛下和武后泰山之后,發生了許多事,不知…”
明崇儼雙眼盯著他,死死盯著,那種神色仿佛在說:你是不是想設套害我?
蘇大為苦笑道:“我的為人,你應該清楚,實在是聽說災情與封禪事有關,我不知其中具體緣由,許多事還想不明白,若是明縣丞不方便…”
“你隨我來。”
明崇儼深深看了他一眼,向他示意,兩人走到一旁的一塊大石邊。
“若議論朝廷,恐會有非議之罪。”
“我以人格擔保,全是為了黃安縣之事,絕不涉及其它。”
明崇儼點點頭道:“這破地方,我是待夠了,希望你真能快點把事情了結。”
言罷,將泰山封禪之后,朝中一些大小事,擇重要的,說給蘇大為。
“自上官儀之后后,圣上與武后泰山行封禪事,去歲,日月合朔,有日食,整個冬季,長安沒有下過一片雪,春二月,長安東南突然爆出驚雷般巨響。據秘閣李淳風所記《天文志》,月月合朔就是上天警示,日逢偏食就是圣上身邊有小人。”
日月食盡,主位也;不盡,臣位也。
根據天人感應理論看,這又是不下雪,又是驚雷響,妥妥的鐵證如山。
朝廷無道,天子身邊有奸臣惑亂,得罪了老天爺。
聽到這里,蘇大為的臉色頓時一變。
雖然在后世,所謂天人感應都是無雞之談,但在此時的大唐,星象還有預言都是唐朝的科學,而且是最高的“帝王之學”。
當年李淵因為“太白經天”,差點砍了李世民。
逼得李世民提前發動玄武門之變。
而李世民也因為民間的一首歌謠,懷疑“女主武皇”,將小名五姑娘的大將李君羨不分青紅皂白的砍了。
這一切天人感應和預兆,對大唐,對任何國家來說,都足以地動山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