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何苦要強撐病體上戰場?”
大總管軍帳內,香氣繚繞。
身穿衣官服的侍從,在帳角細心的將香料灑入香爐。
陣陣青白煙氣夾著沁人心脾的香味升騰起來。
帳內宛如仙境。
一身明光鎧的蘇定方,緩緩伸手,向著帳內醫官指了指。
“那年你替太子找來孫仙翁,后又建言陛下廣設醫館,將孫老神仙的醫術廣傳天下,還在軍中設有醫官,醫治兵卒傷兵。此舉推行以來,府兵莫不稱善,許多原本在戰場上受傷必死的人也得以救回,可以說,他們皆是受你的余澤。”
“此是我的本份,不敢居功。”
蘇大為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向著主位上的蘇定方,微微鞠躬。
“這位醫官,乃是得孫老神仙親傳的醫術,有他給我調治身體,已經比之前好多了,這些香料不僅提神,對吐蕃這里的瘴氣,也有功效。”
蘇大為抿了抿唇。
從他的視線看過去,蘇定方雖然穿著衣甲,但身形極為削瘦,險些托起他這身明光鎧。
雖然端坐在那里,腰桿依舊筆直。
但他的眼神比之過去,已經渾濁了許多,再也不復過去的神彩。
給人的感覺,已是垂垂老矣。
身上透著衰敗之氣。
“老師,何苦要強撐身體來此,對吐蕃的作戰,有我。”
此時帳內只有蘇定方與蘇大為兩人,因此蘇大為也不以總管相稱,而以老師稱呼。
他的聲音頗為動情。
是真的擔心蘇定方的情況。
于情,雙方有師生之誼。
這些年,蘇定方一指對他多有提攜。
何況他與蘇慶節也是過命的兄弟交情。
于理,蘇定方的身體狀況,實在是經不起戰陣的消磨。
“荒唐。”
蘇定方挺起胸膛,雙眸一睜:“陛下封我為邏些道大總管,對吐蕃的戰事,我能躲在后方嗎?”
“可…”
“何況消滅吐蕃,這種快事,老夫怎可缺席!”
蘇定方說著,突然手扶著桌案大聲咳嗽起來。
他咳得如此用力,一身衣甲隨之顫抖,發出甲葉碰撞之聲。
蘇定方面露痛苦之色。
左手按著胸,似乎喘不過氣來。
“老師!”
蘇大為大驚站起,卻見方才投香料的醫官,邁著碎步上來,從袖里取出一瓷瓶,倒出拇指大的一粒朱丸遞到蘇定方面前。
“總管,請服藥。”
蘇定方點點頭,張嘴將藥丸吞下。
過了片刻,他的喘息聲漸漸安定。
“老師,你吃的是什么藥?”
“有醫官在此,你不必管這些。”
蘇定方揮了揮手,撐著桌案站起身。
他手扶著腰間橫刀,雖然筋骨不比壯年,但是在帳內踱步,依然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勢。
那是百戰名將,披肝瀝膽,于萬軍中浴血殺出來的氣勢。
“我一生征戰無數,滅國無數,大唐的強敵,東西突厥被我滅了,高句麗,被我滅了,西域諸國,草原胡族,我也都滅了。
大唐四夷,如今只有一個吐蕃。
而且吐蕃膽敢違反陛下圣旨,殺吐谷渾國主及大唐公主。
老夫若不親手滅掉吐蕃,有何面目去見太宗皇帝?”
蘇定方腳下一個踉蹌,一伸手扶住大帳一角的木柱,發出“呯”地一聲響。
蘇大為嚇了一跳,差點沖上去。
沖出幾步又站住。
只見蘇定方回過頭看向自己,擲地有聲的道:“老夫便是死在戰場上,也要看著邏些城,插上唐軍大旗。”
他喘了口氣,黃濁的雙眼中,突然爆出懾人的光芒:“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這詩是你作的?”
“是。”
“好詩!特別對我的胃口。”
蘇定方哈哈一笑,聲音嘶啞:“遵我軍令,下去準備吧。”
蘇大為嘴皮微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在蘇定方的目光中,他倒退兩步,叉手行禮:“喏!”
“怎樣,勸了嗎?”
“我勸了,但是…”
迎著蘇慶節透著期待的目光,蘇大為苦笑搖頭:“沒能勸動。”
蘇定方是中午到的。
麾下大唐鐵騎二萬。
比如今蘇大為手里的兵力還少。
人數雖少,但蘇定方手中乃是西域鎮兵,一等一的精銳。
何況蘇定方用兵,一向擅長以少勝多。
深合兵書所言,其疾如風,其靜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
大唐名將雖多,但能做到這四點兼備的,唯蘇定方一人。
當年在李靖麾下為先鋒,蘇定方僅帶了二百騎,縱馬突襲,殺入頡利牙帳,逼得頡利狼狽逃躥。
滅西突厥時,蘇定方率唐軍及回紇軍共計一萬人,在曳至河,大破阿史那賀魯麾下十萬狼騎。
而在與吐蕃的烏海之戰時,蘇定方更創下以一千,大破吐蕃副相論莽熱泰八萬人的戰績。
蘇定方只要來了,哪怕他只帶著一千騎。
那也是大唐軍神降臨。
是中流砥柱和定海神針。
對唐軍兵卒士氣的鼓舞是難以想像的。
“中午到了后,阿耶水米未進,立刻召集前鋒于西路軍諸將議事,現在又召你單獨議事,看來阿耶的心意無法動搖了,他要畢其功于一役,在此滅掉吐蕃。”
蘇慶節臉上,浮現擔憂與驕傲混雜的神色。
“獅子,我盡力勸了,但是老師他…”
“他一向倔強,除了太宗和陛下,誰的話也不聽。”
蘇慶節喉頭微微哽咽,伸手拍了拍蘇大為的肩膀:“我承你的情。”
蘇大為唯有嘆息。
他能感覺到,蘇定方的壽元已經不多了。
他相信蘇慶節也能察覺到。
這是身為異人的直覺。
異人專修真炁,對人體內的炁最是敏感不過。
蘇定方的體內,這縷先天之炁已接近油盡燈枯。
這個時候,從身體考慮,應該是盡力休養,將這縷炁盡量延長一些。
但蘇定方的選擇卻是戰場。
要在此生滅國戰績中,再添吐蕃的名字。
方才在帳中勸蘇定方時,蘇大為數次感受到蘇定方身體的疲弱,他在強撐著。
同時也從蘇定方身周,看到劇烈燃燒的生命火花。
那縷支撐他的元炁,本就如風中殘燭搖搖欲墜,此時還如此不顧后果的燒灼。
如何撐得住?
“阿彌,你先不忙回營吧?”
“嗯?”
“陪我走走吧。”
蘇大為點點頭,跟著蘇慶節一起在營盤間的通道走著。
此間營盤嚴整,四縱五橫,如果從天空俯瞰,則如棋盤一般規整。
各營之間的間距,防御設施,還有防火,牛馬牲畜,戰馬,兵器庫,兵卒訓練的操場,糧草倉庫,一應俱全。
蘇大為自問自己行軍,營盤已經是十分用心了。
但與蘇定方的營壘比較,頓覺自己的布置十分粗糙。
蘇大為忍不住嘆道:“老師不愧是世之名將,連安營扎寨這種事,都做到盡善盡美。”
“阿耶他其實很急。”
蘇慶節抬起頭,向來時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有一種緊迫感,一路都在催促,但是在軍事上,他絲毫不會馬虎,每當扎營,都要親自過問,甚至巡視過一遍才放心。
夜里也不肯安歇,你送來的軍報,他都要反復看過,還要召集眾將商議。
不過一但他拿定主義,就誰也勸不動了。”
“倒有點民主集中制的味道。”
“何為民主集中制?”
“就是…事前民主,多聽眾將意見,待想法定了,便命眾將集中聽令,再不動搖。”
“是有點這個意思。”
蘇慶節回望著中軍大帳,眼中隱隱透著一絲孺慕之情。
“其實我自小就很崇拜阿耶,只是大了以后,總覺得阿耶好霸道,做什么都要管著我,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偏不聽。”
“但你現在,還不是像老師期望的一樣,加入府兵。”
“那是我長大了。”
蘇慶節看著蘇大為正色道:“阿彌,你我都長大了,再不能像少年那樣任意胡為了。”
“嗯?”
“阿耶就是我蘇家的擎天之柱,他現在一天天老了,若有那么一天…”
蘇慶節面頰抽動了一下:“我將要代替阿耶,撐起蘇家。”
蘇大為默然。
“阿彌,這一仗,是阿耶最大的心愿,既然無法打消他的念頭,你我都要好好作戰,讓阿耶不留遺憾。”
“放心。”
蘇大為伸出拳頭,輕輕在蘇慶節的護心鏡上敲擊了一下:“是你說的,你我都長大了,到戰場上,咱們兄弟倆真刀真槍的比一比,看誰的戰功更厲害。”
“哈哈,一言為定。”
蘇慶節伸出手掌,重重拍在蘇大為的肩膀上。
發出“鏘”地一聲響。
“惡賊,這么用力,你特么真不吃虧。”
七日之后,唐軍做好了戰前準備。
西路王方翼,前鋒蘇大為,二將齊聚于蘇定方大總管軍帳內。
蘇定方一身明光鎧,手按橫刀,立于帳中。
左手是同樣明光鎧,身高八尺,雙眉濃黑,雙眸明亮的蘇大為。
右手是一身龜背魚鱗甲,身披黑色披風,身形如一尊鐵塔,眼神犀利的王方翼。
蘇大為的膚色黝黑,穿著重達五十余斤的明光鎧依舊給人感覺身形彪悍,身上每一寸肌膚都充滿著爆發力。
而王方翼,膚色卻極白皙。
這半年來的行軍,只令他的雙頰添上高原紅色,膚色卻絲毫不改。
這是基因,蘇大為也羨慕不來。
兩人站在蘇定方身旁,膚色一黑一白,倒是相映成趣。
自兩人下手,蘇大為手下是薛仁貴、阿史那道真、李謹行、王孝杰、崔器等將。
王方翼手下將領更多。
程務挺、黑齒常之、沙吒相如、婁師德、李辯、高崇文、阿史那摸末。
這是大唐最能打的一批青年將領,只怕今后很難有這般將星璀璨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