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
蘇大為拍了拍龍子,回頭望向他:“前日我們才擊潰了封鎖雪谷的那些吐蕃人,稍做休整,連夜進兵,一夜加一白天,百里奔襲,突襲烏海。
算算時間,烏海的吐蕃人可能才剛收到前線戰報,知道弓仁被殺,吐蕃軍大敗的消息,人心正亂。
我們趁著夜色摸上來,再加上天降暴雨,吐蕃人措手不及。”
“不錯。”
安文生思索道:“若是遲上一兩日,烏海這邊得知前線兵敗的消息,必然加緊防備,積極備戰,到那時,想要打破這里,就難了。”
“戰機只有一瞬,時間窗口,稍縱即逝。”
說著,蘇大為目光繼續遠眺。
安文生覺得奇怪:“阿彌你在看什么?”
“打破了烏海,一直沒抓到守備此處的吐蕃大相祿東贊,我想親眼見一見這位被太宗皇帝稱贊,求賢若渴的吐蕃權臣,只不知他現在身在何處。”
“火…黑色的火!”
初晨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看著遠處烏海還有起伏的山巒,鶴郎君的眼里,掠過一抹陰霾。
那一夜狂風暴雨,唐軍劈開雨水,鐵騎如潮水般的涌來。
給他的心靈留下太深刻的鉻印。
哪怕他率著手下的詭異沖上去,也只頂住部份唐軍,還未來得及擴大戰果,從唐軍中涌出的異人和道士,便纏斗上來。
隨后,萬弩齊發。
那種唐軍太史局,如今叫秘閣所制的破邪弩…
鶴郎君下意識捂住胸口,那個位置傳來燒灼般的痛感。
敗了。
難怪熒惑不敢與唐人開戰,那些異人加上大唐的鐵騎,哪怕是詭異中的高階存在,也難以抵擋。
就算能勝,詭異高階才有多少?
以命換命,怎么拚得過人族。
“熒惑星君是對的。”
鶴郎君喃喃道:“知道天道運勢,借著大勢才能將這個敵人除掉。”
“你在說什么?”
旁邊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鶴郎君轉頭看去,一眼看到了那位老人。
吐蕃大相祿東贊。
他現在,看上去就真的沒有半分威勢,與普通的垂死老人差不多。
那一夜變起倉促,唐軍攻上石堡,用黑火油將石堡整個點燃。
濃煙和眾焰順著地道一直蔓延向地下石室中,迫不得已,祿東贊命親衛護著他突圍。
但是唐軍攻勢太過凌厲,既有不懼雨水的黑火,又有一種能投擲爆炸的武器。
轉瞬將祿東贊手下殲滅。
最后時刻,鶴郎君命手下詭異纏住唐軍,自己帶著祿東贊撤往安全的后方。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祿東贊艱難的爬起來,茫然四顧。
現在的位置,應該是距離烏海近百里的曠野中。
向著西邊再走百里,將會到達吐蕃防備大唐的第二個戰略防線,烏梭拉堡。
也是依山而建,仿造石堡。
不過比烏海防線要好的一點是,到烏梭拉堡,整個地勢拔高,山有近千米。
到時不光唐軍的騎兵用不上,只怕那種黑火油,也難以運上山。
只要守住烏梭拉堡,那吐蕃仍能拒敵于邊境線上。
不會有太大的危害。
唯一可慮的是,從烏梭拉堡到大非川的吐蕃軍被唐軍一掃而光,那么,遠在鄯州和武威一線的論欽陵所率大軍,只怕會面臨腹背受敵的危險。
而且大軍的補給線,會受到唐軍威脅。
想到這里,祿東贊掙扎著爬起來:“鶴郎君,送我去…送我去,烏梭拉堡。”
說完,卻并沒有得到預想的回應。
祿東贊錯愕的抬頭,卻只看到鶴郎君平靜得近乎漠然的臉龐。
他再看身邊,除了鶴郎君,就只有十余名跟著逃出的親衛,再無自己熟悉的將領和大軍。
一種隱隱的不安感,從心頭浮起。
是的,他是權傾吐蕃數十載的大相,是吐蕃第一權臣,是噶爾家族的家主。
可此時,他遠離了自己的軍隊,遠離了自己的屬下,在這莽莽曠野中,也只是一個尋常的老人。
他的頭發早已斑白,臉上堆滿了皺紋。
由于身體不好,腰身都有些佝僂。
身上華貴的衣衫早已破爛。
上面有雨水干涸后的痕跡,有血跡。
血跡是保護他的士兵和奴仆被唐軍殺死時,濺上的。
他的發鬢都已散亂,被汗水和雨結一團團的凝結在一起,看上去蓬頭垢面。
不像是吐蕃貴人,倒像是瘋子。
而在他的眼中,也沒有往日的沉穩,而是有一種掩藏不住的焦慮。
若細看,在眼底深處,還有一絲驚悸和忌憚。
他怕了。
人越老,膽子越小。
他早已不是數十年前,那個站在大唐皇宮御殿里,對著天可汗依舊談吐自若,面不改色的青年英俊。
他已經是一個垂垂老朽的老人。
一個黃土埋了半脖子,像是護食的禿鷲一樣,死死攥著手里權柄,不敢松開的權臣。
從與大唐交戰,論欽陵初戰的失利。
到唐軍偏軍蘇大為翻躍大非川,先后在大非川南麓草原上,擊敗悉多于,擊殺弓仁,接著又破烏海。
一連串的失敗,吐蕃人沒有討到一次便宜。
將吐蕃多年來東征西討,南下天竺,東吞吐谷渾,西伏象雄,北征西域,那種不可一世的驕橫之心,撕扯得粉碎。
論欽陵、悉多于、弓仁,皆為吐蕃一流將領。
更別提祿東贊自己,乃是吐蕃最富有戰略眼光之人。
在交手之前,無論是論欽陵還是祿東贊,對與唐軍的博弈,都持有一份謹慎的樂觀。
認為唐軍雖強,但是不能集中全力。
既要關注西域、河西,又要被東面牽扯住精力。
就算唐軍來了,吐蕃占有地利優勢。
雪域高原,高達數千米。
這種環境下,唐軍只要來,那就是送人頭。
但現在,祿東贊不敢再這么想。
他甚至想到了某個最可怕的后果…
他這個年紀,心氣沒了,很難再找回來。
“鶴郎君,之前是我不對,向你致歉。”
見鶴郎君沒理會自己,祿東贊向他鄭重行禮道:“只要你送我去烏梭拉堡,老夫自有重謝。”
他必須去烏梭拉堡。
必須回到軍中,才安全。
這些年東征西討,軍中大部都是噶爾家族的人。
他是吐蕃權臣,這沒錯。
如今的贊普正是他一手扶立起來的。
但贊普漸漸長大了,就不想奪回權柄嗎?
熟知中原王朝歷史,還有許多權臣典故的他,怎么會不清楚。
他現在怕只怕是自己脫離軍中,被在邏些的贊普知道,直接認證他祿東贊陣亡。
若再見到有人自稱祿東贊的,格殺勿論。
那么,可能等不到唐軍攻入吐蕃腹地,他祿東贊和噶爾家族,要先亡了。
數十年苦心造詣,才令吐蕃從雪域高原上一個部落,變成獨霸高原的龐大帝國。
讓噶爾家族成為吐蕃第一家族。
他也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站在雪山巔上的男人。
若是死在這里,那真是悔恨莫及。
怎能甘心?
所以,祿東贊審時度勢,立刻對鶴郎君一改之前的強勢,轉而以利和情來打動對方。
“回到烏梭拉堡,郎君想要什么,我噶爾家一定全力支持。”
他很隱晦的提到噶爾家族,而不是吐蕃,不是贊普。
在勝利的時候,一切矛盾都不存在,吐蕃就是噶爾家,就是他祿東贊。
但是這場大敗,會將許多隱藏的矛盾全都暴露出來,甚至激化出來。
他要讓這些詭異明白,與他們訂立盟約的乃是噶爾家族。
只有保住自己,才能保住吐蕃與他們的盟約。
“去烏梭拉堡?唔,是應該去烏梭拉堡。”
鶴郎君終于開口了,只是他的聲音神色,帶著某種譏誚之意。
這種神色,讓老于事故的祿東贊心中大感不妙,不由驚問:“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帶大相回烏梭拉堡。”
鶴郎君悠然道:“只可惜,大相無法親眼見到了。”
“你!”
祿東贊怒目圓睜,陡然覺得心口一痛。
他看到,鶴郎君的一根手指,化作雪白的鶴羽,從自己胸口穿過。
為什么?
他怎么敢!
祿東贊的心在顫抖,但是因為劇痛,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他只能死死的瞪著鶴郎君,像是用靈魂發問:為何殺我?殺了我,誰來兌現與你們的承諾?
然而下一秒,祿東贊的瞳孔猛地放大。
他看到,站在對面的鶴郎君逐漸化作了自己的模樣。
而身邊那十幾名親衛,從身上冒出裊裊黑氣。
他們,全是詭異!
祿東贊突然明白了。
鶴郎君他們,要的只是他祿東贊的模樣,他的名頭,他的權力。
至于站在臺上那人,是不是真的祿東贊?
誰在乎?
而詭異冒替自己的身份,自可竊取吐蕃權柄。
就如他把持吐蕃大權,架空贊普一樣。
莫非…這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
整個世界漸漸昏暗。
祿東贊倒在地上。
隨著血液的流出,他的生命終于走到了盡頭。
耳中聽到最后的聲音是鶴郎君帶著譏誚的話語。
“要看到吐蕃打敗大唐,唔,不錯,吐蕃是會打敗大唐,不過那時的吐蕃,已經是我西方詭異的天下,哈哈哈至于你,大相,你恐怕看不到蘇定方走在你前面的那一日了。”
聲音開頭還是鶴郎君尖利的嗓音。
到最后,已完全化作了祿東贊說話的聲音語氣。
鶴郎君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衫已化作祿東贊身上的穿戴。
他得意的一笑,向著地上的祿東贊行了一禮,頗有幾分嘲弄的道:“恭送大相,往生極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