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渡陰山。”
“總管,你念的詩我從未聽過,是總管所作嗎?”
一個溫和而淳厚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聲音很好聽,只是略帶邊地口音。
蘇大為頭也不回的道:“不是說不讓你們跟來的嗎?”
“呃,屬下擔心總管,故此出來看看,還請總管莫怪。”
說話的乃是李博。
他與蘇大為名為下屬,實為家臣。
不光李客拜蘇大為為師,李博全家也一直住在蘇大為家的宅子里,交情自然分外不同。
蘇大為沉默了一下,方才開口道:“這首詩不是我作的,是一位叫王昌齡的詩人。”
“王昌齡?”
李博微褐的眼睛微微一瞇,心中卻暗道:能作出此等詩來的,必有軍旅經歷,而且名氣不會小,怎么從未聽過此人。
他隨即又想到:此必是總管假借托名。
實際上跟著蘇大為這么久,經常能從蘇大為的嘴里聽到一些驚奇的話語。
有時是腦洞,想法天馬行空。
有時,卻是一兩句詩,雖不全,卻都是能流傳后世的經典之作。
唯一令李博奇怪的是,這些詩的風格和心境截然不同,如果是同一個人寫的,那可就太厲害了。
可要說不是蘇大為作的,卻也未曾在別處聽過這些詩句。
李博本人飽覽群經,見識不凡,幾番推敲后,便認定是蘇大為借故托詞,想要藏拙。
“錐立囊中,其利自現,總管的才華,掩藏不住的。”
他心中暗暗想著。
至于蘇大為為何明明有詩才,卻要故意說成是別人所作,原因他卻想不出。
“王昌齡出自太原王氏,自幼聰穎,曾赴河隴,出玉門,見識過邊塞風光,所以才能作這等雄渾詩作。”
李博聽得入神,下意識問:“世間竟有此等人物,卻不知總管如何識得此人?”
“呃…”
蘇大為舌頭一突,想了想道:“我與駱賓王、盧照鄰等人有舊,所以認識。”
見鬼了,就隨口一說,沒想到李博會刨根問底。
王昌齡還得幾十年后再出世,再問下去,只怕就對不上了。
“不說這個了,你且去,讓我靜一靜。”
蘇大為仰頭看著月色,臉上流露出一絲悵然之色。
李博卻沒走,他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營帳巡守的兵卒,還有匆匆離去的薛仁貴等人,小聲道:“總管是想聶蘇小娘子了?”
蘇大為不答。
看著月光,想著離家已經快一年了。
從麟德元年,到如今麟德二年。
說不想,那是假的。
才剛成婚,還未盡享魚水之歡,天子一道旨,便披甲上陣。
相思相望不相見。
此情最是斷人腸。
平日里忙于軍務,沒有一刻停歇,唯有到此刻,突然松懈下來,萬般思念涌上心頭。
難以自抑。
“總管,依你看,這仗還要打多久?”
“打多久?”
蘇大為低頭看向他。
“若按當年文成公主的路線,過了大非川,還有烏海,有那錄驛、暖泉、烈謨海、過海、巴顏喀拉山,渡牦牛河,經玉樹,過唐古拉山查吾拉山口,到藏北那曲,再過羊八井,方到邏些。”
蘇大為苦笑一聲:“你說還要多久?”
“這…”
李博先是一愕,繼爾也是苦笑起來:“不光總管思念家人,我這心里,也想念客兒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
“咦,總管又是一句經典之語,不知此句出自…”
“別問了,讓我安靜一會吧。”
蘇大為哭笑不得的道:“真的,我想靜靜,大非川的仗是打完了,但烏海的仗,才剛開始,此去不到百里,便是吐蕃人的烏海防線,吐蕃大相祿東贊,擁兵十五萬,坐鎮烏海。雪谷的戰報,最快明日可能就會送到他的帳前。我們,松懈不得啊…”
李博臉色一肅,叉手道:“總管明見萬里。”
蘇大為看了看他,忽然想起李博久歷邊外,對吐蕃和西域之事,只怕比自己還要熟悉許多。
不由失笑道:“你是怕我沉溺于方才的情緒里,故意引我說話的吧?”
李博臉上露出一抹恰到好處,被人看破的尷尬,拱手道:“總管經歷之多,心境之強,自然不需要我畫蛇添足的。”
“有心了。”
蘇大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沒事,真的,就是有點思念長安,想小蘇,真希望這場仗,能快些結束,想回到長安…”
“希望打完吐蕃后,大唐四夷能真正安寧。”
“我也希望。”
蘇大為仰天嘆息,再次凝望向月光,思念著聶蘇。
口中不覺吟道:“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總管,此詩是何人所作?詩名是什么?”
李博大驚失色,失態一把抓住蘇大為的手:“絕作啊,絕作,此詩氣魄,非同小可!莫非也是方才那王昌齡作的?”
“咳…就算是吧。”
“是就是,怎么還有就算是?”
李博在別的方面,都很靈活,唯獨在這尋章摘句上,卻異常執著。
拉著蘇大為的手,一個勁的追問。
蘇大為好不容易培養起一點情緒,被弄得蕩然無存。
他總不好意思說,這首“關山月”,是我抄你兒子的兒子,你孫子李白的詩吧?
是的,與李博李客相處的這些年,他突然有一天一道靈光閃過,記起李白之父,正是李客。
而李客之父是李博。
自己是李客的師父,如今文抄公抄到李白頭上,還被李博抓住追問。
這特么…
昏暗的地堡。
一名身披斗蓬的男人,跟著前方的兵卒,搖晃著走入地穴中。
四周的甬道石壁燈影閃爍。
隱隱可以見到,甬道中,每隔十步就站著一名兵卒,守備森嚴。
斗蓬男人并不言語,沉默著跟著領路人繼續前行。
直到盞茶時間以后,他終于被帶入到一間石室中。
“人帶來了嗎?”
從里面傳來含混不清的聲音。
一如石室中的燈火在搖動。
又像是某種即將逝去的生命,脆弱得只需要一口氣,便可吹滅。
“見過大相。”
斗蓬男子以手撫胸,以吐蕃人的禮見,參拜高坐在胡床上的吐蕃大相祿東贊。
燭光下,祿東贊的臉色很不好。
準確說,是一種病態的慘白。
看上去,仿佛壁上的燭火,時日無多。
斗蓬男人陰影下的雙眼微微一閃,似乎有些意外:“大相,你的臉色…”
“摘下斗蓬,我不喜歡和看不見的人說話。”
祿東贊咳嗽了一聲,聲音沙啞。
但他的語氣,依舊是平靜的,平靜得好像是冬日納措冰湖中的水,不見一絲波瀾。
男子伸出手,輕輕將斗蓬摘下,露出一張年輕,并且俊美的臉龐。
鶴郎君。
石室內的氣氛一時沉凝。
祿東贊瞇著眼睛盯著他,目光中,有難言的復雜意味。
“你,還有北斗,你們失約了。”
鶴郎君無言以對。
祿東贊繼續道:“按你我約定,原本應該在雪谷出手,替我們除掉唐軍里的異人,但你們沒有做到,以致我國在雪谷大敗,這個損失太大了。”
他的聲音依舊是平靜的。
但一旁熟悉他的親衛,卻忍不住向他悄然看去。
大相的聲音,就像是冰層下的暗流。
那里面,有難以想像的怒火。
但大相仍然在忍耐。
從衛兵的角度看去,甚至可以看到祿東贊眼角微微抽動,臉龐肌肉的每一絲顫動。
身為詭異的鶴郎君,自是將這一切看得更加仔細。
“大相,并不是我們不按約定行事,而是出了一點意外。”
“什么意外?”
“是熒惑,熒惑星君的人,攔住了我們,我們甚至出手較量了一場,彼此都死傷慘重。”
鶴郎君抬頭,那雙幽深的眼眸里,閃過鳩婆的模樣。
那該死的老妖婆,在關鍵時刻,居然阻止自己。
“我討厭這該死的借口。”
祿東贊的聲音冷冽如刀。
“無論有何理由,你們的失約,致失吐蕃在大非川南大敗,損兵十萬,這筆帳,我會跟你們北斗算一算。”
聽到祿東贊的話,鶴郎君干笑了一下:“大相,其實雪谷的損失,未必不能找回來。”
“什么意思?”
祿東贊眼睛微微一張,旋即又瞇起。
從他那張蒼老又蒼白的臉上,閃過狐疑之色。
“雖然熒惑與我們的人作過一場,但我們雙方也達成了一個約定。”
“約定?”
“熒惑的意思是,不能在大非川動手,這里離唐軍大營尚近,就算打掉大唐這一萬人馬,對大唐來說,實在是九牛一毛,不能打斷他們的脊梁。”
“哦?”
這話,似乎引起了祿東贊的興趣:“說下去。”
“熒惑并非不恨唐人,他的意思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一點。”
“如何大一點?”
鶴郎君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他說,若能將河西唐軍,和唐軍援兵主力一起引出來,他愿率麾下諸詭異,與大相圍獵于雪域。”
“荒唐!”
祿東贊原本慵懶無力的靠著胡床,此時一下子坐起,猶如發怒的獅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