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為輕拍了拍身下的龍子,目光掃過兩側高聳的雪峰道:“不會很久了,我們等不急,看來吐蕃人也一樣。”
“何以見得?”
“不急的話,他們會大晚上不睡,輪番突襲?”
“說得也是。”
安文生摸著下巴,看了一眼身邊的薛仁貴,細長的眼睛微微張開,似笑非笑的道:“說起來,我倒是佩服仁貴,昨夜都打成那樣了,他還照樣睡得著。”
薛仁貴在馬上微微一怔,失笑道:“習慣了,別說在戰場上,就算在疾馳的馬上,我也能閉著眼睛打個盹。”
安文生摸著白凈無須的面頰,微微搖頭:“這樣能睡著,也是種本事。”
“你以為他跟你一樣,心里藏著那么多事?”
蘇大為笑了笑,轉頭看向身后唐軍大營:“走吧,隨我去大營,有些事該安排下去了。”
“我琢磨著,被吐蕃人打不是你的性格,看你眼珠轉的,一定憋了什么壞主意。”
“滾!”
吐蕃人的營帳,在雪谷西面連成大片白色,如同云朵。
此時,中軍大帳,悉多于與阿桑骨、折顏正聚在一起,看著一封新的軍令。
“這是烏海防線,大相傳來的軍令。”
“大相下令的時候,應該還不知道弓仁的事。”
“大相的軍令,各位也看到了。”
悉多于舉起手里的祿東贊手書的軍令:“上面限我們七日內殲滅谷中唐軍,我以為,這個時間還是太久,我計劃最遲三到四日完成,在七日內,將捷報送予大相和論欽陵大將的桌前,諸位覺得呢?”
阿桑骨與折顏悄然對視一眼,又彼此嫌惡的扭開頭去。
“悉多于大將說的,我等愿意遵守。”
將領中,有一員蕃將道:“但是昨夜突襲大家都見到了,那些唐人仍有力氣,還有那些吐谷渾人,跟吃錯了藥一樣,居然敢同我們吐蕃人拚命。”
這些年,吐蕃征服吐谷渾一步步蠶食,吐谷渾先后被大唐和吐蕃暴揍,早就沒了軍心士氣。
一副躺下任捶的模樣。
哪怕之前做為唐軍仆從。
遇到吐蕃的軍陣,吐谷渾人也變做了軟腳蝦。
這是常年以來,深刻到骨子里的畏懼。
但不知為何,昨夜吐蕃夜襲雪山谷口時,除了唐軍做戰英勇,那些吐谷渾人的抵抗也很頑強。
簡直出乎了吐蕃人的意料。
“若不是有那些吐谷渾人幫著唐人,昨晚我們已經殺入雪谷腹地了也不一定。”
“說來昨夜如果出動詭異的話,沒準就…”
“噓”
互相拉了一下衣角,這才閉上嘴。
“誰說沒出動詭異?”
悉多于冷冷掃了一眼:“我做何事,需要向你們交代嗎?”
“咳咳。”
被他目光掃到的將領,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忙借著咳嗽聲掩飾。
悉多于自然不會多解釋。
昨夜非旦出動了詭異,連異人,都派出了不少。
但是這些人,至今沒有回營。
情況,似乎比預料中更險惡。
藏在雪谷中的唐軍里,莫非也有大量的詭異或異人?
七日,四日,如何能將這支唐軍,在這幾天的時間殲滅?
就守著谷口靠饑餓嗎?
恐怕不現實。
那些戰馬固然是熬不過,但人,卻可以通過吃馬肉活下去。
谷里沒有河,但有暗河,還有雪山壁上的積雪和堅冰。
恐怕幾天時間也渴不死他們。
若拖過七日,唐軍援兵到達武威一線,論欽陵那邊的壓力就太大了。
萬一被唐軍奪回鄯州,或者從別的方向突破了吐蕃防線。
牽一發而動全身,整個戰略上,便被動了。
弄個不好,吞下去的吐谷渾得吐出來。
悉多于腦中激烈思索著。
此時對于雪谷處吐蕃一方,最大的優勢一是背靠烏海防線,后勤可以保證。
二是人數,遠遠占優。
折顏的五萬兵。
阿桑果收拾弓仁余下的殘部還有兩萬多,近三萬人。
而悉多于自己手里還有三萬人。
三者兵力合起來,便是十萬大軍。
這十萬軍,一半是烏海防線抽調。
另一半,則是從論欽陵手中抽調的精銳。
正因如此,在鄯州面對大唐一線,吐蕃防線的兵力越發單薄。
這是一個重大隱患。
如果唐軍援軍此時到達。
此消彼長,論欽陵守備的防線,會增添極大風險。
就在悉多于腦中急轉時,突然帳外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悉多于大將,阿桑骨將軍,有…有狀況!”
悉多于抬起頭,看了一眼折顏和阿桑骨,揚聲道:“進來說話。”
一名臉頰帶著高原紅,皮膚黝黑的吐蕃兵小跑進來。
右手撫胸,先向帳中悉多于行禮,再向其余將領鞠躬。
“出了什么事?”
“唐軍,唐軍那邊…”
小兵站起身,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們把…把弓仁大將的尸體掛了起來。”
“什么?”
悉多于一下子跳起來。
他感覺自己頭皮一炸。
阿桑骨和折顏同時面色大變。
“去看看去!”
片刻之后,一幫心急火撩的吐蕃將領,已經策馬奔到谷口。
穿過吐蕃自己設立的營壘和堵住谷口的柵欄,來到了雪谷口,一眼便望見,在谷中,屬于唐軍那邊,不知何時,立起一根高高的木桿,此時有半截硬挺的東西,正懸掛在上面。
見到這一幕,阿桑骨舔了舔唇,聲音苦澀的道:“大將,那是…弓仁大將昨日穿的衣甲。”
“真是弓仁?”
“我不知道,但昨日弓仁大將就穿著這身衣甲。”
“如何只剩半截?”
悉多于怒道:“他們敢侮辱弓仁的遺體!”
“大將,昨日,弓仁被那唐將隔著數里,一箭射中,他…他的上半身便碎了。”
阿桑骨說得眼珠子都紅了。
折顏也在一旁作證,在這一點上,出奇的與阿桑骨保持了一致。
“昨日我趕到時,正看到弓仁的旗幟掉落,我在旗下,撿到了弓仁的耳朵和金環。”
他這么一說,悉多于想起來了。
這枚弓仁的金環,上面刻有噶爾家族的印跡,每一位噶爾家的子孫都有一枚。
昨日折顏確實親手將弓仁的金環交給自己。
但是,當時自己沒有細問弓仁的死狀。
而折顏也有意回避了這一問題。
直到此刻才知道,弓仁的死法居然如此凄慘。
抬頭看著被唐軍掛在木桿上,暴露在陽光下的弓仁遺骨,悉多于臉頰微微抽動了一下,咬牙切齒道:“唐人,辱我太甚!”
“大將,咱們殺過去,把弓仁的遺體搶回來吧!”
“大將,請下令吧!”
折顏也在一旁道:“若不做出反應,只怕軍心士氣,會大受影響。”
“可惡的唐人!”
悉多于用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仿佛能感覺到那枚貼身收藏的金環上,散發的溫度。
閉上眼睛,仿佛還能看到幼年的弓仁,咯咯笑著向自己跑來。
“弓仁,我的弓仁,我兄長最后的兒子。”
悉多于張開眼睛,眼里閃過一絲厲芒:“傳我軍令,聚將,準備作戰。”
這一下,真的出乎折顏和阿桑的預料。
“大將,打多大?”
“多大?”
悉多于用手里的馬鞭遙指谷口處弓仁被懸掛起來的尸身道:“弓仁在那里看著我們,你們說,打多大?”
“是!不搶回弓仁的遺體,絕不罷兵!”
折顏一個激靈。
悉多于深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聚將,聚兵,準備吧。”
“是!”
沒時間了。
留給吐蕃人的時間不多了。
大唐是大國,其國力和潛力,都不是新崛起的吐蕃可比的。
必須比唐軍更快。
趁著全軍上下,因弓仁的死而悲痛,借著哀兵之勢,借著搶回弓仁遺體的念頭,聚攏軍心,先殲滅雪谷中的一部。
轉頭再去鞏固鄯州防線,助論欽陵抵御唐軍。
旗幡飛舞。
初晨的陽光下。
無數支粗大的牦牛號角吹響。
在雪谷西面的吐蕃大軍,加緊了動作。
彌漫至數十里的大營,漸漸向著雪谷入口處收縮。
戰斗便突然打響。
無數羽箭和飛石,在狹小的谷口處來回穿梭。
這一次,唐軍堅持抵御了一個時辰,便不得不換上吐谷渾仆從。
退下去休整。
短短一個時辰的戰斗,比前幾日的廝殺烈度更高,更加慘烈。
便是山谷短短數十丈之地,雙方已經留下幾百條人命。
吐蕃人的優勢,隨著時間推移不斷在擴大。
吐蕃人多,可以將各部輪流出擊,一點點拖垮疲憊饑渴的唐軍。
而吐谷渾人,相比唐軍明顯就差了一個檔次。
抵擋的力度各方面都不如。
只堅持了不到一個時辰,吐谷渾人中有人大喊著向后逃去。
像是傳染一樣。
這個意外舉動,令谷口處的唐軍防線完全崩潰。
無數人跟著掉頭逃跑。
唐軍的監軍在后方厲聲喝斥,揮舞手里的陌刀,劈砍了數十名逃兵,但終究無法挽回頹勢。
越來越多的潰兵沖回去。
吐谷渾人甚至與負責維持軍紀的唐軍自相廝殺。
爭一條活路。
吐蕃人見狀大喜,心里最后一絲疑慮拋開,順著吐谷渾人的潰軍,一路砍殺涌入谷中。
從幾十人,到幾百人,到千人,萬人。
中軍帳中,阿桑骨和折顏聽到軍報,幾乎同時跳起來。
他們一齊回頭向坐在案首的悉多于看去。
“大將!成了!我們打破谷口了,大軍正不斷涌入雪谷中。”
“唐軍沒力氣了,按這個勢頭,今日日落前,定可全殲蘇大為部!”
阿桑骨激動得臉頰赤紅。
“你們聽,是什么聲音?”
悉多于卻沒回答他們的話,而是側耳皺眉,像是在聽著什么。
“沒有吧?只有將士的廝殺聲。”
折顏也側耳聽了片刻,搖頭道:“已經進去一半的人了,殺聲大一點,也正常。”
“已經進了一半的人?”
悉多于眉頭皺得更深。
“從交戰到現在,三個時辰不到,進了一半?不對…”
隆隆隆 奇異的響聲,由遠及近。
仿佛山崩海嘯。
悉多于面色大變,猛地站起身。
他僵立在那里,喃喃道:“雪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