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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雪崩(下)

  蘇大為輕拍了拍身下的龍子,目光掃過兩側高聳的雪峰道:“不會很久了,我們等不急,看來吐蕃人也一樣。”

  “何以見得?”

  “不急的話,他們會大晚上不睡,輪番突襲?”

  “說得也是。”

  安文生摸著下巴,看了一眼身邊的薛仁貴,細長的眼睛微微張開,似笑非笑的道:“說起來,我倒是佩服仁貴,昨夜都打成那樣了,他還照樣睡得著。”

  薛仁貴在馬上微微一怔,失笑道:“習慣了,別說在戰場上,就算在疾馳的馬上,我也能閉著眼睛打個盹。”

  安文生摸著白凈無須的面頰,微微搖頭:“這樣能睡著,也是種本事。”

  “你以為他跟你一樣,心里藏著那么多事?”

  蘇大為笑了笑,轉頭看向身后唐軍大營:“走吧,隨我去大營,有些事該安排下去了。”

  “我琢磨著,被吐蕃人打不是你的性格,看你眼珠轉的,一定憋了什么壞主意。”

  “滾!”

  吐蕃人的營帳,在雪谷西面連成大片白色,如同云朵。

  此時,中軍大帳,悉多于與阿桑骨、折顏正聚在一起,看著一封新的軍令。

  “這是烏海防線,大相傳來的軍令。”

  “大相下令的時候,應該還不知道弓仁的事。”

  “大相的軍令,各位也看到了。”

  悉多于舉起手里的祿東贊手書的軍令:“上面限我們七日內殲滅谷中唐軍,我以為,這個時間還是太久,我計劃最遲三到四日完成,在七日內,將捷報送予大相和論欽陵大將的桌前,諸位覺得呢?”

  阿桑骨與折顏悄然對視一眼,又彼此嫌惡的扭開頭去。

  “悉多于大將說的,我等愿意遵守。”

  將領中,有一員蕃將道:“但是昨夜突襲大家都見到了,那些唐人仍有力氣,還有那些吐谷渾人,跟吃錯了藥一樣,居然敢同我們吐蕃人拚命。”

  這些年,吐蕃征服吐谷渾一步步蠶食,吐谷渾先后被大唐和吐蕃暴揍,早就沒了軍心士氣。

  一副躺下任捶的模樣。

  哪怕之前做為唐軍仆從。

  遇到吐蕃的軍陣,吐谷渾人也變做了軟腳蝦。

  這是常年以來,深刻到骨子里的畏懼。

  但不知為何,昨夜吐蕃夜襲雪山谷口時,除了唐軍做戰英勇,那些吐谷渾人的抵抗也很頑強。

  簡直出乎了吐蕃人的意料。

  “若不是有那些吐谷渾人幫著唐人,昨晚我們已經殺入雪谷腹地了也不一定。”

  “說來昨夜如果出動詭異的話,沒準就…”

  “噓”

  互相拉了一下衣角,這才閉上嘴。

  “誰說沒出動詭異?”

  悉多于冷冷掃了一眼:“我做何事,需要向你們交代嗎?”

  “咳咳。”

  被他目光掃到的將領,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忙借著咳嗽聲掩飾。

  悉多于自然不會多解釋。

  昨夜非旦出動了詭異,連異人,都派出了不少。

  但是這些人,至今沒有回營。

  情況,似乎比預料中更險惡。

  藏在雪谷中的唐軍里,莫非也有大量的詭異或異人?

  七日,四日,如何能將這支唐軍,在這幾天的時間殲滅?

  就守著谷口靠饑餓嗎?

  恐怕不現實。

  那些戰馬固然是熬不過,但人,卻可以通過吃馬肉活下去。

  谷里沒有河,但有暗河,還有雪山壁上的積雪和堅冰。

  恐怕幾天時間也渴不死他們。

  若拖過七日,唐軍援兵到達武威一線,論欽陵那邊的壓力就太大了。

  萬一被唐軍奪回鄯州,或者從別的方向突破了吐蕃防線。

  牽一發而動全身,整個戰略上,便被動了。

  弄個不好,吞下去的吐谷渾得吐出來。

  悉多于腦中激烈思索著。

  此時對于雪谷處吐蕃一方,最大的優勢一是背靠烏海防線,后勤可以保證。

  二是人數,遠遠占優。

  折顏的五萬兵。

  阿桑果收拾弓仁余下的殘部還有兩萬多,近三萬人。

  而悉多于自己手里還有三萬人。

  三者兵力合起來,便是十萬大軍。

  這十萬軍,一半是烏海防線抽調。

  另一半,則是從論欽陵手中抽調的精銳。

  正因如此,在鄯州面對大唐一線,吐蕃防線的兵力越發單薄。

  這是一個重大隱患。

  如果唐軍援軍此時到達。

  此消彼長,論欽陵守備的防線,會增添極大風險。

  就在悉多于腦中急轉時,突然帳外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悉多于大將,阿桑骨將軍,有…有狀況!”

  悉多于抬起頭,看了一眼折顏和阿桑骨,揚聲道:“進來說話。”

  一名臉頰帶著高原紅,皮膚黝黑的吐蕃兵小跑進來。

  右手撫胸,先向帳中悉多于行禮,再向其余將領鞠躬。

  “出了什么事?”

  “唐軍,唐軍那邊…”

  小兵站起身,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們把…把弓仁大將的尸體掛了起來。”

  “什么?”

  悉多于一下子跳起來。

  他感覺自己頭皮一炸。

  阿桑骨和折顏同時面色大變。

  “去看看去!”

  片刻之后,一幫心急火撩的吐蕃將領,已經策馬奔到谷口。

  穿過吐蕃自己設立的營壘和堵住谷口的柵欄,來到了雪谷口,一眼便望見,在谷中,屬于唐軍那邊,不知何時,立起一根高高的木桿,此時有半截硬挺的東西,正懸掛在上面。

  見到這一幕,阿桑骨舔了舔唇,聲音苦澀的道:“大將,那是…弓仁大將昨日穿的衣甲。”

  “真是弓仁?”

  “我不知道,但昨日弓仁大將就穿著這身衣甲。”

  “如何只剩半截?”

  悉多于怒道:“他們敢侮辱弓仁的遺體!”

  “大將,昨日,弓仁被那唐將隔著數里,一箭射中,他…他的上半身便碎了。”

  阿桑骨說得眼珠子都紅了。

  折顏也在一旁作證,在這一點上,出奇的與阿桑骨保持了一致。

  “昨日我趕到時,正看到弓仁的旗幟掉落,我在旗下,撿到了弓仁的耳朵和金環。”

  他這么一說,悉多于想起來了。

  這枚弓仁的金環,上面刻有噶爾家族的印跡,每一位噶爾家的子孫都有一枚。

  昨日折顏確實親手將弓仁的金環交給自己。

  但是,當時自己沒有細問弓仁的死狀。

  而折顏也有意回避了這一問題。

  直到此刻才知道,弓仁的死法居然如此凄慘。

  抬頭看著被唐軍掛在木桿上,暴露在陽光下的弓仁遺骨,悉多于臉頰微微抽動了一下,咬牙切齒道:“唐人,辱我太甚!”

  “大將,咱們殺過去,把弓仁的遺體搶回來吧!”

  “大將,請下令吧!”

  折顏也在一旁道:“若不做出反應,只怕軍心士氣,會大受影響。”

  “可惡的唐人!”

  悉多于用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仿佛能感覺到那枚貼身收藏的金環上,散發的溫度。

  閉上眼睛,仿佛還能看到幼年的弓仁,咯咯笑著向自己跑來。

  “弓仁,我的弓仁,我兄長最后的兒子。”

  悉多于張開眼睛,眼里閃過一絲厲芒:“傳我軍令,聚將,準備作戰。”

  這一下,真的出乎折顏和阿桑的預料。

  “大將,打多大?”

  “多大?”

  悉多于用手里的馬鞭遙指谷口處弓仁被懸掛起來的尸身道:“弓仁在那里看著我們,你們說,打多大?”

  “是!不搶回弓仁的遺體,絕不罷兵!”

  折顏一個激靈。

  悉多于深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聚將,聚兵,準備吧。”

  “是!”

  沒時間了。

  留給吐蕃人的時間不多了。

  大唐是大國,其國力和潛力,都不是新崛起的吐蕃可比的。

  必須比唐軍更快。

  趁著全軍上下,因弓仁的死而悲痛,借著哀兵之勢,借著搶回弓仁遺體的念頭,聚攏軍心,先殲滅雪谷中的一部。

  轉頭再去鞏固鄯州防線,助論欽陵抵御唐軍。

  旗幡飛舞。

  初晨的陽光下。

  無數支粗大的牦牛號角吹響。

  在雪谷西面的吐蕃大軍,加緊了動作。

  彌漫至數十里的大營,漸漸向著雪谷入口處收縮。

  戰斗便突然打響。

  無數羽箭和飛石,在狹小的谷口處來回穿梭。

  這一次,唐軍堅持抵御了一個時辰,便不得不換上吐谷渾仆從。

  退下去休整。

  短短一個時辰的戰斗,比前幾日的廝殺烈度更高,更加慘烈。

  便是山谷短短數十丈之地,雙方已經留下幾百條人命。

  吐蕃人的優勢,隨著時間推移不斷在擴大。

  吐蕃人多,可以將各部輪流出擊,一點點拖垮疲憊饑渴的唐軍。

  而吐谷渾人,相比唐軍明顯就差了一個檔次。

  抵擋的力度各方面都不如。

  只堅持了不到一個時辰,吐谷渾人中有人大喊著向后逃去。

  像是傳染一樣。

  這個意外舉動,令谷口處的唐軍防線完全崩潰。

  無數人跟著掉頭逃跑。

  唐軍的監軍在后方厲聲喝斥,揮舞手里的陌刀,劈砍了數十名逃兵,但終究無法挽回頹勢。

  越來越多的潰兵沖回去。

  吐谷渾人甚至與負責維持軍紀的唐軍自相廝殺。

  爭一條活路。

  吐蕃人見狀大喜,心里最后一絲疑慮拋開,順著吐谷渾人的潰軍,一路砍殺涌入谷中。

  從幾十人,到幾百人,到千人,萬人。

  中軍帳中,阿桑骨和折顏聽到軍報,幾乎同時跳起來。

  他們一齊回頭向坐在案首的悉多于看去。

  “大將!成了!我們打破谷口了,大軍正不斷涌入雪谷中。”

  “唐軍沒力氣了,按這個勢頭,今日日落前,定可全殲蘇大為部!”

  阿桑骨激動得臉頰赤紅。

  “你們聽,是什么聲音?”

  悉多于卻沒回答他們的話,而是側耳皺眉,像是在聽著什么。

  “沒有吧?只有將士的廝殺聲。”

  折顏也側耳聽了片刻,搖頭道:“已經進去一半的人了,殺聲大一點,也正常。”

  “已經進了一半的人?”

  悉多于眉頭皺得更深。

  “從交戰到現在,三個時辰不到,進了一半?不對…”

隆隆隆  奇異的響聲,由遠及近。

  仿佛山崩海嘯。

  悉多于面色大變,猛地站起身。

  他僵立在那里,喃喃道:“雪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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