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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雪崩(上)

  夜色。

  蘇大為帶著崔器和安文生,依次從諸軍營盤前巡視。

  他有一種預感,這一夜,或許不會太平靜。

  更進一步來說,眼前的安寧,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是虛假的。

  吐蕃人不會留給唐軍太多時間。

  “你就那么確定,他們會打進來?”

  安文生在一旁道:“若我為吐蕃軍,只要守住谷口,餓幾天,被困谷中的唐軍便會失去戰斗力,何必做行險之事?”

  “因為時間。”

  蘇大為道:“交戰前,雙方面前的都是一片迷霧,要通過信息情報,與交戰,不斷摸清對方的底牌。這個過程是相互的。

  我們在交戰時,摸清了吐蕃人的主力動向,他們同樣,也明白了我軍的虛實。

  從戰略上來說,將我們引入谷,是一步妙棋。

  吐蕃人應該已經準備許久了。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個計策又是失敗的。”

  “你這么說,我就更糊涂了。”

  “我說了,是時間。”

  蘇大為停住腳步,轉頭看向安文生:“從我們離開長安,到現在,過去多久了?”

  “這個…”

  “要知道,我所率的只是先鋒,后續至少有十萬大軍,增援甘州、肅州一線,算算時日,他們也該到了。”

  “你是說…”

  安文生一驚道:“吐蕃人如果久拖不決,會面臨更多的唐軍?”

  “是有這個可能。”

  蘇大為道:“援軍具體哪一天到,或者到了何時行動,我仍無法確定,不過,其實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我相信,這個時候,吐蕃人那邊,包括論欽陵,一定會收到有關我軍援兵的消息。

  哪怕這消息只是大唐援兵在路上,論欽陵也不會坐等。

  他一定會讓守住雪谷的吐蕃軍馬,盡量壓縮我們,爭取早日殲滅我們。

  在我軍援兵到來后,才能騰出手來應付接下來的大戰。”

  “若指揮堵截我們的吐蕃將領,不聽將令,決心拖下去呢?”

  安文生看向他:“別說拖上十天半個月,照目前的形勢,只要一兩日不能出谷,我們便會大量減員,甚至會發生內亂…”

  “這一點,吐蕃人并不清楚。”

  蘇大為沉吟道:“我們或許可以利用這一點,盡可能的刺激吐蕃人,讓他們主動攻進來。”

  “以逸待勞,伺機撕破他們的包圍?”

  蘇大為搖了搖頭:“谷口地形用兵困難,不過只要能把他們引進來,雙方就到同一起點上。”

  “哪有那么容易,除非吐蕃將領是頭豬。”

  安文生忍不住道:“換任何人,但凡有點腦子,哪怕論欽陵下令,當前的局面也得拖上幾日,每拖一日唐軍的力氣便少幾分。”

  蘇大為沉默不語。

  似是默認了安文生說的。

  他們繼續往前走著,鼻中嗅到了一陣肉香。

  轉頭看去,看到在右邊的營盤中,唐軍和吐谷渾人聚在一起,數百人圍了一個大圈,中間生著一堆篝火,有切割好的牛肉和馬肉,在火上烤著。

  留意到蘇大為他們走過來,唐軍隊正第一時間站起來,叉手道:“見過總管,安將軍,崔將軍。”

  接著其他的軍卒也紛紛站起,一片軍令和問候聲。

  最后反應的是那些吐谷渾牧人。

  愣了一下才忙不迭的吐掉嘴里的肉,跳起來向蘇大為行禮。

  “如何,這些烤肉還吃得慣嗎?”蘇大為笑著向眾人道。

  “都是肉有什么吃不慣的?”那隊正咧嘴笑起來:“比咱們平日的伙食還好些。”

  蘇大為笑了笑,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豈料這個平常動作,卻令隊正激動起來,臉色微微漲紅,結結巴巴的道:“總管,我們吃不完的馬肉可以烤一烤,做成肉脯,留著慢慢吃,如此,就算多困幾日都不怕,總管放心,眼前一點困難,難不住我們的。”

  “嗯?你叫什么名字?”

  蘇大為頗有些意外的問。

  “在下斥候營第三旅七團,郝大正!”

  “斥候營?好樣的,我也在斥候營待過。”

  蘇大為又笑著看了看,點點頭道:“你們繼續吃吧,我再去別處看看。”

  “喏!”

  郝大正與一幫唐卒挺起胸膛,叉手相送。

  蘇大為繼續向前,安文生沒說話,崔器道:“下面的兵卒都很尊敬總管。”

  “尊敬我?”

  蘇大為搖頭道:“這一戰,我們陷入雪谷,終究是差了論欽陵一招,我有什么好被人羨慕的。”

  “這并非是總管之失,再說總管今日白天的神勇,下面兵卒都看在眼里,特別是那一箭,射中數里外的吐蕃大將,并且單騎沖陣,將我軍趙胡兒尸身帶回來。”

  “我雖帶回了趙胡兒,但還有許多好健兒,都長眠于此,再也回不去了。”

  蘇大為仰天長嘆一聲。

  “我于永徽年間參軍,歷經三戰,皆是滅國大戰,先西突厥,后百濟、高句麗,現在是吐蕃…我只希望,這一戰后,天下太平。”

  這番話,何嘗不是崔器等人的心聲。

  大唐立國到現在,幾乎無日不戰。

  縱是軍人,也都累了,疲憊了。

  “希望此戰過后,我們都能安享太平。”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大營。

  吐蕃人守在谷口的營壘,一片燈火通明,亮如天上繁星。

  中軍大帳,折顏冷著一張臉,將手里的酒狠狠潑出去。

  由青稞釀成的酒,潑了阿桑骨一臉。

  身材瘦削的阿桑骨連手都沒抬一下,任由那些酒水從臉上一直流淌下來。

  他的模樣狼狽到極點。

  但一雙眼睛仍舊倔強的瞪大,怒瞪著坐在案上的折顏。

  “狗崽子,再瞪,信不信本將把你的眼睛給挖出來!”

  折顏罵了一聲,一甩手,手里的酒碗飛擲出去,在阿桑骨腳邊“啪”地一聲炸碎。

  他的身體跟著騰地一下站起,不顧帳中其余將領吃驚的目光,大步上去,一把提起阿桑骨的衣領:“你還敢瞪我?若不是你們無能,怎會被唐人殺了弓仁?你…阿桑骨,你是論欽陵大將親自點的將,你如何向論欽陵交代?”

  越說,折顏的聲音越是激憤。

  他狠狠一推,阿桑骨身形一個踉蹌,后退幾步險些跌倒。

  折顏的大手又伸了過去,要掐阿桑骨的喉嚨。

  但這一次,卻被阿桑骨反手拿住。

  “好狗膽!”

  折顏雙目一瞪,眼中爆發出強烈光芒:“你敢還手?”

  “還手又怎么了?”

  阿桑骨額頭青筋浮現。

  他的鼻子白天在戰陣間,被蘇大為的槊鋒所傷,現在看上去就是一個模糊的肉團。

  這使得阿桑面的模樣猙獰而詭異。

  他的手臂雖瘦,卻有神力,這一下反抓住折顏的手臂,雙方一較勁,居然斗了個旗鼓相當。

  肉眼可見,以兩人為中心,一圈圈無形的氣流螺旋擴散。

  帳內的簾幡不住起伏。

  連燈火都隨之瘋狂閃爍。

  兩人的衣服仿佛波浪般抖動,長發飄起,兩眼惡狠狠瞪著對方。

  “若不是你,折顏,你若早來半刻,事情何至如此?到祿東贊大相那里,你要如何向大相交代?”

  “你!”

  折顏面色一變,厲聲道:“你敢威脅我?”

  “威脅你又如何?不是你先威脅我的嗎?”

  “找死!”

  折顏大怒,空著的一只左拳猛地揮向阿桑骨的頭顱。

  同一時間,阿桑骨也一拳打向他的肋部。

  一聲巨響,兩人同時如炮彈般飛出。

  只不過方向剛好相反,

  中軍大帳瞬間破開兩個人形大洞。

  其余的將領面面相覷,看著這兩個人形大洞,一時不知該給什么反應才對。

  片刻之后,耳中聽得咚咚聲響。

  衣衫破爛的阿桑骨從一頭闖進帳中。

  而身材雄壯如一頭大灰熊的折顏幾乎同時沖入帳中。

  兩人血紅著眼睛瞪著對方,似乎還要打下去。

  就在這時,有人喝了一聲:“夠了!”

  整個大帳,仿佛被無形的大掌按了一下。

  空氣急降,如同化為冰晶寒宮。

  正如斗雞般互看對方的阿桑骨和折顏,一齊看向說話者。

  那個沉默的青年人,從席間站了起來。

  他沒有多高壯,也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只是腰間一柄銀刀,手里摸著一枚金環。

  那是曾戴著弓仁耳上的金環。

  悉多于。

  當谷這邊的戰報,傳到悉多于手上,驚聞弓仁死于陣中,悉多于立刻拋下一切軍務,將封堵谷口的任何交給副將,親自策馬狂奔數個時辰,趕到了弓仁部的軍中。

  幸虧他來得快,弓仁軍的余部由阿桑骨率領。

  而從烏海來的折顏與阿桑骨,就像是仇人一般,隨時可能翻臉。

  悉多于就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

  “我可以說幾句嗎?”

  當然可以。

  悉多于論身份,乃是論欽陵的兄弟。

  論戰績,有著親自領兵,征服五部天竺的威望。

  阿桑骨與折顏向他一起鞠躬:“愿聽悉多于大將調遣。”

  “弓仁的事,我已經派人快馬回報論欽陵大將了,具體如何,要待他的意思,在這之前,我不希望看到吐蕃人自相殘殺,哪怕你二人是異人,明白嗎?”

  “是。”

  “我等明白。”

  “既然你們明白,那就說一下眼前最重要的事吧。”

  “最重要的事?”

  阿桑骨與折顏對視一眼,不明白悉多于所說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是替弓仁報仇?

  可那伙唐軍已經困在谷中了。

  是向論欽陵大將回報軍情?

  已經派人去傳軍報了。

  包括烏海祿東贊大相那邊,相信明日,最遲后日,也一定會收到這份軍報。

  還會有什么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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