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仁率領著吐蕃重騎大聲吶喊,渾身的血液似在焚燒。
他赤紅著雙眼,從猙獰的鬼面看向前方,卻驚愕的發現,剛剛鑿穿的第三列唐軍長槊兵后,大約五十余步,唐軍的步卒正在聚攏成方陣。
隱隱見到陣列中閃爍著雪亮的刀光。
那是一種弓仁從未見過的長柄重刀。
雖然不知它的威力究竟如何,但本能提醒弓仁,絕不能讓唐軍陣列完成。
要成對方在混亂之際,沖上去,才能實現最大的殺傷。
“沖上去,沖上去!”
弓仁厲聲呼喝。
他還看到,在那些唐軍前,有一些身著粗布衣衫的輔兵,正吃力的將牛馬車從兩邊趕過來,擋在那些唐軍步卒前,想以馱車組成柵欄。
“不要給唐軍集結的時間,沖上去!”
牦牛號角仰天吹響。
弓仁一馬當先,向前狂奔。
雪白的戰馬,成為戰場最醒目的焦點。
在他身后,近萬重甲騎,還有兩萬輕騎,如開閘的洪水,挾著山崩海嘯般的巨響,沖向唐軍步卒。
近了,更近了。
已經可以清晰的看到,唐軍那面軍旗下,騎在黑馬上的那員唐軍。
一身明光鎧亮得晃眼。
只要沖過眼前單薄的步卒方陣,便能活捉了唐軍大將。
這個念頭,令弓仁感到熱血沸騰。
“嗡瑪尼叭”
“嗡瑪尼叭!!!”
弓仁身后,近萬吐蕃重騎,以手中兵器,拍打著胸甲,發出鏘鏗大響。
此時,陽光破開烏云,灑向大地。
明艷的光劍,劈在吐蕃騎身上,光芒萬丈。
這是吐蕃雪山獅子騎,最輝煌的時刻。
“快!再快點!!”
郭待封因為緊張,焦急,憤怒,英俊的臉龐都扭曲了。
他的臉色血紅,額頭和脖頸上粗大的血管猙獰浮現。
用盡一切力氣,一切辦法,催促著輔兵們加快進度。
現在是在與時間賽跑。
陌刀兵雖然厲害,但也要陣型嚴整才能發揮威力,否則被敵人重騎一沖,只怕兇多吉少。
這批陌刀兵之后,可就是此次行軍總管蘇大為的中軍帥旗。
唐軍沒有預備隊,沒有!
在唐軍精銳主力之后的,只有那些吐谷渾部落仆從軍。
共計有兩萬七千人。
如果唐軍主力擋不住吐蕃人,這些仆從別說沖上來,只怕當場都有反水的可能。
“賊你媽,快呀!”
郭待封撕心裂肺的吼叫著。
終于——
馱馬車隊,在陌刀兵前方十余步,合龍了。
長長的車隊,中間凹陷,兩翼展開,排出卻月陣型。
此時此刻,吐蕃騎還有二十余步。
郭待封不顧自己滿嘴的血腥鐵銹味,怒吼叫:“放!”
不用郭待封發令,早有唐兵扣動機括。
一聲響,天崩地裂。
從數百輛牛車上,一齊射出粗如兒臂的大弩。
吐蕃重騎前沖的勢子仿佛被人打了一拳。
隊伍中,突兀的綻開無數條血路。
那是被勁弩射中第一人,接著射透第二人第三人。
如此近的距離,重弩創造了可怕的殺傷。
就連吐蕃大將弓仁,座下白馬連著具裝,也被長長的鐵弩,如串血葫蘆般射透。
弓仁大叫一聲,只覺天旋地轉,翻滾墜馬。
落地時,他感覺整個大地都像是被自己壓塌了,砸碎了。
好一陣黑暗。
暈頭轉向中,雙手雙腳盲目的摸索著,想從地上爬起來。
但他身上穿著鐵甲既重,這一下摔得也重。
一時之間,哪里掙扎得起來。
伸手摸索著,沒有找到支撐的力點,卻只摸得一手溫熱滑膩之感。
咕嘟嘟 弓仁勉強睜開了眼睛,朦朧的視線漸漸聚焦。
他看到,自己正摸在一張死人臉上。
那是一名吐蕃百騎將。
他的運氣沒有弓仁好,身子被一支鐵弩穿透,從脖頸以下,幾乎被撕成了兩半。
鐵甲片猶如紙糊的一般。
大股的血水,正從身體里噴涌出來。
其中還夾著花花綠綠破碎的內臟。
弓仁剛才一伸手,正摸到那些碎塊。
沾血的手指尖,正裊裊冒著熱氣。
他突然感覺無比的惡心,胃部傳來一陣劇烈的痙攣。
“大將!大將!”
有人在呼喊。
有人在拉扯他。
不知多少雙手,將他從地上拉扯起來。
“大將,我們…我們還打嗎?”
弓仁甩了甩昏沉的腦袋,看到頭盔不知甩到了哪里,一臉血水,狀如厲鬼的副將,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問:“還打嗎?”
“廢物!”
弓仁伸手,將手里的血水涂在對方臉上,輕蔑的道:“打破那些車陣,那些唐人就是待宰的羊羔,我們沒有輸。”
“上馬!”
“上馬!!”
隨著弓仁跨上親兵送來的戰馬,屬于吐蕃大將的獅子旗再一次高高揚起。
紛亂的吐蕃騎兵中,發出震天的歡呼聲。
“殺!”
“殺!!”
雖然遭受唐軍弩箭的打擊,但這種機會只有一次。
沒有距離再給唐軍弩箭發揮。
沖上去,殺光他們!
這些卑劣的唐人。
弓仁在心里咬牙切齒咒罵著,下出命令:“讓左右兩翼擺脫唐騎,從后方包抄。讓后軍迅速上前,填補空檔,讓輕騎過來增援,絕不能走了唐軍大將。”
“是!”
旗幡搖動。
號角聲震天。
吐蕃重騎奮起余力,在弓仁的率領下,揮著鐵錘重棒,砸向那些馱馬和牛車。
要將這道防護在唐軍身前,最后的屏障給打碎。
這么近的距離,已經可以清晰的看到唐人的模樣了。
那面唐人的軍旗,距離還不到三十步。
這么近的距離,戰馬一個沖刺便可達到。
“嗡瑪尼叭”
弓仁將手中的血,在自己的鬼面上抹了兩劃,留下血色。
猛地夾緊馬腹。
“沖上去!”
就在這一瞬,弓仁突然留意到一個反常的景象。
唐人擋在前方的這些牛車和馱馬,都是蒙上眼睛的。
聽到動靜,這些牲畜雖然不安躁動,但因為蒙了眼,無法自由移動。
難怪被吐蕃重騎沖擊,這些牛馬仍沒有四散奔逃。
這個念頭剛起。
一股熱浪突然迎面沖過來,弓仁在戰馬上一晃,只覺身上戰馬突然受驚,人立起來,發出驚嘶聲。
那些馱車之上,居然放了易燃之物。
吐蕃騎剛要沖過去,牛車便被唐人點著了。
不知是涂了什么油,一股刺鼻的味道。
這場火來得突然,而且火勢極大。
此時此刻,吐蕃騎兵,正像方才第一次沖過唐軍大營一樣。
弓仁再聰明,也不曾想過唐人如此狡猾,這種放火的奸計,用過一遍不夠,還來第二次。
“不好!”
蒙眼的畜牲雖然不會亂動,但屁股著火的牛馬就不一樣了。
這些馱馬、老牛、騾子在火燒屁股的刺激下,吃痛向前狂奔。
蒙著眼睛不辨東西。
許多自相碰撞,骨斷筋折。
但更多著火的牛車,瘋了一樣沖入吐蕃軍陣中。
前排的重甲騎兵速度根本未提起來。
還來不及反應,便和燃燒的牛車碰撞到一起。
場面混亂到極點。
“穩住!穩住!”
“不要亂!!”
弓仁大聲呼喊。
但整個戰場已經被那些發狂的牲畜攪得稀爛。
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
面對大唐重甲騎兵時,弓仁沒有害怕。
因為吐蕃此次的具裝重騎,威力更大。
面對唐人的重甲步卒和長槊陣時,弓仁也沒有害怕。
因為他知道,對面的唐軍陣型單薄,一定可以穿透。
面對唐人的車弩時,他仍然沒有害怕。
因為他相信,時間,一定是屬于吐蕃人的。
河曲馬幾個呼吸便能沖上去,砍翻這些放弩箭的唐人。
但是,此刻,弓仁手足冰涼。
一支軍隊,最怕的不是強敵,而是自身建制崩壞。
失去組織的軍隊,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更讓他恐懼的事還在后面。
轟轟轟 地面在顫抖。
之前在牛馬車后列陣的唐軍步卒,手持陌刀,邁著整齊劃一的腳步,跨過燃燒的戰場。
跨過吐蕃人的尸體,向著散亂的吐蕃騎兵,列陣而來。
在這些唐人身后,一直縮在后方,遲遲未動的那些唐人的仆從軍,終于也動了起來。
這些牧人打硬仗不行,但是打順風仗,卻一個個猶如見血的餓狼。
嗷嗷大叫著,亢奮至極。
弓仁想喊,想下令整隊,但是環顧身邊,傳令兵不見了,副將不見了。
熟悉的將領一個也看不到了。
他看到替自己執旗的旗官,在不遠處,艱難的扶著那面旗幡。
弓仁猛勒疆繩,想奔過去。
卻聽到“嗖”地一聲破風響。
一枚羽箭,穿透人群縫隙,射中旗官咽喉。
說也奇怪,如此混亂喧囂的戰場,弓仁居然聽到旗官喉頭的喀喀聲響。
仿佛他要吐出最后一口氣。
那些帶血的沫子,連同一口濁氣,一齊噴涌出來。
濺了弓仁滿臉。
旗官扶著旗桿,緩緩癱軟下去。
那面代表吐蕃大將的雪山獅子旗,也隨之輕飄飄的卷落。
敗了。
像是有一件在手中仔細把玩了許久的精美瓷器,呯的一聲墜在地上。
粉碎。
弓仁呆怔在當場,不知過了多久,才茫然的轉頭看向四周。
他看到,那些手執長柄大刀的唐軍如墻而進。
伴隨著領頭那名雄壯唐軍的喝聲,刀光如輪般齊落。
擋在前方的吐蕃重騎,連人帶馬,被砍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