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是政治的延續。
而政治的核心要義,就是如何分蛋糕。
利益如何分配。
什么人分的多,什么人分的少,其中大有學問。
分得好,大家都替宗主效命。
就如后世大明的羈縻之策。
要是蛋糕分得不好,可能還沒等位置坐穩,就打起來了。
這種事,西楚霸王項羽分封諸侯,已經證明過。
對此刻的蘇大為來說,手里的兵少,也就意味著本錢不夠雄厚。
但是錢多有錢多的做法,錢少有錢少的玩法。
如何“統戰”草原各部落,讓各部族安心效命,老老實實做大唐的仆從,甚至忘記吐蕃的威懾,拒絕為吐蕃的征召。
就看蘇大為這蛋糕怎么分,看他操盤的藝術。
軍事是政治延續。
可若在政治層面做得好,許多事,甚至不用動兵,便已瓦解。
在這一項上,蘇大為頗有心得。
至少之前在征突厥和倭國時,都已經驗證過了。
唯一可慮的是,他在這吐谷渾的草原上,只是過客。
很可能沒有足夠的時間。
戰機稍縱即逝。
既要在最短的時間,攻破吐蕃人的防線。
又要在最短時間,瓦解吐蕃人在吐谷渾的影響力,消除吐蕃人的后勤作戰潛力。
同時擴張自己的力量。
這個難度,不可謂不高。
刀尖上跳舞。
妥妥的刀尖上跳舞。
蘇大為心中甚至忍不住有一瞬間想到,若是這一次,他能在最短的時間整合大非川草原上吐谷渾各部落,完成對吐蕃勢力局部的反超。
那這一次操盤謀略,便足以載入唐軍兵史,成為教科書般的存在。
自己也能稱一聲“戰略平衡大師”,或者“統戰大師”。
當然那些還是沒影子的事。
關鍵就在這兩日。
能否在吐蕃人反應過來前,把這些事辦到。
具體而言,明日能不能把這新征召來的一萬吐谷渾人,完全掌握在手里,將他們原來那些頭人影響力消除,架空,才是首要的任務。
激烈的馬蹄聲,敲碎了草原的平靜。
一望無垠的草原盡頭,現出一片碧藍的湖泊。
湖泊極大,波瀾壯闊,一眼望不到頭。
這里正是烏海。
昔年蘇定方曾在此,以一千唐騎,大破吐蕃副相八萬大軍。
而此時,弓仁帶著他心愛的戰馬珍珠,馳入吐蕃烏海防線,持符節,傳遞論欽陵的命令。
烏海之所以稱之為防線,全因為上次吐蕃在此慘敗,此后不但派重兵駐扎,并且多修塢堡,數年下來,這已經可以用固若金湯來形容。
而此刻停留在烏海防線的最高指揮官,赫然便是吐蕃大相祿東贊。
“拜見大相!”
因在軍中,身著牛皮扎甲。
弓仁先以軍禮向祿東贊行禮,待聽到祿東贊讓他起身,這才有空去看對方。
比起數年前,祿東贊這些年老得厲害。
他那雙如寶石般明亮的眼睛,已經日漸渾濁。
臉上的皮膚,已經如鶴皮般,褶皺日深。
他的腰身也有些佝僂了。
但只有他身上那股氣度未變。
那是一種久掌大權,胸襟遼闊,眼光深邃的巨人之感。
看到弓仁時,祿東贊眼中閃過一抹思索,繼爾嘴角挑起,微笑招手道:“過來吧,我的弓仁。”
“波啦。”吐蕃語爺爺之意。
待弓仁走上來,他伸出枯瘦如鳥爪般的手,抓起弓仁的手掌摸了摸。
這只手,年青到令他忍不住嫉妒。
皮膚黝黑,但卻光滑,下面的肌肉,血脈,都充滿著勃勃生機。
那是他永遠也無法再回去的狀態。
年輕真好啊。
祿東贊在心中暗自感概。
任他智慧多深,權力有多大,但仍不得不接受自己日益衰老的事實。
近年來,他越來越會回憶當年,回憶以前的一些事。
有些事記得清,可有些事,卻如霧里看花,迷朦一片。
想要抓住,仔細去想,卻又如斷了線。
收起心中的感概,他拍了拍弓仁的手:“欽陵叫你來,是怎么安排?你給我說說前方的戰事吧。”
“是。”
弓仁一直在暗中觀察著祿東贊。
他的心中父親論欽陵是一座高山。
而爺爺祿東贊,則是另一座更偉岸的高山。
就如巴顏喀拉山上,積雪終年不化的女神峰一般。
這些年,吐蕃之所以能崛起,除了上任贊普松贊干布委實是一代人杰外。
與祿東贊和論欽陵,葛爾家族兩代人的努力,密不可分。
可惜,當年阿爺在巴顏喀拉山上被人射了一箭。
雖然沒有直接命中,但據醫生看過,說是箭風已經傷了肺腑。
這使得這些年,祿東贊的身體跟精力大不如前。
越來越隱居幕后。
此次若不是聽說前方戰事吃緊,他也不會從邏些,從贊普身邊,主動跑來烏海,坐鎮烏海,以備唐軍。
心里想著這些,弓仁手上卻不慢。
將論欽陵令自己轉呈的信,交到祿東贊手上,又將自己知道的前方戰事情況,一一說與祿東贊聽。
直到他說完良久,祿東贊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論欽陵的信上。
“蘇定方,一代人杰,幸虧他也老了,身體不成了,否則我們吐蕃將會有傾覆之險。”
祿東贊喃喃說著:“這次來的是他的弟子?蘇大為?也姓蘇么,這幾年好像聽過幾次這個名字,不過,蘇定方只有一個,光憑此人,就帶那么些唐兵,還無法動搖廣袤的吐蕃。
欽陵的意思,在烏海將這個蘇大為除去,斷掉蘇定方一指。
唔…”
“波啦。”
弓仁舔了舔唇,小心注意著祿東贊的神色。
“怎么了弓仁?有話就說吧。”
祿東贊拍了拍自己身邊,示意弓仁坐到自己身旁。
“這里沒有外人。”
“是。”
弓仁低頭走過來,在祿東贊身旁雪白的狐皮墊上盤坐。
面前是金銀交織的上好紅木桌,據說木頭是天竺產的紫檀。
上面的紋飾充滿天竺的熱烈風情。
地上鋪著上好的波斯地毯。
壁上四周掛著許多奇妙的畫像。
有玄壇,有風物,還有一些佛經里的故事。
弓仁收起飄散的思緒,向祿東贊道:“這個蘇大為,波啦可能不太了解,據我所知…”
“嗯?”祿東贊略有些意外的抬頭,看向孫兒。
在他的印象里,弓仁說話直爽,不像現在這樣吞吞吐吐。
“蘇大為,很可能就是當年,在巴顏喀拉,射波啦一箭的人。”
祿東贊雙眸凝視著弓仁,神色平靜:“從哪里聽來的?”
“是我們的細作傳回消息,當年蘇大為隨蘇定方在天山南麓征西突厥,之后不知為何,他單獨離開唐軍,深入吐蕃境內,從阿里地區,一直上了巴顏喀拉山。
那一年,波啦你帶兵征吐谷渾,恰好從巴顏喀拉經過…”
弓仁說完,突然感覺有些奇怪。
因為太安靜了。
安靜到好像整個房里,只有他一人在自說自話。
他下意識抬頭向祿東贊看去。
他看到,自己的爺爺,手里輕輕折疊著父親托他帶的信。
折得那么認真。
每一次折疊,都用很大力氣,將邊角壓得服服帖帖。
“人生際遇奇妙,這蘇大為,若真是當年闖入巴顏喀拉山,射老夫一箭的那個人…那他與我們葛爾家的緣份,當真是…”
當真是什么,弓仁沒聽清。
他只看到,祿東贊將紙片一折。
那折成小方塊的紙團,便自他手中神奇的消失不見。
“按欽陵說的法子,讓這個蘇大為,永遠留在烏海。”
新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掛在碧霄邊。時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團圓照滿天。
——賦新月。
從朔望月到上弦月。
半個月的時間里,看似平靜的吐谷渾草原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新月如勾。
一支騎兵在月色下,沿著茫茫的湖泊向前疾馳著。
月光斜斜照下,這隊騎士人和馬,俱在月色微光下,隱隱閃發出妖異的光芒。
“停!”
當先的騎士舉起右拳,勒緊疆繩。
跟在他身后的副將揮動手里的火把。
后面跟隨的騎士依次將命令傳遞下去。
“將軍,怎么了?”
一聽這開口的聲音,便知這隊騎兵,乃是唐騎。
說的聲音,都帶著大唐隴右的話音。
被副將問起,那名年輕的將領側耳傾聽片刻:“你們方才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聲音?”
副將臉上露出驚疑之色:“沒有啊,你是說?”、
“有殺氣!”
年輕將軍輕喝道:“讓諸人披甲,準備武器。”
話音剛落,旁邊的湖水,突然生出陣陣漣漪。
一個龐大的黑影,從湖底向上涌出。
“小心!”
伴隨著馬嘶聲,巨浪翻涌聲,還有唐軍的喝罵聲,一頭巨物,從湖中沖出。
惡風卷起,一條似蟒非蟒,似龍非龍的怪物,向著唐軍襲去。
“是詭異!”
“弩!”
領頭的年輕將領口中呼喝,手里并不慢。
一抬手,軍中十字弩已經左手,抬手向著那怪物射出弩箭。
隨著他射出第一箭,其余的唐軍也紛紛將箭雨拋向怪物。
一匹戰馬慘嘶著。
被怪物帶著水花的巨影拍中。
只聽到一聲骨骼斷碎的爆響。
血水、腥臭味還有詭異身上濃郁的陰邪腐敗氣息,向四周翻涌開來。
馬上的騎士已經及時翻身避開。
剛從地上爬起來,一眼就看到心愛戰馬,被那怪物拍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那怪物壓在戰馬尸身上,一張口,將半個馬頭咬掉。
“怪物!”
“快用破邪弩!”
“殺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