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一時無聲。
蘇大為也似在沉思著方才的那個問題。
時移勢易,確實不可同日而語。
西突厥的沙缽羅可汗,早前是向大唐臣服的,被太宗所冊封。
后來太宗駕崩,沙缽羅趁機叛逃,在西域拉起西突厥可汗叛旗。
大唐征叛臣,占著道義上的優勢。
而且一個正日漸消沉,快要跌停板的突厥,與正冉冉上升的吐蕃帝國,顯然不是一回事。
在天山南北,大唐的話,比突厥管用。
大唐征召仆從,各胡人部落不敢不從。
但此次在大非川南麓,故吐谷渾之地,以蘇大為為首的將領,都明顯感覺到,事情有些詭異。
具體體現在,之前打下的牧場,那些吐谷渾人,對唐軍表露的敵意,甚至超過當年草原上的部落。
這也意味著,此時的吐谷渾人,內心更傾向于向吐蕃靠攏。
而將大唐視為侵略者。
“之前吐谷渾王是怎么回事?”
郭待封剛才出去了一會,此刻掀簾進來,剛好聽到這一段,不由抱怨道:“大唐如此優待,給他那么多支持,還把公主嫁給他,居然連一個小小的吐谷渾都管不好。”
阿史那道真點頭附和:“沒錯,這吐谷渾王如此無能,壞了我大唐的事,也是死有余辜。”
蘇大為與安文生對視一眼。
事情當然不是這么簡單。
吐谷渾自從被大唐征服后,歷代吐谷渾王都是大唐冊封,也就是大唐扶持的傀儡和代理人。
如果和平無事還好,但隨著吐蕃的崛起,吐谷渾內,也有一派是吐蕃所扶持的,將大唐立的吐谷渾王,視為出賣本國利益的叛徒和二鬼子。
蘇大為將案上的紙細心的卷成一個小紙卷,置入一個小指粗細的竹筒里,撮唇吹了一聲長嘯。
耳中聽得撲愣愣聲響,一只雄鷹突然從外面飛進來,落在蘇大為的手臂上。
蘇大為一手托著鷹,一手從隨身布袋中,摸出肉條,細心的喂著鷹。
這時才道:“吐谷渾與吐蕃近,與大唐遠,他們生活的環境類似,更容易親近,相比之下,大唐像是一個無禮的客人,吐谷渾人更傾向吐蕃,也不奇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能把鍋全扣在吐谷渾王頭上。”
喂好了鷹,蘇大為將竹筒細心的綁在鷹腿上,摸了摸鷹首。
這只雄鷹向蘇大為點點頭,輕鳴一聲,從郭待封掀開的簾帳飛了出去,轉瞬不見。
薛仁貴不知什么時候醒了過來,看了看帳外,再看看蘇大為:“放了飛鷹?”
“嗯,這鷹還是當年,你征九姓鐵勒時,幫我弄到的那只雛鷹,現在已經這么大了。”
蘇大為笑著說了一聲。
多虧了有鷹傳遞消息,數百里的距離旦夕可至,令他與蘇定方等處的聯系方便了許多。
也更容易得到最新的情報。
何況他手上所掌握的,遠不止一只雄鷹這么簡單。
這種高效的傳遞情報方式,也不知吐蕃人會不會。
普通的馴鷹,是令老鷹幫助捕捉獵物,聰明的鷹還可以指名敵人方向,在敵軍頭頂上盤旋。
甚至可以通過老鷹飛舞的圈數,判斷大致敵人數量。
蘇大為收回了心神,繼續道:“吐谷渾這邊的情況,與當年征西突厥不同,這里不是權力真空,而是吐谷渾人的領地,而吐谷渾人,自從吐谷渾王死后,已經倒向了吐蕃。
我們此次行動,既要快,又要穩,遇到吐谷渾部落,如果反抗,當殺則殺。
就算他們表示臣服,愿意被大唐征為仆從,也要防著一手。
不過這一步,就是我的工作了。
此外,稍做停留,也是等后續其余各支唐軍援兵過來。”
郭待封看向蘇大為,欲言又言。
一名折沖府都尉忍不住叉手道:“總管,各路援軍,分頭行動,就不怕被吐蕃人以逸待勞,反而一股股吃掉嗎?”
“是有這個可能,但我相信大總管會做妥善安排,我們在此地停留兩日,只有兩日,兩日后必須離開。
至于增援的人手,能否與我們匯合,那已非我所能預料。
我們要做的,就是不斷吞并這片草源的吐谷渾人,哪怕再沒有任何大唐的援兵趕來,靠著這些仆從,也能打一場大仗。”
蘇大為的話,語氣從容不迫,聲音里,透著一股強大的自信。
這種自信,是建立在過去一將次勝利的基礎上。
“總管!總管,出去查探的玄真子道長他們回來了!”
親衛兵在帳外小聲道。
“哦,請他過來敘話。”
“喏。”
蘇大為左右看了一眼:“沒有別的問題,那就按此行事吧,明日各自行動,不必報我知道,晚間再來此匯聚消息,盤點成果。”
“喏。”
郭待封,阿史那道真,三名折沖府都尉和薛仁貴,同時叉手應命。
雄鷹飛過帳前,在月色下,劃出一個細小的黑點。
悉多于嘆了口氣。
他摸了摸懷里的面具,目光轉到桌案上。
一個小小的竹筒。
那是方才,那只鷹留下的。
他猶豫著伸出手,快要碰到時,卻猛地縮了回來。
好似這支竹筒燙到了他的手。
捧著手掌,他好像看到自己的手掌在流血。
不,那不是手上的血,而是心里的一道血口。
這次的慘敗,對他的心里,是一次極大的沖擊。
那種挫敗感,那種無力感。
明明占盡了優勢,為什么會輸?
怎么會輸?
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完全想明白。
是唐軍主將高明?
不,那場仗打下來,唐軍并沒有展現太多的謀略,完全是硬碰硬,直接正面強攻。
唯一的意外,就是又來了一伙唐軍援兵。
對,失敗早在與大唐那支騎兵作戰時便種下了。
以一萬對一千,居然沒能短時間吃掉對方。
足足拖延了兩個時辰。
雖然最后將那支重甲唐騎包圍住,但戰機已失。
想到這里,內心的沮喪感再一次涌上來。
他回憶起自己過去的一場場戰役。
打天竺時,從沒遇到過這么硬的對手。
天竺人,好對付。
因為吐蕃人比他們更硬,更勇猛。
吐蕃騎兵居高臨下,從喜瑪拉雅山脈的豁口一沖而下,一鼓作氣。
天竺人撐不了多久,軍陣便支離破碎,紛紛跪地求饒。
那真是個奇妙的民族,似乎對于投降這件事,他們極有經驗和天賦。
做起來渾然天成,一點也沒有扭捏。
那種勝利的滋味,令天竺五部國主跪下臣服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妙。
以致于悉多于以為,吐蕃騎兵天下無敵。
直到此次遇到唐軍。
吐蕃騎硬,唐騎更硬。
吐蕃騎勇猛,唐騎更勇猛十倍。
論驍勇善戰,唐軍對吐蕃人呈現碾壓式的優勢。
如果雙方人數一樣,那結果就毫無懸念。
悉多于苦笑一聲,終于肯面對自己的內心,承認大唐的鐵騎,比吐蕃人更勝一籌。
自己過去打了太多順風仗,還從未遇到過像唐軍這樣的敵人。
比任何敵人都要勇猛、頑強,都更有韌性。
“我們能贏嗎?二兄。”
他不禁在心里,向著遠方的論欽陵暗自發問。
沒有答案。
當然沒有答案。
他現在已經遠離了戰場,找到吐蕃在吐谷渾設下的兵站,征召了附近的吐谷渾仆從軍,暫做休整。
身邊已經沒有熟悉的親衛和副將。
這一仗,他把自己能輸的家底都輸光了。
他不知自己還怎么有臉去面對二兄論欽陵。
猶豫再三,他終于再一次抬頭,盯著桌上的竹筒。
總要面對的。
悉多于深吸了一口氣,緩緩伸手,終于將竹筒一把攥在手心里。
又是一陣沉默后,他打開竹筒,取出里面的字條,對著燈光,細看。
燈光下,悉多于的神情忽然變得奇怪。
時而震怒,時而驚嘆,時而深思。
最后,化作一種堅定。
字條被他攥在手心里,許久之后,他將字條塞進嘴里,狠狠咀嚼著。
隨著喉頭蠕動了幾下。
字條徹底消失。
玄真子向坐在篝火旁的蘇大為,執道門禮。
蘇大為向他看過來。
這名葉法善的高徒,看上去年紀不太老,中年人,兩鬢卻已經斑白。
看面相,是個老成持重的人。
但是他的眼睛里,又有著年青人的一抹惶恐,仿佛驚魂未定。
“道長辛苦了。”
“為總管效力,不敢說辛苦。”
玄真子在蘇大為的示意下,在篝火前盤坐下來。
這個動作縮近了雙方的距離,令兩人得以像朋友一樣對坐談話。
篝火跳動,溫暖而明亮。
這令玄真子臉上的寒意也被驅散幾分,先前因大戰和驚慌而造成的肌肉僵硬,也漸漸緩和下來。
“道長。”
這么近的距離,蘇大為仿佛能感受到對方內心的不安與躁動。
他放輕了聲音,用盡可能柔和的聲音道:“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我?很好。”
玄真子下意識說了一句,方才反應過來,向蘇大為歉意的鞠躬:“對不住總管,沒能把一起去的士卒安然帶回來。”
“我知道,沒關系,你盡力了。”
蘇大為擺擺手,示意他不用自責:“先前你們過去,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總管,您的士卒沒說嗎?”
“只回來兩個人,一個重傷現在昏迷未醒,一個滿嘴胡話,現在無法詢問。”
“是了。”
玄真子臉上露出羞愧之色:“此事,皆怪貧道,實在是大意了,沒想到那個洞穴中…”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