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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府兵

  說朝中別的事,蘇大為不太了解,也不感興趣。

  但說起遼東半島的事,那可就不困了啊。

  更何況現任熊津都督劉仁軌,正是蘇大為的繼任者。

  也是蘇大為認為能力出眾,有本事可以坐穩百濟局勢的能將。

  昨日在蘇大為與眾兄弟之間的私人聚會上,蘇大為還特意問到了關于百濟和遼東之事,聽高大龍和周良、安文生他們說,百濟那邊劉仁軌做的不錯。

  許多蘇大為在任上留下的策略都在堅決執行。

  具體而言,就是繼續分裂擾亂新羅。

  鎮壓住百濟局面。

  外聯倭國諸島。

  同時也配合安東都護府高侃,向高句麗方向施壓,維持住當地的局面。

  鎮壓那些心懷舊國的高句麗遺族。

  局面確實穩定得不錯。

  劉仁軌并沒有透過安文生和周良等人,向蘇大為有任何抱怨或訴苦。

  一來安文生他們主要負責的是倭國方向。

  二來,劉仁軌為人方正,換句話說,就是進退皆恪守為臣之道。

  蘇大為只是前都督,大概讓他知道如今的局面就可以了。

  具體的困難,是絕不會向蘇大為這邊提及的。

  而是以正規奏折的方式,向朝廷去說,向天子李治,請求支援。

  對這一點,蘇大為隱隱也有所預料。

  之前他就曾在各場合,對兵部蕭嗣業,和對安文生等人時說過,朝廷如今對立功府兵的獎勵大不如前。

  如今府兵征召困難,長此以往,將會對唐軍的戰力,造成極大的破壞。

  其實通過數次對外的征戰,蘇大為已經明顯感覺到兵員素質的下降。

  今天的大唐府兵,對外雖然仍維持著戰無不勝的戰績,但只有這些領兵的將領,才能真切的感受到。

  唐軍在外,已經越來越吃力了。

  軍中大量混入了游俠,長安破落戶,犯罪之人,戴罪立功者。

  過去的良家子,比例急速下降。

  作戰的素質,已經大不如前了。

  就這種情況,朝廷的賞賜仍不能及時到位,而且超期的服役。

  過去打仗半年能解決。

  如今常常一打就是數年。

  就算是惡少年和犯罪立功之人,也無法忍受這么長久的征戰,而且戰后不得撫恤和獎勵。

  遲早要出大事的!

  在歷史上,唐軍真正的出現大敗,被幾乎全殲,還要到未來大唐與吐蕃的“大非川之戰”。

  一戰戳破大唐不敗的神話。

  之后,四夷動搖,叛亂頻發。

  直接震動了大唐的“天可汗”、“朝貢蕃屬”體系。

  正是今天的這一切,導致那樣的惡果。

  并非只是單純某一個將領失智,導致大唐的大敗。

  而是多種因素的集合。

  其中,根源正源自今天大唐上下,對府兵制的獎懲越來越懈怠。

  有的崩壞,是制度根不上環境變化。

  有的崩壞,卻是明明有好的制度,卻逐漸廢弛。

  有法不依。

  蘇大為還在低頭思索著如今的府兵制度情況,耳聽殿上高宗咳嗽了幾聲,喘息著道:“遣…遣右威衛將軍劉仁愿率兵渡海以代舊兵,并敕仁軌俱還。”

  這就是李治的答案。

  熊津都督劉仁軌說士兵疲憊了,獎賞也不到位,征役勞苦,而且朝廷說好可以回國的日期,一拖再拖。

  朝廷無信義,將士們思歸。

  再這么下去,戰斗力可就保不住了啊。

  李治很干脆,回,都回來。

  朕派劉仁愿去接替你。

  至于所說的封賞…

  呵呵。

  李治的回應,雖然解決一部份問題,但肯定沒解決駐守百濟那些將士所有的問題。

  甚至是回避了一些問題。

  派劉仁愿去接手,也不過是重復劉仁軌所遇到的局面。

  而且從心里說,劉仁愿雖然不錯,但能力比劉仁軌還要略遜一籌,換他去,還能否穩住局面,還真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蘇大為在一旁,欲言又止。

  沉吟猶豫再三,眼看著李治身邊有書記官和起居郎開始記錄,還有太監開始寫旨,終于忍不住,上前半步,揚聲道:“陛下,臣有事請奏。”

  沙沙…

  毛筆書寫的蠶音,微微一頓。

  殿上所有的聲音,仿佛安靜了一瞬。

  隱隱有數名官員向蘇大為這邊投來質疑的目光。

  還有高坐在殿上的李治,陰沉的目光看向蘇大為。

  那眼神里,明顯透著不悅。

  蘇大為低頭垂首,心中既有自己一時沖動的忐忑,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如果僅為自保,那他不開口對自己最有利。

  但他非無情之人,劉仁軌和百濟上的諸將士,皆與他有袍澤之情。

  如今李治調他們回來容易,但付出的血汗怎么計算?

  為國家流血流淚,安能不以重賞?

  朝廷無信,今后如何再說動大唐將士們戳力向前,去替天可汗開疆拓土。

  有些話,做猾賊的官僚,可以閉嘴。

  但有信義,有熱血的人,絕對無法坐視不理。

  蘇大為自認,自己心里的熱血,仍未變涼。

  所有的冷靜,沉穩,那只是經歷帶給他的成熟,并不代表他的靈魂也沉寂了。

  方才有些沖動了。

  但他并不后悔。

  沉默的等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李治開口:“你想說什么?”

  幾乎凝固的氣氛這才微微緩和一些。

  蘇大為叉手道:“臣之前曾任熊津都督,熟知遼東的事,所以…”

  李治的目光變冷:“諸重臣在此,豈有你插話的道理?”

  這是實話。

  蘇大為雖然是正四品下的爵,但實權遠遠不夠份量。

  在這種朝議級別的奏對上,他只能算是小字輩,按禮儀,只能帶著耳朵聽。

  在李治沒有發話前,妄自開口,便有不敬的嫌疑。

  何況李治明顯是不想議這個話題。

  殿中,郝處俊輕咳了一聲:“陛下息怒,蘇少卿久在軍中,而且之前便在百濟,頗有功勞,他既然在,問問他的意見,似無不可。”

  說話的同時,郝處俊向蘇大為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的情緒,讓蘇大為看懂了。

  那是一種“投桃報禮”的意味。

  上次你幫我對付了李義府,這次老夫替你說句話,人情還了,算是兩清了。

  郝處俊即將接任東臺侍中,成為新的“左相”。

  他的話,李治還是有些在意。

  沉默了片刻后,李治道:“說吧,朕聽著。”

  這話里,還有些不悅的情緒。

  蘇大為心知肚明,府兵現今問題的根子在哪里。

  明顯是李治在回避,不想提。

  但話已經提起,猶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蘇大為再次施禮,硬著頭皮道:“謝陛下,去歲從遼東回長安,有些話就一直在臣心中,不吐不快…”

  殿上所有大臣,包括太監宮女,乃至大唐皇帝李治的目光,一齊落在走出班列,站在殿下的蘇大為身上。

  只聽他的聲音在延英殿裊裊回蕩。

  “臣年輕學淺,見識不如諸卿,所以有些問題,一直想不明白…”

  蘇大為抬頭,從他那張年輕但剛毅的臉上,一雙漆黑的眼睛,燦若星辰。

  “臣不明白,為何朝廷不能建信于府兵,為何不能重賞那些立功的將士,為何不能像在太宗朝時一樣,對為國捐軀的兵卒予以撫恤和紀念,為何不能賜將士們以榮譽,賜有功將領以土地?

  還有廢除馬政,不多提拔年輕將領,還…”

  “夠了!”

  李治猛地一聲喝,聲音在殿中震蕩。

  所有人心頭一跳。

  爾后聽到李治撕心裂肺的咳喘聲。

  “陛下,臣有罪!請陛下保重身體。”

  蘇大為嚇了一跳,忙單膝下跪請罪。

  他真怕李治被自己氣得爆血管了,來個腦溢血。

  眼瞅著李治整張胖臉都漲成了紫紅色,近乎豬肝色。

  那是一種病態的顏色。

  殿中群臣,以郝處俊和許敬宗為首,忙齊聲向李治鞠躬道:“望陛下保重龍體。”

  殿上一群太監和侍從,好一番忙碌,給李治奉上參茶,又是撫胸順氣,好不容易讓李治平服了怒火。

  臉色漸漸褪去潮紅,恢復了正常。

  李治喘息著,揮手將身邊的太監趕開一些。

  他雙手撐著大椅扶手,身體略微前傾,用一種帶著凜然之意的目光,如鷹隼般居高臨下盯著蘇大為。

  蘇大為單膝跪著,雙手抱拳。

  額頭隱隱滲出汗水。

  空氣里的安靜,肅殺,令所有人,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

  “國家大事,朕無須向所有人一一解釋。”

  李治凝重,而緩慢的道:“然,此事你既提出,朕就與你議一議。”

  說完,他又喘息了片刻,揮手道:“許敬宗、郝處俊、上官儀、蘇大為四人留下,其余臣子暫退。”

  “唯。”

  殿上其余的大臣不由面面相覷,但是這種事又不能問。

  心知李治有些話,只肯和這四人說。

  諸臣心中各懷滋味。

  向著李治見禮后,魚貫而出。

  延英殿里,變得更加清冷起來。

  李治手撫著撫手,輕輕摩挲著,良久道:“蘇大為,你且起來吧。”

  “謝陛下。”

  蘇大為站起身,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額頭:“臣惶恐。”

  “你惶恐?”

  李治冷笑一聲:“朕就沒見過比你更大膽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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