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職官志一》:龍朔二年二月,甲子,改百司及官名…改中書侍郎為西臺侍郎。
《新唐書·劉洎附樂彥瑋傳》:麟德元年,以西臺侍郎、同東西臺三品。
這意味著什么呢?
意味著西臺寺郎上官儀,是李義府的下屬。
西臺,即之前的中書省。
職能是就軍國大事、重要官員的任免等事項,替皇帝起草詔旨,屬決策機構。
此時的中書令,也即西臺令,李義府,不但執掌西臺,成為大唐右相。
同時還兼有“銓選”之權。
也就是對后備官員的人事任免權。
李治把這份權力都下放,擺明了告訴百官,李義府是李治信任的大臣。
其權焰滔天,可見一斑。
上官儀身為西臺侍郎,居然上奏彈劾李義府。
這是十分罕見的。
雖然各部也會分派系,也有內部傾軋。
但各省各部的官吏,很少有去彈劾自己主官的做法。
有種東西叫做“官場潛規則”。
一個不安份的下屬,哪怕是頂走了上官,再換一任主官,也會對此人多加提防。
以下克上,絕對是“刺頭”,是不安定的因素,和隱性威脅。
其仕途下場,可想而知。
但上官儀偏偏這么做了。
而他彈劾的內容,也如一塊巨石,投入了湖面,掀起一片巨浪。
“請術士杜元紀望氣。”
這在大唐,是最觸動帝王敏感神經的事。
望氣,也即星占之術,是帝王才有資格做的事。
你一個臣子,請人望氣,這是要做什么?
昔年長孫無忌一手泡制房遺愛與高陽公主的謀逆大案,別的證據都無足輕重,最要命的一條,便是高陽公主讓掖庭令陳玄運在禁宮之內伺候她向鬼神祈福問祥,并且推演星宿的排位。
此種行巫蠱、窺天象的舉動,等同謀逆。
蘇大為一直在一旁默默的傾聽。
他真的像李治要求的一樣,只帶上一雙耳朵,緊閉著嘴。
但是此時,心中也不禁掀起巨大的漣漪。
第一個念頭:李義府死定了。
哪怕自己舉出李義府府中藏有甲胄,李義府仍不是必死。
因為李治有理由懷疑這背后的動機,是否有人陷害大唐右相。
甚至可能念在李義府過去的苦勞赦李義府死罪。
但上官儀這份奏折一上,蘇大為心里就知道李義府死定了。
涉及到巫蠱和窺天象李治哪怕再信任李義府,此時也會大為震驚并對李義府起疑。
似李義府這種臣子,榮辱全在李治一念之間。
一但失去天子信重那便只有一條路。
絕路。
殿上的氣氛,凝重的仿佛有無形的氣壓在擠壓。
猶如風暴來臨前那片刻的死寂。
良久,坐在高臺上的李治,開口以一種帶著沙啞又極力忍住咳嗽喘息的聲音問:“這些奏折,東臺侍郎都看過了?”
“臣皆看過。”
“屬實?”
“臣以為,此事牽連重大,必須派可信之臣,詳加查證若屬實,則治李義府之罪若不實,則還右相一個清白。”
郝處俊的聲音鏘鏗有力顯得不卑不亢。
李治再次沉默良久。
終于他抬了抬手指道:“令,刑部尚書劉祥道聯合御史臺、大理寺一同審訊此案。”
沉重的聲音說完整個大殿再次安靜。
只聽到書記官和起居錄的官吏手中毛筆在紙上沙沙記錄著。
如春蠶噬葉。
李治的聲音再次響起:“李勣回來沒有?”
王伏勝在一旁小聲道:“陛下英國公按路程算,再有數日便可回長安。”
蘇大為站在角落,心中一動。
這對他,卻是個好消息。
李勣回來,他的靠山就到了。
李勣在李治一朝,都深受信任,有他在長安,自己又多了一層倚仗。
那些躲在暗處想算計自己的人,只怕也得多一層顧忌。
正想到這里,只聽李治又道:“李勣回來,讓他監督此案。”
“是。”
果然,李治果然還是信任李勣。
這種涉及謀逆大案,還得讓李勣看著才放心。
不論李勣有多狡猾,但他始終是站在皇帝一邊,對太宗和李治忠心耿耿。
有他在,就有了定海神針。
無論是哪一方,都休想輕易在李勣雙眼下,玩出花樣。
郝處俊雖是出名的硬骨頭,此時卻也知趣的拱手道:“陛下英明。”
這話,聽在李治耳朵里,卻有一種別樣的諷刺意味。
英明?
真英明豈會把一個謀逆之人,封在右相高位。
這分明是打李治的臉,諷刺李治沒有識人之明。
雄心勃勃想要超越太宗,做一代雄主,做天可汗的李治,此時心情五味陳雜。
一種說不出的疲憊,突然涌了上來。
他吃力的抬起手,揮了揮:“都退下吧,朕乏了。”
郝處俊和蘇大為等殿中臣子,忙向李治行禮退下。
走出紫宸殿,蘇大為的心,還在方才那番動蕩中,沒有完全平復。
方才紫宸殿上的一切,給予他一種別樣之感。
原來大唐天子與臣下過招,政壇風波,是這樣的。
值得反復砸摸。
有道是風起于萍末…
此前李義府一直打壓著郝處俊和上官儀等人。
但這次,憑著彈劾奏折,一下子便令李義府陷入萬劫不復。
等等…
蘇大為突然想起了什么,臉色微變了一下。
他抬起頭,剛好看到邁步從身邊走過的郝處俊,回頭沖他露出一個意味難明,即又耐人尋味的笑容。
蘇大為心頭一跳,頭腦里,仿佛一道光照進來。
心中霎時雪亮。
自己,竟不知不覺中,落到了上官儀、郝處俊和王氏等人布的局中,并送上了一記神助攻。
這權力的游戲,果然云波詭譎。
緩緩走出宮門,蘇大為抬頭看一眼天色,心頭忽然涌起一種疲憊感。
這種疲憊,并非身體的勞累。
而是源自內心。
查案他不怕。
戰陣之間,刀槍并舉,血肉橫飛,他也不懼。
可是這人心啊。
如何才能算得透,看得清復雜的人心呢?
傍晚,經過永安渠,蘇大為拖著略顯沉重的腳步,終于推開了久別的家門。
自從開始查高陽公主的案子,他就不知什么叫做正常下班,什么叫做按時回家。
當初看中不良人時間自由。
說好的錢多事少離家近呢?
全特么是扯淡。
剛從高舍雞的手里接過濕巾,抹了把臉,一陣熟悉的笑聲,突然從前方傳來。
蘇大為睜眼看去,一眼看到一個大白胖子,向自己大步走來。
這廝是真胖啊。
那肚子,走起路來都在顫抖,活像是肥貓一般。
看那張臉,圓得眼睛顯得越發細長,如兩條瞇縫。
這張加菲貓的臉,頗具喜感。
蘇大為一時無法將臉的主人,與自己熟悉的那個人聯系到一起。
好在,他的皮膚依舊是白皙干凈,舉手投足間,依然保持著貴族式的優雅。
蘇大為一伸手,拍上對上Q彈十足的肚子,長嘆一聲:“老安,倭國的水土養人啊,你怎么又胖了?”
“惡賊!”
久別重逢的安文生,笑罵著,拍開他的手。
兩人雙手相執,一齊大笑起來。
“阿彌,我回來了。”
大唐麟德元年,公元664年。
已在倭國掃蕩數年之久的安文生一行人,終于隨著李勣的隊伍,返回了長安。
篝火自院中升起。
明亮的橘紅色火焰,照亮了安文生的臉龐。
也不知這貨是什么樣的基因,在倭國那破海島上風吹日曬雨淋,皮膚絲毫不見變色。
反觀蘇大為,在百濟待過一陣子回來后,柳娘子險些認不出來。
皮膚黑得沒法看。
“倭國那破地方,飲食那么貧乏,你是怎么生出這些肉的?”
蘇大為轉動著手里的烤羊,向安文生嘲笑道。
“論飲食,的確沒法跟大唐比,但那邊也有特產。”
“特產?”
“海大魚。”
安文生臉上現出回憶之色,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聽說昔年徐福出海,替始皇帝尋找海外仙山,最后道阻而回,理由便是海上有大魚攔路,說的便是這種大魚。
后來始皇帝去泰山封禪,還特意繞道登萊出海,親手用巨弩射殺此魚。”
“不就是鯨油嘛,不足為奇,之前尉遲寶琳幫我打通了關節,萊州那邊漁民會獵殺鯨魚,將鯨油源源不斷運來長安,用來制鯨油燈。”
“鯨魚我知道,但我在倭國吃得好像不是那種,比那個體型還大。”
安文生伸出雙手比劃了一下。
“倭國別的物產不豐富,但這種大魚,當真是要多少有多少,海邊漁邊待到潮落的時候,成群結船出海,圍殺大魚,場面異常壯觀。”
他停了停,又道:“也很血腥。”
蘇大為呵呵一笑,想說鯨魚也分很多種。
想想算了。
改口道:“你這身膘,就是吃大魚吃出來的?”
“阿彌。”
安文生看向他,細長的眸子里閃動著光。
半是無奈,半是認真的道:“咱們能不能不提這個?”
“好好,說點別的。”
蘇大為看了一眼篝火對面的周良和高大龍,還有高大虎。
李博則是坐在篝火另一邊。
此次從半島返回長安,安文生、高大龍和周良是撤回來了。
但蘇慶節、阿史那道真、婁師德這些人,還在當地,維持著局面。
要回來,估計也要等到年末了。
黑齒常之和沙吒相如則會更晚。
雖然這些心腹將領還沒回來,不過安文生回了,也給蘇大為憑添不少助力。
有些事,終于可以和他議一議,一起商量破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