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高陽公主府邸的前院和中庭,很快來到內宅的位置。
眼前看到一片區域,用白線圈起。
程道之道:“那是石灰,用來圈住痕跡,查案的人便不會破壞現場。”
大理寺的仵作小聲道:“這個法子,就是蘇少卿教大伙的。”
“啊?”
程道之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不由一愣,臉上現出尷尬之色。
仵作道:“蘇少卿原為長安不良帥,好幾次查案,都注重保護現場痕跡,后來大家看到了,就漸漸學著做了。”
“原來如此。”
程道之有些汗顏:“倒是我有些班門弄斧了。”
蘇大為擺擺手:“查案要緊。”
沒有心情做些客套。
他現在已經不如剛走入宅子時那樣信心滿滿。
光聽方才程道之說的那些,他已經憑直覺發現,此案,沒有想像的那樣簡單。
可能并不是尋常的殺人。
對方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早有預謀。
而且能殺光府中下人,及公主,卻不露痕跡。
似非常人。
蘇大為的目光,盯住地上。
仵作在一旁,指著被石灰粉圈起來的地方道:“這個足印,我們驗過,應該是蘇少卿昨日拜訪公主留下的。”
根據足印,就能判斷來者的身高,大至體重特征。
一對比,便能鎖定大致目標。
大理寺的仵作能根據足印,便判斷出是蘇大為留下的,顯然還是下過一番功夫。
“前日下過雨,所以泥土濕軟,我在進門的時候,便留下足印。”
蘇大為說著,抬起腳在原來的足印旁,又踩了一下。
留下的足印分毫不差。
“果然是我留下的。”
“現場只有蘇少卿和公主的足印。”
程道之小心的向蘇大為道:“少卿你看?”
“我進去看看,程主薄和仵作陪我進去,其他人就守住門口吧,免得人太多破壞了現場。”
“是。”
小心避開地上原本的足印痕跡,邁過門檻,視線先是一暗,然后復又明亮。
內宅是一個小院,加一棟宅子。
蘇大為昨日就是在這宅前的石階下,與高陽公主說話。
小院靜美。
陽光照著,春意盎然。
蘇大為一時有些恍惚。
記起昨日自己一時舉起,做了一回文抄公,在高陽面前吟李白那首“禁庭春晝”。
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昨日坐在階前,翻閱大唐西域記的高陽公主,已經不在了。
蘇大為沿著石子鋪的小路,在程道之和仵作的陪同下,走回昨天來過的階前。
抬頭看了看。
石階上的大門半開著,隱隱看到一具人形躺在地上,上面蓋著布帛,看不清面目。
一定是高陽公主。
蘇大為回頭看了一眼。
程道之解釋道:“之前宗人府來過,談及入殮之事,因為公主之案還沒破,尸身也不好放去別處,暫時就留在這里,方便查案。
不過宗人府說了,最多只能給三天。
三日后,他們的人便要過來收拾了。”
蘇大為點點頭,目光在石階前左右看著。
果然,像仵作說的一樣,這里除了高陽公主和他的足印,并沒有發現第三者。
“這倒有點奇怪。”
蘇大為皺眉道:“我本來還想,兇手會不會踩著我的足印進來的,但看這痕跡又不像。”
“確實如此,若是利用蘇少卿留下的足印,那足印的痕跡會更深。
現在看這些足印,都很淺。”
蘇大為左右轉了轉,沒有看到能引起他注意的痕跡。
連大唐西域記也沒看到。
想必是被兇手帶走了。
這令他心里畫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沉默片刻,他看了一眼前方:“去看看高陽公主的尸身情況。”
仵作輕咳一聲:“那個…男女有別,蘇少卿,我們只能簡單看看,許多細處,須得女仵作。”
“這個自然。”
蘇大為點點頭。
三人繞開庭前階上用石花劃出的足跡,從旁小心走上去。
剛剛走近高陽的尸身,蘇大為的心中猛地一動,抬頭看去。
在房間房梁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位黑衣人。
此人寬袍大袖,頭束高冠,面上戴著面具,看不清面目。
走入房內的程道之和仵作的注意力,都被高陽公主所吸引,一時居然沒發現異樣。
蘇大為目光銳利的盯在那人身上。
對方居高臨下,似乎不為所動。
“太史局?”
“不是。”
黑衣人面具下吐聲道:“如今只有秘閣,沒有太史局。”
程道之忙在一旁解釋:“這位秘閣星君,是受秘閣郎中李淳風之命,幫著看護高陽公主。”
蘇大為點點頭表示理解。
這種兇案現場,一般人留下不合適。
高陽公主的尸身又不能沒有看護。
秘閣?也算是合適。
蘇大為的腦海,忍不住回想起,之前在紫宸殿里見到李淳風的畫面。
當時李淳風可是一言不發。
有些過份低調了。
從紫宸殿出來后,也沒來得及與李淳風說話。
當日原本答應幫李淳風一起聯手查宮中的巫咒之事。
但后來蘇大為有意避嫌,一直沒去宮里,就把此事耽擱下來。
也不知李淳風是否對他有意見了。
“你們要查案請自便,不用管我。”
盤坐在房梁上的那位秘閣星君道。
聽聲音,雌雄難辯,看身材,又有些像是女子。
蘇大為不去多想,將注意力放到高陽公主身上。
“揭開看看吧。”
仵作看了一眼程道之,見他點頭,這才從隨身的行囊中,找出一枝竹棍做挑桿,輕輕將蓋在高陽公主身上的布帛挑開。
一張青白色,絕不像是活人的臉龐,從下面露出來。
蘇大為心中微微一震。
果然是她。
只是,昨天見過的只是病容,是脆弱。
如今的她,生命早已離開。
蘇大為的目光,停留在高陽公主面上片刻,順著挑開的布帛,落到高陽的脖頸上。
那里,有一處淤青,脖頸的角度有些不自然。
這就是仵作驗看過后,提出的,是被人折斷頸骨而亡。
“公主身上可還有別的傷?”
蘇大為問。
仵作道:“之前找了女仵作驗過,并無別的傷痕,致命傷,就這一處,一擊斃命。”
“女仵作怎么沒來?”
“這…大理寺就這一位女仵作,任務繁重,還請少卿見諒。”
程道之在一旁道:“若有需要,少卿可回大理寺后,再召來詢問。”
言外之意,在這現場,就沒必要找女仵作來了。
反正你一個男人,也不可能讓你看公主的身子。
蘇大為微微皺眉。
若按真正的破案程序,哪怕死者是女人,他也會按正規的法醫方法,去驗看。
不過高陽公主的身份實在太過敏感。
蘇大為還沒有愣到非要親自查看公主身子才罷休的地步。
他低頭盯著高陽脖頸上的淤青。
“有點像是指印,從這個指印,能找出線索嗎?”
“少卿,這個目前不可以,手指痕跡并不清晰,憑這個,無法找到兇手的。”
仵作在一旁道。
畢竟不像是后世,有提取指紋的便利。
光憑脖頸模糊不清的淤青,很難得到有用的線索。
現場,死一般的寂靜。
蘇大為一時沉默下來。
這個案子,從現在掌握的東西來看,簡直是一團迷霧。
對于如何破案,如何找出兇手,蘇大為現在毫無頭緒。
“高陽公主在長安,有仇人嗎?”
“少卿,這個我們都查過了,高陽公主確實有一個仇人。”
“誰?”
程道之猶豫了一下,小聲道:“長孫無忌。”
蘇大為差點沒吐血。
長孫無忌?
當年害高陽流放巴州,險些喪命。
長孫無忌與高陽公主當然有仇。
可長孫在顯慶四年,已經被許敬宗構陷,削爵流放黔州,自縊而死。
到現在,頭上還頂著個“謀反”的罪名,還未平反。
這人都死了好幾年了,跟高陽公主有沒有仇,還重要嗎?
“程主薄真會開玩笑。”
蘇大為向程道之淡淡笑了笑。
眼里的冷意,讓程道之背后滲出冷汗。
知道自己想拍馬屁,結果拍在馬腿上了。
還沒等他想好如何圓回來,免得蘇大為對他心生惡感。
突然,蘇大為蹲下身子,仔細端詳著高陽公主的臉龐。
程道之下意識摒住呼吸。
心中卻想:生前再美,如今都已發黑,出現斑點,皮膚死白,關節僵硬。
這樣一張死人的臉,有什么好看的?
正在疑惑,只聽蘇大為提高音量,頭也不回的道:“仵作,你們查過公主的鼻子沒有?”
“鼻…鼻子?”
那仵作一臉懵逼。
心想著驗看程序里,有查外部痕跡,但好像沒有專門提鼻子的。
這位新來的大理寺蘇少卿,這話是什么意思?
“有鑷子嗎?”
蘇大為向仵作伸手。
見仵作沒理解,加了一句:“就是夾子,你們勘察,總不能用手直接拿證物吧。”
“那不能。”
仵作終于反應過來,從隨身的藥囊里,取出一支竹夾,遞給蘇大為。
蘇大為接過,低頭看了看,粗糙了點,不過聊勝于無吧。
總好過伸手指去捅高陽公主的鼻孔。
他暗自定了定神,將竹夾伸入高陽鼻中,左右轉了轉。
等抽出來時,竹夾上,隱隱看到一點綠色。
“這是何物?”
程道之在一旁看傻眼了。
仵作也是一臉驚嚇狀。
對上高陽公主,他們雖然按著流程查看過,但卻沒敢像蘇大為這樣,居然如此粗魯的用竹夾去試探公主的鼻翼里。
這位蘇少卿,究竟發現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