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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看不見的黑手

  紫宸殿中,李治端坐在紅漆大椅上,瞇著眼睛,似夢似醒。

  淡雅的熏香回蕩在殿上,令整個紫宸殿,如同人間仙境一般。

  在李治下手不遠處,還站著中書令李義府。

  最下的臺階,則是束手而立的蘇大為。

  時間在辰時后,李治方下早朝,便命人將蘇大為召來。

  “蘇大為,那件案子如何了?”

  “回陛下,臣不敢言。”

  “嗯?”

  李治半瞇的眼睛,陡然一下張開,從中射出凌厲的光芒。

  連涌動的香霧都無法遮擋。

  這一刻,蘇大為微低著頭,背后竟生出如芒在背的可怕感覺。

  李治的威勢,與日俱增。

  這并不是傳說中“妻管炎”的懦弱男人。

  而是大唐皇帝,天可汗,天皇李治。

  “回陛下,臣從刺殺者的身份入手,發現此人為一逃奴,似與太原王氏有關,諫議大夫王茂叔府上…”

  蘇大為將逃奴與王氏,還有王十七郎的事合盤托出。

  “查到這里,臣的線索就斷了,不過后來臣又查到,逃奴之前去過西市的牙醫鋪子,而牙醫鋪子的游醫徐清望供述,又與王氏之事暗合。

  可正當臣要去牙醫鋪子看看,這鋪子便失火了。”

  “失火?”

  “正是。”

  蘇大為叉手道:“臣查到這里,線索皆斷,實在無法再查下去,所以此案,臣沒有找出兇手…愿陛下責罰。”

  終究是我一個人,扛下了所有的錯。

  如果蘇大為此時能開口的話,他一定會說出這一句。

  昨晚明崇儼說得不錯。

  就算蘇大為真的有證據指向賀蘭敏之。

  但只要賀蘭敏之咬死了是下人自做主張,屬于狗奴才的錯。

  李治念在武媚娘的面子上,最多也只是斥責幾句。

  這事,最后還是不了了之。

  而有了這件事,賀蘭敏之就有了在武媚娘面前,離間蘇大為和武媚的武器。

  不論武媚娘多信任蘇大為,但親疏有別,賀蘭敏之能天天往宮里跑,蘇大為卻不能。

  所謂三人成虎。

  若說得多了,難免武媚娘不動搖。

  要是為這么件事,失去武后的支持,對蘇大為來說,才是因小失大。

  正因為有這樣的不確定性,蘇大為縱然不愿意,也得忍住。

  在沒有足夠的把握,能把敵人一擊必殺之前。

  他要做的,只能是忍耐,積蓄力量和尋找機會。

  同時迷惑敵人。

  舍此外,別無它法。

  案情的匯報就此結束,蘇大為低著頭,等著迎接李治的斥責。

  正常情況下,哪怕是裝樣子,李治也得罵幾句,雙方才算是有臺階下。

  但是真的處罰倒也不至于。

  畢竟這案子的苦主就是蘇大為,李治若因破不了案,重罰蘇大為,那才是很奇怪的事。

  但,意外的事還是發生了。

  蘇大為低著頭,久久沒等到李治的回應。

  他心里不禁猜測,李治在想什么。

  是對他的答案不滿意?

  還是別的什么。

  沉默中,李治略有些喘息的聲音,透過香煙,傳了過來。

  “蘇大為,朕一直待你不薄,你竟敢欺騙天子。”

  這話,相當重。

  蘇大為一個激靈,單膝跪下:“陛下息怒,臣…都是具實稟報,從不敢騙陛下。”

  “這些,你自己看吧。”

  李治抬了抬食指。

  李義府上去,雙手捧過桌案上的一份卷宗,走下來,又遞到蘇大為面前。

  一臉狐疑的蘇大為雙手接過,看了一眼李治。

  那個方向,如今被白色的霧氣所籠罩,實在看不清李治的表情。

  蘇大為低下頭,將卷宗打開。

  只看了一眼,身體就不住顫抖起來。

  這上面記錄的,是從他審案,到昨晚的許多關鍵事件。

  許多事,是絕不會有外人知道的。

  包括昨晚從賀蘭敏之府上,將那位縱火之人抓住。

  “這事涉到賀蘭,朕知之,你有你的難處,但這并不是欺瞞朕的理由。”

  “陛下,臣有罪。”

  蘇大為雙膝落地,雙手扶地,以頭觸地。

  渾身的血液好像在瞬間凍結。

  都察寺里,有李治的人,是誰?

  昨晚參與的人,誰最有可能?

  與明崇儼說的話,并沒有記錄在案上,是那人不知道,還是沒有記上?

  這一刻,他心里第一次對李治生出深不可測,如臨深淵之感。

  “此次,算是你欺君之罪…然,朕非薄情之人,念在你過去的功績,朕網開一面。

  本來以你的功勛,封個侯伯沒什么問題,但如今…

  還是再多歷練幾年吧。”

  “謝…謝陛下。”

  蘇大為感到背后涼沁沁的,已被冷汗濕透。

  “你不是一直念著不良人嗎?”

  “那朕就罰你,回去繼續做你的不良帥,都察寺的事,你還是兼著,若再有對朕的欺瞞,數罪并罰。”

  “臣,領旨。”

  蘇大為重重叩首。

  李治,太厲害了。

  這一手恩威并施,打得蘇大為幾無還手之力。

  這事在任何人身上,都要被李治搓扁捏圓,毫無脾氣。

  還要謝李治的不殺之恩。

  “蘇帥,請慢行。”

  蘇大為低頭走出紫辰殿,沿著雪白的石階,一路向前。

  忽然聽到背后有人在喊自己。

  回頭時,正好看到李義府,正揮動著大袖,向自己大步走來。

  “蘇帥可是覺得沮喪?年輕人,受些挫折也不是什么壞事,畢竟來日方長。”

  李義府走上來,輕輕拍了拍蘇大為的肩膀:“老夫還是很看好你,相信陛下也只是一時氣頭上,以蘇帥的能力,簡在帝心,將來封公封侯,對你來說,皆不是難事。”

  如果不是知道李義府的為人。

  清楚李義府過去的那些“事跡”,蘇大為現在只怕真要被他感動到了。

  可別忘了劉仁軌和劉仁愿,只是一點公事上的摩擦,便被李義府整得死去活來。

  險些性命不保,一直在給人穿小鞋。

  李義府此人,可并不是什么風光霽月的名士。

  而是心胸狹隘,城府陰狠的弄臣。

  但這樣一個人,居然不惜折節下交,對展露過敵意的蘇大為表示鼓勵。

  這不能不說是一件異事。

  “中書令,我其實有一事不明。”

  “何事?”

  李義府陪著蘇大為,向前緩緩踱步。

  蘇大為轉過長廊,看著左右沒有執守的金吾衛,抬頭看向拈須微笑,一臉悠然自得之色的李義府道:“其實那件案子,中書令比我還要清楚吧。”

  “蘇帥,此言何意?”

  “呵呵,以中書令的頭腦,自然是懂的。”

  蘇大為笑著拱拱手:“中書令日理萬機,不必送了,希望有機會再合作。”

  言罷,轉身大步離去,絲毫不管李義府的臉色變得鐵青。

  李義府,好個李義府。

  蘇大為的心里,無數個念頭在盤旋,最后匯聚在此案上。

  明面看,只是一個小小的刺殺案,好像只是賀蘭敏之為了泄憤,為了舊怨向蘇大為動手。

  但那拙劣的手法,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居然找一個根本不可能傷到蘇大為的逃奴來做。

  直到昨晚之前,蘇大為都陷在這個邏輯里。

  怎么也想不通,賀蘭敏之為什么要這么做。

  直到,忽然想起明崇儼的那番話。

  賀蘭敏之被他勸著打消了念頭,在沒有足夠把握前,不想做那種毫無希望,沒有意義的事。

  做為曾向蘇大為刺殺過的他們,深知蘇大為的實力。

  昨晚聽著,只覺得明崇儼在替賀蘭敏之甩鍋。

  可后來再深想。

  假如,是真的呢?

  假如真的是賀蘭敏之網羅的手下,有人暗自這么做,是否一切更合理了?

  但那人又為何要如此做?

  這么做背后的利益又是什么?

  蘇大為想了一夜,直到方才見到李治,有些東西,在腦子里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局。

  李義府,在其中,扮演了某種不光彩的角色。

  這個局的巧妙在于,李義府一手推動,但卻絕不會沾惹上任何麻煩。

  先是,李義府對賀蘭敏之裝做無意點出蘇大為即將回京,又詢問賀蘭敏之與蘇大為的仇怨,暗自挑撥。

  然后又向郭行真,透露賀蘭敏之與蘇大為的矛盾。

  郭行真受此提醒,想了一招借刀殺人之計。

  暗中買通了賀蘭敏之手下一位異人。

  借他之手,設計了逃奴刺殺之事。

  如此一來,蘇大為必然震怒。

  而此事,查到最后,一定會查到賀蘭敏之頭上,成為刺向賀蘭敏之的一把利劍。

  這上面的分析,有論據支撐嗎?

  有的。

  昨夜抓到的那名在牙醫鋪子縱火之人,正是事件參與者。

  在經過連夜審問后,天明前,他吐露了李義府曾對賀蘭敏之提過蘇大為要回京。

  后來又有郭行真,與他暗中聯系。

  拿到這份供詞,蘇大為當時就懷疑,這一切,其實是李義府在背后主導。

  只是一直沒想通李義府這么做的目地是什么?

  是與賀蘭敏之有仇,還是想要打壓郭行真?

  這些疑問,直到方才,在李治面前時,終于想明白了。

  李義府用的是陽謀,目地,并非是要置賀蘭敏之或郭行真與死地,而是打壓和削弱這兩者。

  有了這個把柄,究竟如何處罰,全在李治一念之間。

  這件事,也許并非是李義府的意思。

  而是方才隱在煙霧后,李治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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