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李治端坐在紅漆大椅上,瞇著眼睛,似夢似醒。
淡雅的熏香回蕩在殿上,令整個紫宸殿,如同人間仙境一般。
在李治下手不遠處,還站著中書令李義府。
最下的臺階,則是束手而立的蘇大為。
時間在辰時后,李治方下早朝,便命人將蘇大為召來。
“蘇大為,那件案子如何了?”
“回陛下,臣不敢言。”
“嗯?”
李治半瞇的眼睛,陡然一下張開,從中射出凌厲的光芒。
連涌動的香霧都無法遮擋。
這一刻,蘇大為微低著頭,背后竟生出如芒在背的可怕感覺。
李治的威勢,與日俱增。
這并不是傳說中“妻管炎”的懦弱男人。
而是大唐皇帝,天可汗,天皇李治。
“回陛下,臣從刺殺者的身份入手,發現此人為一逃奴,似與太原王氏有關,諫議大夫王茂叔府上…”
蘇大為將逃奴與王氏,還有王十七郎的事合盤托出。
“查到這里,臣的線索就斷了,不過后來臣又查到,逃奴之前去過西市的牙醫鋪子,而牙醫鋪子的游醫徐清望供述,又與王氏之事暗合。
可正當臣要去牙醫鋪子看看,這鋪子便失火了。”
“失火?”
“正是。”
蘇大為叉手道:“臣查到這里,線索皆斷,實在無法再查下去,所以此案,臣沒有找出兇手…愿陛下責罰。”
終究是我一個人,扛下了所有的錯。
如果蘇大為此時能開口的話,他一定會說出這一句。
昨晚明崇儼說得不錯。
就算蘇大為真的有證據指向賀蘭敏之。
但只要賀蘭敏之咬死了是下人自做主張,屬于狗奴才的錯。
李治念在武媚娘的面子上,最多也只是斥責幾句。
這事,最后還是不了了之。
而有了這件事,賀蘭敏之就有了在武媚娘面前,離間蘇大為和武媚的武器。
不論武媚娘多信任蘇大為,但親疏有別,賀蘭敏之能天天往宮里跑,蘇大為卻不能。
所謂三人成虎。
若說得多了,難免武媚娘不動搖。
要是為這么件事,失去武后的支持,對蘇大為來說,才是因小失大。
正因為有這樣的不確定性,蘇大為縱然不愿意,也得忍住。
在沒有足夠的把握,能把敵人一擊必殺之前。
他要做的,只能是忍耐,積蓄力量和尋找機會。
同時迷惑敵人。
舍此外,別無它法。
案情的匯報就此結束,蘇大為低著頭,等著迎接李治的斥責。
正常情況下,哪怕是裝樣子,李治也得罵幾句,雙方才算是有臺階下。
但是真的處罰倒也不至于。
畢竟這案子的苦主就是蘇大為,李治若因破不了案,重罰蘇大為,那才是很奇怪的事。
但,意外的事還是發生了。
蘇大為低著頭,久久沒等到李治的回應。
他心里不禁猜測,李治在想什么。
是對他的答案不滿意?
還是別的什么。
沉默中,李治略有些喘息的聲音,透過香煙,傳了過來。
“蘇大為,朕一直待你不薄,你竟敢欺騙天子。”
這話,相當重。
蘇大為一個激靈,單膝跪下:“陛下息怒,臣…都是具實稟報,從不敢騙陛下。”
“這些,你自己看吧。”
李治抬了抬食指。
李義府上去,雙手捧過桌案上的一份卷宗,走下來,又遞到蘇大為面前。
一臉狐疑的蘇大為雙手接過,看了一眼李治。
那個方向,如今被白色的霧氣所籠罩,實在看不清李治的表情。
蘇大為低下頭,將卷宗打開。
只看了一眼,身體就不住顫抖起來。
這上面記錄的,是從他審案,到昨晚的許多關鍵事件。
許多事,是絕不會有外人知道的。
包括昨晚從賀蘭敏之府上,將那位縱火之人抓住。
“這事涉到賀蘭,朕知之,你有你的難處,但這并不是欺瞞朕的理由。”
“陛下,臣有罪。”
蘇大為雙膝落地,雙手扶地,以頭觸地。
渾身的血液好像在瞬間凍結。
都察寺里,有李治的人,是誰?
昨晚參與的人,誰最有可能?
與明崇儼說的話,并沒有記錄在案上,是那人不知道,還是沒有記上?
這一刻,他心里第一次對李治生出深不可測,如臨深淵之感。
“此次,算是你欺君之罪…然,朕非薄情之人,念在你過去的功績,朕網開一面。
本來以你的功勛,封個侯伯沒什么問題,但如今…
還是再多歷練幾年吧。”
“謝…謝陛下。”
蘇大為感到背后涼沁沁的,已被冷汗濕透。
“你不是一直念著不良人嗎?”
“那朕就罰你,回去繼續做你的不良帥,都察寺的事,你還是兼著,若再有對朕的欺瞞,數罪并罰。”
“臣,領旨。”
蘇大為重重叩首。
李治,太厲害了。
這一手恩威并施,打得蘇大為幾無還手之力。
這事在任何人身上,都要被李治搓扁捏圓,毫無脾氣。
還要謝李治的不殺之恩。
“蘇帥,請慢行。”
蘇大為低頭走出紫辰殿,沿著雪白的石階,一路向前。
忽然聽到背后有人在喊自己。
回頭時,正好看到李義府,正揮動著大袖,向自己大步走來。
“蘇帥可是覺得沮喪?年輕人,受些挫折也不是什么壞事,畢竟來日方長。”
李義府走上來,輕輕拍了拍蘇大為的肩膀:“老夫還是很看好你,相信陛下也只是一時氣頭上,以蘇帥的能力,簡在帝心,將來封公封侯,對你來說,皆不是難事。”
如果不是知道李義府的為人。
清楚李義府過去的那些“事跡”,蘇大為現在只怕真要被他感動到了。
可別忘了劉仁軌和劉仁愿,只是一點公事上的摩擦,便被李義府整得死去活來。
險些性命不保,一直在給人穿小鞋。
李義府此人,可并不是什么風光霽月的名士。
而是心胸狹隘,城府陰狠的弄臣。
但這樣一個人,居然不惜折節下交,對展露過敵意的蘇大為表示鼓勵。
這不能不說是一件異事。
“中書令,我其實有一事不明。”
“何事?”
李義府陪著蘇大為,向前緩緩踱步。
蘇大為轉過長廊,看著左右沒有執守的金吾衛,抬頭看向拈須微笑,一臉悠然自得之色的李義府道:“其實那件案子,中書令比我還要清楚吧。”
“蘇帥,此言何意?”
“呵呵,以中書令的頭腦,自然是懂的。”
蘇大為笑著拱拱手:“中書令日理萬機,不必送了,希望有機會再合作。”
言罷,轉身大步離去,絲毫不管李義府的臉色變得鐵青。
李義府,好個李義府。
蘇大為的心里,無數個念頭在盤旋,最后匯聚在此案上。
明面看,只是一個小小的刺殺案,好像只是賀蘭敏之為了泄憤,為了舊怨向蘇大為動手。
但那拙劣的手法,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居然找一個根本不可能傷到蘇大為的逃奴來做。
直到昨晚之前,蘇大為都陷在這個邏輯里。
怎么也想不通,賀蘭敏之為什么要這么做。
直到,忽然想起明崇儼的那番話。
賀蘭敏之被他勸著打消了念頭,在沒有足夠把握前,不想做那種毫無希望,沒有意義的事。
做為曾向蘇大為刺殺過的他們,深知蘇大為的實力。
昨晚聽著,只覺得明崇儼在替賀蘭敏之甩鍋。
可后來再深想。
假如,是真的呢?
假如真的是賀蘭敏之網羅的手下,有人暗自這么做,是否一切更合理了?
但那人又為何要如此做?
這么做背后的利益又是什么?
蘇大為想了一夜,直到方才見到李治,有些東西,在腦子里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局。
李義府,在其中,扮演了某種不光彩的角色。
這個局的巧妙在于,李義府一手推動,但卻絕不會沾惹上任何麻煩。
先是,李義府對賀蘭敏之裝做無意點出蘇大為即將回京,又詢問賀蘭敏之與蘇大為的仇怨,暗自挑撥。
然后又向郭行真,透露賀蘭敏之與蘇大為的矛盾。
郭行真受此提醒,想了一招借刀殺人之計。
暗中買通了賀蘭敏之手下一位異人。
借他之手,設計了逃奴刺殺之事。
如此一來,蘇大為必然震怒。
而此事,查到最后,一定會查到賀蘭敏之頭上,成為刺向賀蘭敏之的一把利劍。
這上面的分析,有論據支撐嗎?
有的。
昨夜抓到的那名在牙醫鋪子縱火之人,正是事件參與者。
在經過連夜審問后,天明前,他吐露了李義府曾對賀蘭敏之提過蘇大為要回京。
后來又有郭行真,與他暗中聯系。
拿到這份供詞,蘇大為當時就懷疑,這一切,其實是李義府在背后主導。
只是一直沒想通李義府這么做的目地是什么?
是與賀蘭敏之有仇,還是想要打壓郭行真?
這些疑問,直到方才,在李治面前時,終于想明白了。
李義府用的是陽謀,目地,并非是要置賀蘭敏之或郭行真與死地,而是打壓和削弱這兩者。
有了這個把柄,究竟如何處罰,全在李治一念之間。
這件事,也許并非是李義府的意思。
而是方才隱在煙霧后,李治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