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蘇大為方道:“本寺卿再問你一遍,你方才說的,都屬實嗎?”
“屬實!”
錢二咬牙道:“若有不實,愿受寺卿責罰。”
說著,又一個頭磕下去。
這一次,頭磕到地上,久久不敢抬起來。
耳邊聽得好像有步履遠去之聲。
但錢二不敢確定。
都察寺卿方才那副模樣,給他的感覺仿佛東岳大帝,氣象森然。
東岳泰山天齊仁圣大帝,傳說掌人間賞罰、貴賤、冥司主事。
錢二心靈上,已經被鉻上了一層恐懼。
直到半晌之后,他聽到耳邊遠遠傳來寺卿的聲音。
“賞。”
“還不快謝謝寺卿。”
旁邊有探員喝道。
錢二這才敢抬頭。
一抬頭,只見到遠去背影。
他心中又懼又怕,又有一絲竊喜,向著蘇大為的背影,咚咚連磕三個響頭,用盡力氣喊:“謝寺卿賞!”
都察寺內對蛇頭和各情報的賞賜都規格頗高。
這次有寺卿親自開口,自是重賞。
“那個蛇頭錢二,派人悄悄盯著。”
“寺卿,你是說…”
“現在這種時候,突然冒出來這個消息,若是真的還好,若是消息有詐,又會將我們的思路引入岔路,不得不防。”
蘇大為向臉露詫異的高大虎道:“都察寺中,最容易被其它勢力感知到,和收買的,便是外圍的那些蛇頭,做為都察寺耳目的延伸,萬一其中混入雙面細作,或者被收買,極難揪出。
總之小心無大錯,讓人暗中盯著這錢二。”
“是。”
高大虎叉手應下,然后下去安排人手去辦。
李博在一旁,向蘇大為道:“寺卿是覺得,這蛇頭的消息來得太巧?”
“是啊,牙醫鋪子的線索才斷,這消息就突然出現,剛好把這條線給接上,未免太順了一些,多看看吧。”
蘇大為道。
“接下來怎么辦?目前到這一步,很難再有新進展。”
李博沉吟道:“那郭行真時常在宮中行走,宮里的事,我們沒辦法詳查。”
“他總不能一直在宮里,我看過卷宗,此人在宮外老君觀暫住,派人盯著。”
“若是他一直沒有異常…”
“先盯著再說,賀蘭府上,錢二所說的縱火之人,派人守住府上出入,如果此人出現,就立刻扣下,押回審訊。”
“這些都是題中應有之意,怕就怕,到了約定的時間,沒有新進展。”
“被動不是上策,若是時機不至,那便主動創造機會。”
蘇大為在桌案前,緩緩踱步。
李博微微一愣:“寺卿你是說?”
“引蛇出洞,或者打草驚蛇,在迫不得已時,都可以一試,但是這些不急,還有點時間,先派人盯緊他們,我須想個萬全之策,做好局,再請他們入套。”
蘇大為抬起頭,眼中閃動著懾人的光芒:“究竟是誰心中有鬼,到時一試便知。”
李博在一旁,竟隱隱從蘇大為身上嗅到一種金戈鐵馬之氣。
在這一瞬,他心中有一種明悟。
蘇大為,這是以兵法入生活,以戰術謀略,來對付隱藏在幕后的那雙手。
“用劍如用情,用情如用兵。”
“李主薄,你說什么?”
蘇大為詫異看向李博。
李博臉上閃過一抹尷尬,抱拳道:“無事,屬下這就去安排人手準備接下來的事。”
“去吧。”
傍晚的霞光漸漸西斜。
長安城,老君觀。
郭行真緩步走入道觀。
道觀早年荒廢,在郭行真在此安頓后,重修了此觀,這才恢復幾分氣象。
郭行真現在還記得自己初見李治時的場景。
那天也是傍晚,在武后安排下,他見到傳說中的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
當著李治的面,他露了一手畫符求雨之術。
符至雨至,言出法隨。
當大雨從天空傾盆而下時,他看到了李治眼神的變化。
那是一種從懷疑,甚至是戲謔,到有些意外和逐漸認真的神色。
特別是他煉制的丹藥,令太子李弘身體頗見起色后,李治開始真正信任,并不斷封賞,滿足他的要求。
“師兄。”
從道觀里,迎面走出一個胖大的道士。
這道人敞露著胸懷,露出白胖的肚腹。
臉上笑瞇瞇的,卻是被煙熏得白一塊,黑一塊。
凌亂的頭發隨意在頭頂結成一團發髻,上面還沾著數點草料,模樣頗為滑稽。
“行癡,火候如何?”
“師兄放心,爐火我看得好好的。”
“好,把此物收好。”
郭行真點點頭,將別在腰上的一個小布口袋解下,遞給行癡。
后者雙手接過,咧嘴笑起來。
“又有藥材了,還是跟著皇帝老兒好,許多我們找不到的珍稀寶材,都能弄到。”
“慎言。”
郭行真打斷他,向著道觀一直:“進去看著爐火。”
“好。”
行癡轉身,大步向置于藥王殿中的藥爐而去。
郭行真微微沉吟,輕拈長須,方要跟上,忽然若有所感,抬頭向天上看了一眼。
天空中,霞光萬丈,隱隱見到一個細小的黑點在空中盤旋。
那是一只雄俊異常的鷹。
“長安居然有如此大的扁毛畜牲。”
郭行真眉頭一皺,搖搖頭,放心心中的疑惑,步入殿中。
方才那一瞬,他有一種被人偷窺的感覺。
想來只是太多疑了。
天色一點點暗沉。
在距離老君觀里許的一片巷陌中。
有人向著天空揮了揮手。
過了片刻,天空傳來一聲細小的鷹鳴。
再過了片刻,突兀響起破風呼嘯。
一團黑影如電般撲下。
那是一只神鷹,收斂了翅膀,如利箭射下。
一只裹了護臂的手抬起。
那只鷹靈巧的一個折身,一雙鐵爪穩穩抓在護臂之上。
蘇大為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鷹首。
老鷹向他點了點頭。
蘇大為于是笑道:“做得不錯。”
說著,從腰上的皮囊中,捏出幾條早就切好的肉條,拋上半空。
那鷹兒興奮的叫了一聲,一伸脖子,將肉咬住,狼吞虎咽的吞入腹中。
一旁的高大虎和探員,向著蘇大為手上的鷹看過來,又是羨慕,又有隱隱的懼意。
這鷹,生得極為神俊,雙翅展開,足有三四米長。
一翅撲下,平地便會生出一股惡風。
若是利爪下來,能把人的頭皮帶骨都給掀掉。
早在百濟戰場上,對付倭人時,蘇大為便用它做過臨敵偵察。
這只鷹,是薛仁貴從遙遠南疆,抓到的幼雛,經由馴鷹人之手馴養,送予蘇大為。
如今已經一年有余,鷹已成年,可堪大用。
“寺卿,這鷹能看到些什么?”
“確定敵人的位置,還有數量。”
蘇大為極有耐心的拋著肉條,看著鷹不斷的進食,估摸著它吃到七八分飽,便不再喂了。
手臂一振,放它飛入空中。
“郭行真已經進了老君觀,鷹兒說它除了郭行真,還看到兩個人。”
“也就是有三人。”
“暫時看到三個,未必就是三個。”
蘇大為向高大虎道:“可惜鷹始終是凡物,不能與人真正心意相通。”
在這一點上,蘇大為還是羨慕聶蘇。
聶蘇與黑貓小玉,還有黑三郎,都能溝通。
皆因聶蘇天生開靈,能聽懂這些詭異的語言。
所以后來抓到的幻天狐,蘇大為也交給聶蘇。
“我們現在做什么?”
“別急。”
蘇大為看看天色,意味深長道:“天快黑了。”
天黑之后,鷹是無法再行動了。
但蘇大為身邊,還有另一件靈物。
那是有別于聶蘇的詭異,但又強于詭異的存在。
火紅的小鳥,劃過天際,落在老君觀的院墻上。
“畢方”鳥,乃是蘇大為在征倭時,從神道教手中得到的妖卵孵化而來。
雖然不清楚此物的來歷,但它與尋常詭異不同。
而且蘇大為與它,有一種莫名的精神羈絆。
這一點,就連聶蘇也做不到。
透過紅色小鳥的眼睛,埋伏在數十米外的蘇大為,在精神世界中,仿佛也能“看見、聽見”道觀里的情境。
這是一種“感知共享”。
殘破的墻頭,小紅鳥歪著腦袋看了一會,張開翅膀飛入院中。
院子收拾得十分干凈。
正中的祖師殿,并沒有什么火光,顯得幽深而恐怖。
在一旁的偏殿,藥王殿里,卻有光芒透出來。
小紅鳥振翅飛過去。
悄無聲的飛上殿中房梁,歪著腦袋朝下看去。
殿中下方,是一座丹爐。
赤紅的火焰,從爐下四周溢出。
冬夜寒冷。
但爐火溫度奇高,整個殿內都熱烘烘的,充滿流光溢彩。
那些七彩的光芒,皆是從丹爐的縫隙里滲透出來。
郭行真與行癡,正分別坐在丹爐兩頭。
在殿中一側,還有一個骨瘦如柴的道士,正拖著藥缽,用藥杵一下又一下的搗著,發出沉悶的聲響。
也不知他藥缽里裝的何種藥物。
殿內十分安靜,紅色小鳥站在房梁上,等候了有小半個時辰。
也不見下方的道士說話,這令它覺得有些無趣。
無聊的梳理起身上的羽毛。
就在此時,下方的郭行真終于開口了。
“什么時辰了?”
“酉時正。”
郭行真伸出左手五指,大拇指在各指節依次掐動。
這是一種六壬算法,推算時辰吉兇與未來可能發生之事,屬于一種卜術。
“酉時,其位在西,其性屬金,主大兇。”
郭行真聲音變得凝重:“時辰差不多了,把大先生放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