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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托付

  行者不忍看到玄奘逐漸失去生機,他扭頭看向宮外。

  就在這一刻,他的眼中金芒一閃。

  “他來了。”

  行者終于知道,心中那種玄妙的感覺是從哪來的了。

  是的,他的確是在等一位客人。

  他與玄奘法師一樣,都在等這位客人。

  已經等了好久了。

  行者甚至懷疑,若不是心中想見這位客人,玄奘法師能否堅持到現在。

  法師體內的精元,早已油盡燈枯,純是靠著一股執念在支撐。

  莽莽的群山間,黑色的龍子如火焰般從地平線躍出。

  一切的景物在龍子面前,變得模糊,化作激烈的殘影向后飛掠。

  蘇大為跨在龍子背上,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應。

  他一抬頭,目光穿過數十里的空間,與視線盡頭玉華宮中某位存在,碰撞在一起。

  蘇大為猛地一拉龍子的韁繩。

  身下的龍馬猛地人立起來,雙蹄在空中踏動,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聲。

  聲如雷霆,遠遠傳遞。

  蘇大為一拍龍子,人與馬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沿著山脊踏著枯黃的落葉,飛速而上。

  已是初冬,幸還山間還沒落雪。

  山道還算容易行走。

  片刻之后,蘇大為已經來到玉華宮前。

  早有沙彌守在門口,向蘇大為合什行禮:“請問是蘇大為,蘇施主嗎?”

  “正是。”

  蘇大為翻身躍下。

  沙彌道:“法師和行者師兄都在殿中等候,請隨我來。”

  蘇大為輕拍了下龍子的馬背,在它耳旁道:“我去見見故人,你就在附近等我。”

  龍子通靈,甩了甩脖頸上的鬃毛,沖蘇大為點點頭,輕嘶一聲。

  轉身自顧自去了。

  蘇大為跟著沙彌跨入玉華宮。

  宮殿壯麗恢弘,然而蘇大為卻無心去欣賞。

  心中隱隱感覺到一絲沉重。

  玄奘法師身體真的不成了嗎?

  雖然知道許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但一個自己熟悉的師長,歷史中赫赫有名的一代高僧,眼看著一步步遠去。

  心里頭,竟生出萬般悵然與痛惜。

  當年在長安里,無數個日夜到玄奘法師坐前,聽他講經,得他指點,領悟到許多道理。

  也使他在異人的修行中,進境一日千里。

  也正是玄奘法師,令他明白,修行一途,不光是身體的錘煉,更重心靈修為。

  要想“悟”,須得守住心猿與意馬。

  心中念頭紛亂,各種回憶與雜念,紛沓而至。

  一時間,穩定的心境都有些動搖。

  蘇大為立時察覺,忙深吸了口氣,將這些雜念壓下。

  跟著沙彌行走,不知不覺已穿過前殿。

  很快來到中間一座大殿。

  但見院中干凈整潔。

  許多靜默的僧人席地而坐。

  院內擺置著許多木架,上面堆滿著無數經文。

  那些僧人或研讀,或校對。

  在幫玄奘一起做著譯經工作。

  譯經是一個浩大的工程,需要龐大的僧團相助。

  見到沙彌帶著陌生人來,院中僧人也無人抬頭,都在忙著手里的工作。

  蘇大為一眼看到,在殿門旁,立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他加快腳步,越過沙彌,來到行者面前:“行者師兄,法師他?”

  “在里面,法師在等你。”

  行者喉頭微微蠕動,側身讓開。

  蘇大為匆匆掃了行者一眼,只覺得行者的神情有些怪異。

  與往日不同。

  但是具體哪里不同,一時又說不出來。

  踏入殿中,首先是覺得眼前光線微微一黯。

  鼻中隱隱嗅到一種檀香味。

  隨即看到倚著照壁,在蒲團上盤膝而坐的玄奘法師。

  蘇大為看到玄奘時,恰好對方的也張開雙眼,與之對視。

  “法師,我回來了。”

蘇大為心中微震,快步上去,單膝跪在玄奘身前。24K小說  “你回來了,甚好。”

  玄奘的面上,無喜無輩。

  聲音略有些沙啞。

  主動伸手握住蘇大為的手:“地上涼,你且起來。”

  蘇大為心里又是一驚。

  玄奘的手,瘦骨嶙峋,簡直就是皮包著骨。

  而且這干癟而蒼老的手,觸之冰涼,仿佛沒有一絲血氣。

  “行者師兄,法師的手怎么這般冷?法師還盤坐地上,這…”

  “毋須擔心。”

  玄奘手上微微用力,想將蘇大為拉起。

  但他連坐著都吃力了,這拉的力氣,甚至不如孩童。

  蘇大為不敢與之相抗,忙隨著站起。

  “法師,地上寒冷,我幫你換個暖和的地方可好?”

  “不必…”

  行者在這時,忍不住開口:“法師已經數日水米未進了。”

  “法師,這如何使得?不吃東西可不成。”

  蘇大為急道。

  他身為異人四品,如今的飯量只大不小。

  就算以他年輕力壯,如果數日不吃,也會極度虛弱下去。

  更何況以玄奘的年紀和身體。

  別說病痛,這么餓幾天,哪還有命在。

  “貧僧不餓。”

  玄奘堅決的搖頭道:“阿彌,你來了,很好,就陪我坐一會。”

  蘇大為心中那種不安感越來越強烈。

  他有些著急的回頭看了一眼行者,卻見行者眼帶霧氣,微微搖頭。

  心知不可勸。

  只能心中嘆息一聲,回頭看向玄奘。

  聽說高僧大德,在生命走到盡頭時,都會有感應,有異象。

  玄奘法師喝令怕是,已經知道自己涅盤之日。

  “阿彌,不必多想,金剛經世尊說頌曰,諸和合所為,如星翳燈幻,露泡夢電云,應作如是觀。”

  玄奘法師說的,乃是他翻譯的《能斷金剛經》。

  《金剛經》有多個譯版,以鳩摩羅什版最為朗朗上口,皆因鳩摩羅什既通漢文,又有極高的音律造詣,翻譯以意為先,以節奏易上口,易記頌為要。

  玄奘法師卻是堅持直譯。

  就是完全按天竺佛經原旨,不改其音意,以求將佛經原貌示人。

  蘇大為略一沉吟,拖來一個蒲團,在玄奘法師面前,依樣盤膝坐下。

  低頭道:“愿聽法師教誨。”

  “自從顯慶五年,來到玉華宮,我始譯《大般若經》。

  此經梵本計二十萬頌,卷帙浩繁,門徒每請刪節精簡,貧僧堅持不刪一字。

  至龍朔今年,終于譯完這部多達六百卷的長經巨著。”

  玄奘微微喘息了一口氣道:“譯完這部,貧僧已感心力枯竭,雖還有諾干經文未及譯,但此后還有門徒繼續把譯經之事繼承下去,貧僧在此事,已無遺憾。”

  “法師…”

  “我雖精修佛法,但身體已經枯朽,近來已經感覺涅盤之日近,對于弘揚佛法之事,貧僧已無愧于佛,唯有一件…”

  “法師請說。”

  蘇大為心中驚訝,不知除了譯經外,還有何事能讓玄奘念念不忘。

  “貞觀三年秋,有來自秦州的僧侶孝達在長安學涅槃經,學成返鄉,我與孝達一起去秦州,在秦州停留一夜后,又與人結伴去了蘭州,再轉涼州。

  當時大唐與突厥交戰,邊關封鎖,但我心中求佛法心切,仍偷偷出關。

  盡量伏夜行,至瓜州,再經玉門,越過五烽,渡流沙,備嘗艱苦,抵達伊吾,至高昌國。

  在那里,我受到高昌王麴文泰的禮遇。

  麴文泰希望我留下,承諾舉國都會聽我教誨,并說如果不從,便遣我回大唐。

  但我當時答說,西行之心只可日日堅強,豈使中途而止。

  并以絕食明志。

  最終,麴文泰被打動,不但沒有為難,還以舉國之力,助我西行。

  貧僧至今記得,麴文泰贈我四沙彌,以充給侍。

  制法服三十具。

  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等,并黃金一百兩,銀錢三萬,綾及絹等五百匹,充我往返二十年所用之資。

  并給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

  事情已過去三十余年了,但玄奘說起這些事,仍字字清晰,如在昨日。

  蘇大為也不由為之動容。

  高昌國小,這些金銀物事,按高昌國力,恐怕也是多力的積蓄。

  那麴文泰居然舍得拿出來,全都奉送給玄奘法師。

  “此外,麴文泰給西行沿路二十四國國王,都寫了國書,每書附大綾一匹為信。”

  蘇大為心中默默算著。

  大綾比普通的綾貴重,二十四匹至少得有一萬銀錢。

  “為了尋求西突厥葉護可汗相助,麴文泰又獻綾綃五百匹,果味兩車。”

  蘇大為聽到這里,一時無言。

  這位麴文泰,當真是有當世孟嘗的風骨。

  一下子把國家數十年積蓄都送了出去,而且為玄奘法師考慮如此周全。

  讓人除了感動,又復何言?

  “法師,我聽說高昌…”

  “是啊,貧僧在天竺學成歸來,按與麴文泰的約定,要留在高昌替他傳法三年,可是等貧僧原路返回的時候,才知道…高昌已經不在了。”

  蘇大為知道,高昌國,在貞觀十四年,為大唐所滅。

  玄奘法師從天竺歸大唐時,本來可以走海路,并且有兩個崇佛國家愿意傾囊相助。

  若是走海路,將免去許多旅途勞苦。

  但玄奘法師牢記與高昌王麴文泰十幾年前的約定,繞行上萬里,重履險地,只為去高昌國說法三年。

  但是等他到達,才知道,世上已無高昌。

  原處只有大唐的高昌縣。

  后來又變成大唐安西都護府。

  至于高昌國王麴文泰,沒人知道他的確切下落。

  只知道是俘回了大唐,又遷往別處安置。

  幾經碾轉,下落已不可查。

  玄奘法師一向平靜如古井的面上,竟露出一絲苦澀。

  “貧僧此生,言出必行,只有這一件事,無法實現承諾,引為憾事。”

  “法師,一切因緣際會,無常非常,法師何必執著。”

  “執與非執,空與非空,又哪里能說得那么清楚。”

  玄奘雙手合什道:“我輩學佛,所謂者何,無非心所安處,此念即起,若刻意去當它為空,便又落入執中。

  阿彌,貧僧有一事相托。”

  “法師請說。”

  玄奘法師是蘇大為最為敬仰的師長,也是大唐佛法的引路人。

  蘇大為心中,愿為玄奘做點什么。

  看著此時老邁,力不能支的玄奘,心里總覺得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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