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目光落到李義府身上,玉如意虛抬,示意他說下去。
李義府微微一笑,向蘇大為的方向撫須道:“我聽說蘇都督在從軍前,為長安縣不良帥,破大案無數,在京城和大理寺都頗有名望。
既然如此,何不讓蘇都督自己來查這件案子。
以蘇都督的手段,必能查出真兇。”
這番話說得,許敬宗眼睛一瞇。
而上官儀則是直接出言反對道:“此案他既是當事者,循例應該回避。”
“非也,所謂外舉不避親,內舉不避仇,蘇都督本身就是神探,破此等案子,豈不易如反掌?難道西臺侍郎你懷疑蘇都督會徇私舞弊不成?”
李義府陰陰一笑,將上官儀的話給堵上。
郝處俊此時開口道:“令事主自行審案,我大唐從未有此例。”
“既然蘇都督本身便斷案如神,此事交由他來處理,又有何不可?”
一聲清越的玉如意敲擊聲,打斷了幾人的爭論。
李義府等人一齊向李治欠身,表示聽從李治的安排。
李治的目光從李義府、上官儀和郝處俊等人的臉上幽幽的掃過,最后落到許敬宗的身上。
“右仆射不知如何看?”
許敬宗顫巍巍的站起身,向李治拱手道:“回陛下,令案中人來審自己的案子,此例確實未有過。”
這話一說,上官儀兩眼微微一張,里面透出一抹精芒。
郝處俊則是眉頭一皺,心知許敬宗絕不會這般好說話。
果然,下一刻,許敬宗話鋒一轉道:“中書令說的,亦有道理…然若蘇都督確有破案之能力,令他來審理,也無不可。”
這話說了好像兩不相幫,兩邊和稀泥。
上官儀的眼睛微瞇,與郝處俊暗中交換一個眼神。
兩人同時在心中暗罵一聲:老狐貍。
李義府則是在一旁雙手合于腹前,面帶若有若無的微笑,大有寵辱不驚之態。
許敬宗與他合作了這么久,看似兩不相幫,實則是精妙無比的配合。
眼神掃處,只見頭發雪白的許敬宗,顫巍巍的抖了抖大袖,雙手合扣在一起,向李治拱手道:“老臣認為,中書令和西臺侍郎都有道理,用或不用,皆憑圣裁。”
皮球又踢回到李治的身上。
李治為這事,也是頗為頭痛。
大唐朝政千頭萬緒,不知多少要操心的事。
他也沒那么精力一一去圣裁,只能抓大放小。
而蘇大為的身份特殊,他被刺在大唐朝堂來說,只是一件小事。
但對李治的威信,還有軍功貴族們來說,卻是一件大事。
交給大理寺審理,也確實不放心。
心念轉了幾轉,李治終于點頭道:“此案特殊,朕意已決,就交由蘇大為親自去抓,可命大理寺和長安、萬年兩縣全力配合,有不從者,可報與朕知。”
得了,自己的案子自己審吧。
蘇大為頗為無奈的走出來,向李治抱拳道:“臣領命。”
“對了,限期破案。”
李治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你需要多久時間?”
蘇大為聞言,有些愕然的抬頭看向李治。
皇帝陛下,還能不能更無恥了。
我自己破自己被刺案,還得來個限期破案。
限期破案的意思是,如果超期沒偵破,那是要受罰的。
還能不能講理了。
蘇大為一臉懵逼。
就見李義府抱拳道:“臣聽說蘇都督在任不良帥時,曾破過安定思公主的案子,并且數個時辰便破案,當真是斷案如神,今次的案子,想必蘇都督也不在話下。”
陰險!
簡直陰險到極點。
你特么個老陰人!
蘇大為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忙抱拳道:“陛下,臣久在百濟,數年未回長安,如今查案,只覺得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從何入手,懇請陛下讓中書令與臣配合,提供一切便利。
如有中書令相助,臣愿三日破案。”
這話說出來,李義府的微笑瞬時一僵。
而上官儀和郝處俊則是看向蘇大為,眼睛一亮。
這位蘇都督,是個妙人啊。
李義府目光看向許敬宗,再投向李治,忙抱拳道:“陛下,微臣…”
“朕準了!”
李治玉如意一抬,痛快答應。
做為一代雄主,他最喜歡的,便是看著下面的臣子相互挑刺。
看熱鬧不嫌事大。
維持斗而不破的平衡局面,皇帝君中平衡,方為上策。
若下面的官吏一團和氣,李治便要開始犯嘀咕了。
李義府和蘇大為都與武媚娘過從甚密。
他兩人有點摩擦內斗,是李治所愿意看到的。
不等李義府開口,蘇大為鄭重抱拳:“臣領旨。”
把這事給錘實了。
李義府,你特么不是想陰老子嗎?
很好,現在大家栓一根繩子上,限期破案,那就限期破案。
反正若案子沒破,你特么也跑不了。
最多大家一起藥丸。
蘇大為笑吟吟的看向李義府。
卻見這位中書令大人,臉色一黑。
再也笑不出來了。
蘇大為的眼角余光看到李思文在一旁,居然罕見的嘴角挑了挑,像是忍住了笑。
“對了,關于蘇大為在百濟所立戰功,封賞之事…”
李治玉如意在桌案上輕輕敲了敲:“現在也一并定下來吧。”
這話說出來,許敬宗、李義府和上官儀、郝處俊誰也沒有先開口。
都是官場老狐貍,這事還沒摸準李治的意思,自然無人先出頭。
就算李義府方才話里有給蘇大為挖坑的意思,那也是摸準了李治的脾氣,知道李治希望看到這些。
但是涉及軍功封賞,那便有些敏感了。
究竟李治是想提拔蘇大為,還是壓一壓?
蘇大為算是武媚娘的人。
陛下一直對武皇后身邊的人,可是看得很緊啊。
都是人精,不用說話,光是憑眼神和氣息,都能猜到彼此心里想些什么。
殿內一時安靜。
李治左右看了看,用玉如意輕輕敲擊著案幾:“怎么,對蘇大為的軍功和封賞,幾位卿家沒有章程嗎?”
依舊是一片沉默。
李治的臉上露出不悅之色,玉如意抬起,在四位臣子頭上一一劃過,最后落到許敬宗身上:“右仆射,你說說吧。”
居然第一個就把城府最深的許敬宗給挑了出來。
這個人選也很有意思,如果挑李義府,那就明顯是支持打壓蘇大為。
若是選上官儀或郝處俊發問,這兩人都是直臣,至少不會抹了蘇大為的功勞。
但是許敬宗…
看似許敬宗比較中立,但他其實也和武皇后走得比較近。
按理說他應該是希望蘇大為升遷的。
但關鍵是,他與李義府,又同屬一黨。
原本是簡單的問題,到這里,似乎變得有些復雜起來。
上官儀和郝處俊看向許敬宗時,眼里閃過一抹嘲諷。
明顯這兩人與許敬宗、李義府是敵對之勢。
眼下看到這個難題被拋給了許敬宗,心里多少有些幸災樂禍。
“右仆射,如何,有章程了嗎?”
李治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開口問。
許敬宗顫巍巍的,雙手抖了抖衣袖,遙向李治行禮道:“回陛下,恩出于上,這是天子的恩德,臣不敢言。”
老狐貍!
在場所有人,同時在心里罵了一聲。
李治拂然不悅道:“右仆射,朕現在只是想聽聽你的意見,并非是決斷。”
許敬宗微瞇的雙眼撩開一線,里面精芒一閃,旋即又小心的收起,向李治越發恭敬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然陛下問起,以老臣所見…”
他的視線忽然投到站立在一旁的李思文身上。
“蘇都督既然是因軍功封賞,何不問一下李侍郎,畢竟罰過賞功,皆為兵部之責。”
好嘛,這皮球,還是被他踢出去了。
就算是李治,一時也拿許敬宗沒辦法。
這個年逾七旬的老臣,早就把為官之道,錘煉得爐火純青。
李治的目光落在李思文身上:“李侍郎,你有何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現在落在李思文的身上。
剛才還像是吃瓜群眾一樣看戲的李思文,不得不站出來,向李治拱手道:“回陛下,兵部記錄,蘇大為在百濟提供情報,此為一功。
代都督鎮住熊津都督府,此為一功。
此后偷襲買召忽城,為我軍搶到糧草,此為一功。
擊敗扶余豐的叛軍,并擒獲扶余豐等叛軍首領,此為一功。
白江口與劉仁軌等大破倭軍,此為一功。
在高句麗戰場上,以水淹之計殲滅八萬高句麗軍,此為一功。”
聽著蘇大為這些功勛,李治微微點頭。
就連上官儀和郝處俊、李義府、許敬宗等四臣,看蘇大為的眼神里,也露出一絲敬意。
此時大唐立國四十余年。
仍然是以開拓,以軍功至上。
蘇大為所立軍功,明明白白。
哪怕是對他有所嫉恨的人,也挑不出一絲錯處。
憑借這些功牢,就算是連升數級,也是理所應當。
殿角的香爐香氣裊裊。
李治的眼神有些深遠。
令下面的臣子,無法捉摸這位天可汗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么李思文,你覺得,以蘇大為這些功勞,應該得到什么樣的封賞?”
“回陛下,按律,可擢升為忠武將軍,賜爵,開國伯。”
此話出來,整個紫宸殿,忽然安靜。
蘇大為在去百濟之前,最高的品級為為都察寺卿,乃是從四品下。
二為中府折沖府都尉,也是從四品下。
之后雖在百濟任過熊津都督,正三品。
但那是戰時緊急任命。
就如大總管一職一樣,戰畢即收回。
所以蘇大為現在的官職,是從四品下,以此為起點。
忠武將軍,是武將散官,品秩為正四品下。
封爵開國伯,也是正四品下。
若再加勛,正四品下的勛為上輕車都尉。
這也意味著,蘇大為以從四品下,跨過從四品下,從四品上,一直來到正四品下。
連升三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