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無數人猜測著天子李治和皇后武媚娘,在與蘇大為說些什么。
紫宸殿貴為內殿,等閑人一般沒資格進入。
除非是李治親信重臣,又或者是武媚娘這邊的重要親族。
更何況今晚,是單獨召見蘇大為。
意義非比尋常。
跟殿外無數人猜測著內景不一樣,殿內十分的安靜。
殿角的香爐煙氣裊裊,一種能寧神和舒緩疲勞的香氣,在紫宸殿飄動。
淡淡的白煙如仙鶴,如異獸,又如傳說中的仙家洞府一般,寧靜而深邃。
李治沒說話,蘇大為也是恭敬站在階下,靜靜等待著。
在禮數上,絕不會有任何不周道。
哪怕是真的親戚,對面的是天子,做臣子的也不能有任何失禮。
何況自己只是武媚娘認的“弟弟”,并無血緣之親。
李治瞇著眼睛,透過香氣打量著蘇大為,似乎終于將呼吸調勻,不像方才那樣喘了。
他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微微翹起:“阿彌,你聞這香如何?是吐谷渾的蕃使進貢給朕,據說出自大食,最能安神,朕用了感覺頭痛都好了許多。”
武媚在一旁,伸手握住李治的手,關切的看向他:“陛下為國事操勞太多。”
蘇大為不知道李治為什么要特地提到河西進來的香料,但他猜李治提起這個,必有他的深意。
果然,李治下一句就是:“去歲的時候,天山南疆又有外蕃叛亂,好在薛仁貴及時將其平定…多虧了大唐的將士們浴血奮戰,朕才能不斷開疆拓土。”
說著,他深深看了蘇大為一眼:“替朕穩定百濟的局面,阿彌你有功。”
“身為大唐子民,陛下的臣子,這些都是我份內之事,全靠眾將一心,阿彌不敢居功。”
蘇大為忙抱拳道。
開什么玩笑,領導說你有功勞,你不能真沾沾自喜啊。
先謙虛一下看看風向。
究竟是真心實意夸獎,還是欲抑先揚,得看清楚了再說。
李治看了看他,繼續說道:“你在百濟待了快三年,熟知那邊的情況,朕今天就是想問問你,對百濟那邊的看法。”
蘇大為沒有立刻回答,目光先是掃了一眼武媚娘,然后重新落回李治的身上。
這位大唐的天子,雖然身材胖大,有時候甚至連氣都喘不勻了。
但蘇大為絕不會對他有一絲的輕視。
李治的雙眼依舊明亮銳利。
代表著就算這位大唐皇帝正被家族遺傳的疾病所困擾,他的頭腦依舊清醒。
蘇大為知道自己不能猶豫太久,他略一思索,拱手道:“陛下既然問起,臣就斗膽了,但臣年紀常輕,眼光和見識定然比不上英國公和邢國公,僅為在下一點淺見,愿陛下察之。”
對不住了,李勣老狐貍,還有師父蘇定方,只有抬出你們兩尊大神,替我分擔一下了。
蘇大為暗自想。
他這番話,還是在做伏筆,哪怕一會話說得不合李治圣意,那也是他“年紀輕”,眼光見識不如李勣和蘇定方。
李治可不能拿這話來治他的罪。
這話說出來,李治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錯愕,隨即搖頭,指著蘇大為喘氣道:“你…你這猾頭,放開了說,不管,不管說了什么,朕都不會計較。”
“謝陛下。”
蘇大為這才放下心來,稍微斟酌了一下道:“陛下問百濟之事,那就得和高句麗、新羅一起說。”
李治沒說話,扶手上的食指微動了一下,示意蘇大為說下去。
“前年蘇定方大總管雖然僅用不到一月時間,便攻下了百濟,盡擄扶余王族回唐,并于洛陽則天門獻俘,但是百濟內的叛亂力量,卻沒有徹底消除,僅數月之后,百濟扶余豐便在倭國的支持下,潛回百濟,并打出扶余王的旗號。
當時天氣甚寒,我軍在百濟僅有一萬人,糧路又不暢,原本歸降我們的各處城主皆反,情勢危急。
后來臣與劉仁愿議定,收縮兵力,守住故百濟都城泗沘。
其間大小數十戰,幸賴陛下神威,我們守住了泗沘城。
待到來年,臣被陛下拔為代都督,命劉仁愿守住泗沘,臣依據情報,率兵奇襲高句麗買召忽城,奪得一批糧草,解了我軍缺糧之急。
返回泗沘城時,適聞扶余豐的叛軍正在攻打泗沘。
臣于是與新羅金仁泰、劉伯英將軍的水師援軍,及劉仁軌,合兵大破之。
其后一鼓作氣,反攻叛軍的周留城,并一舉擒獲扶余豐等人。
然倭國居心叵測,早已率領水師數萬人,跨海而來,欲沿白江口登陸,偷襲我軍。
最后臣與劉仁軌在白江大破倭軍。”
一口氣將整個百濟用兵的過程,大略說了一遍,蘇大為這才喘了口氣道:“以臣觀之,守百濟,非止百濟一處,高句麗、新羅這三韓之地,同氣連枝,都需要上下看顧,穩住高句麗和新羅,則百濟之事不足慮。”
李治聽得入神。
食指隨著蘇大為的話,暗含節奏的一下接一下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
等蘇大為說完,停了片刻后,李治才開口突然問了一句:“聽說你在百濟十分重視民生?”
蘇大為抱拳道:“回陛下,經過數次清剿,百濟那些叛軍首腦基本已被清除,縱有漏網之魚,也不足為慮,臣唯一所慮者,便是經歷過持續用兵,百濟地方百姓難以維生。
一但衣食不繼,若被有心人煽動,只怕又重新燃起叛亂。
為此,臣在任熊津都督期間,除了平定叛軍,也十分重視恢復農桑和耕作。”
李治聽了,不置可否。
他沉吟著,食指在扶上時輕時重的敲擊著,停了片刻又問:“你對高句麗怎么看?”
蘇大為本來想說,但是話到嘴邊,又停住。
看了一眼李治和武媚娘,吸了口氣,向李治拱手道:“不知陛下問的是哪方面?”
高句麗怎么看?
那要看大唐皇帝陛下,您想知道的是哪部份內容。
李治眉頭微微一揚:“你來說說,如何減少高句麗叛亂。”
看來李治還是清醒的。
連百濟這種一個月內就亡國的小國,都不斷掀起叛亂,像高句麗這樣雄霸東亞百年的霸主,又哪會那么容易屈服。
縱使高句麗王室和重臣,包括泉蓋蘇文的兒子都已一網成擒。
但是高句麗的百姓還在,那些貴族和地方勢力都還在。
可以想像到,只要一有機會,高句麗的叛亂就會如野草一樣瘋狂生長。
而大唐做為宗主國,皇帝做為天可汗,總不可能把高句麗那幾百萬人全部殺光吧。
那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而且也無法從高句麗人中甄別,誰會效忠大唐,誰會叛唐。
所以開疆拓土聽起來很威風,但征服土地只是一個開始。
如何長久的保持大唐的存在,保持治理,并將新拓之土完全消化,成為大唐一體。
才一個更嚴峻和長久的課題。
蘇大為與李治的談話到現在,其實雙方都很清楚,這并不是一場屬于“家人”的閑談。
而是屬于“君臣問對”。
蘇大為做為執掌百濟熊津都督府的都督,這兩年都在鎮守百濟,立下汗馬功勞。
從某方面來說,他會比打下百濟的蘇定方,比打下高句麗的李勣更了解三韓之地。
畢竟論前兩者只是在半島作戰,而蘇大為有長達兩年的治理經驗。
李治也急需從蘇大為這里聽到一些有用的東西,能幫助他牢牢握住這塊飛向大海的半飛地。
減少半島的叛亂,減少唐軍的精力牽扯,以用到更多需要大唐投注精力的地方。
這兩人之間,君臣的對話,絕非表面上那般平靜。
看似祥和之下,也有暗流潛藏。
首先就是蘇大為的話,表面上只是在說自己鎮守百濟發生的事,但實則已經提了許多意見。
比如唐軍在百濟只有一萬人。
這點人,想鎮住人口百萬的百濟,簡直是一個玩笑。
再比如,就這一萬兵馬,居然還糧草不繼。
這是打誰的臉?
最后逼得大唐熊津都督,不得不親冒矢石,沖殺在第一線,親自率軍去偷襲高句麗的糧草重鎮買召忽。
再比如,百濟的百姓,衣食不繼。
為何不繼?
劫掠太重。
為何劫掠太重?
這又牽扯到唐軍府兵的待遇問題。
朝廷對府兵的獎賞太薄…
可以說,蘇大為雖然沒有主動提一句朝廷的不是。
但他話有話,仔細一品,這里面處處都是問題。
而這些問題,既是指向朝廷,更是指向李治。
這些話,顯然不是蘇大為臨時起意。
而是一直就在他腹中,不吐不快。
只不過借著這次機會,以隱晦的方式說出來。
他已經不是二十歲的年紀,遇事沉穩了許多。
在說這些之前,也替自己埋了伏筆,李治縱然不滿,也難遷怒于他。
現在蘇大為已經把自己的意思委婉轉達了,就看李治反應。
李治會說些什么?
會如何反應?
蘇大為現在還猜不到。
他不相信李治不知道自己提的那些事。
更不相信李治是昏聵之主。
所以他更加不能理解,李治在某些事上的做法。
他希望大唐在李治的手中,能一直進取,一直開拓下去。
希望大唐的武德,依舊光芒萬丈。
大唐的府兵,能一直勝利下去。
但是我的陛下啊,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蘇大為看向李治。
這位大唐的天可汗,臉龐隱沒在香氣煙幕里,若隱若現,晦暗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