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都督還有什么要問的?”
雪子看似溫和,不過語氣里,也隱隱有一絲排斥的味道。
現在是蘇大為強勢,而且他們有求于蘇大為,才不得不低聲下氣。
但不代表神道就馴服了。
就甘心把肚子里的秘密全部掏出來。
那是絕無可能的。
蘇大為仿佛沒看見雪子和伏見鳥取臉上的表情,豎起三根手指道:“第一點,這個妖卵八百年都沒孵化出東西來,你們為何還要相信?就沒想過徐福騙了你們?
假說你說的是真的,真是徐福把這些妖卵交給你們的話。”
“蘇都督,何必問這種問題。”
這次不等雪子開口,伏見鳥取首先出聲。
瘦削的臉龐上,嘴角挑起冷笑道:“這卵你用靈力探查,應該不難發現,里面有一種磅礴的生命力,雖然很微小,但潛力巨大。”
蘇大為點點頭,收起一根手指,還剩兩根手指。
“第二個問題,這么多年沒研究出孵化之法,你們就沒試過用暴力解決問題嗎?”
暴力的意思,即為打開一枚蛋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古怪。
蘇大為這話出來,雪子和伏見鳥取的臉上,同時閃過尷尬之色。
這說明,神道教還真這么做過。
“好了,告訴我,你們嘗試打破這妖卵,結果是什么?總不會是和雞子一樣吧?”
“是…”
雪子猶豫了一下,伏見鳥取咬牙道:“這事是我們神道不傳之秘,數百年前,有一位道官私下想要破壞圣卵,結果…”
“結果?”
“結果天降隕石,將他和圣卵一起砸中,然后什么都沒有了…所以我們也不知圣卵打開里面是什么。”
“隕石遁?”蘇大為一臉驚訝:“你們神道還有這種騷操作?”
“什么遁?什么騷操作?”
伏見鳥取一臉吃到屎的表情,臉都綠了。
隕石遁他聽不懂,騷字,他略懂。
不是什么好話。
蘇大為嘿然一笑,也不去解釋。
聽不懂?聽不懂就對了。
他舉起一根手指,一根中指,對著伏見鳥取,用一種古怪的笑容道:“從你的答案,我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什么?”
“既然你說,那位神官想要破壞圣卵,又說,天降隕石,神官與圣卵一起砸中,那么問題來了。”
蘇大為沖伏見鳥取晃了晃中指,狠狠比劃了一下:“既然人被隕石砸中了,那么你們是怎么知道他想破壞圣卵,又是怎么知道他是被隕石砸中?”
這是一個簡單的邏輯。
神官想破壞圣物時,有沒有人對其他人說。
如果有說,怎么會沒人阻止。
如果沒說,你們是怎么知道他的企圖。
另外,被隕石砸了,你們在現場嗎?
在現場就會跟著一起變成灰灰。
不在現場的話,你們是怎么知道這個的,逗我呢?
被蘇大為拿話懟到臉上,伏見鳥取的臉又紅了。
蘇大為發現,這位神道的巫覡道行不足啊。
這么容易臉紅,跟個小姑娘似的。
養氣功夫太差了。
倒是一旁的雪子好上不少。
接過話題道:“因為神官失蹤后,我們順著一路查下去,最后在天草的村落,發現那枚天外隕石,還有巨大爆炸出現的巨坑。
現場還有一些碎片和殘片,證實是神官身上的。
此外我們在清點他留在教內的遺物時,發現他的手記,記錄了想用暴力的方式刺激圣卵,看看能否將里面的生命激活。
另外,我們還走訪了附近的村落,確實有人看到他走向天草村。”
被雪子一說,蘇大為想起來了,當初在天草時,征服的第一個縣,村口確實有一塊巨石,聽當地倭人說,是很久以前從天外落下來的。
這個事,暫時無法查下去,只能告一段落。
至少從雪子和伏見鳥取說的這些,倒是能夠邏輯自洽。
妖卵的事,也只是蘇大為一時好奇,并不是他的主要目地。
所以問清以后,便先放過一邊。
“這件事,我暫且相信你們,現在來說說求和的具體內容吧。”
他的話里,加重語氣咬住了“求和”二字。
伏見鳥取的臉龐抽搐了一下,卻又不敢發作。
“如果神道教與蘇都督的人繼續爭斗,只會令地方不寧,令生靈涂炭。”
雪子在一旁接話道:“所以想與蘇都督達成協議,只要蘇都督允許將鵜戶神宮方圓三百里,交給我們神道自行管理,今后我們神道也就不干涉大唐的事。
此外,還必須允許我教在各地自由傳播教義。”
神道的要求倒是不復雜,以放棄與唐兵繼續斗爭為條件。
只要蘇大為點點頭,至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相信他們不會再跳出來搗亂。
可以給安文生那邊,從容收服本州和北海道的機會。
但是…
蘇大為微微一笑,伸手按住桌面上那只小銀狐。
絲絲殺氣,從他的眼里溢出。
四周的溫度陡然降低。
伏見鳥取和雪子心頭同時狂跳。
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蘇大為的實力,已經遠超過二人的境界。
“雪子,我們也打過數次交道了,你覺得我是好欺騙嗎?”
“蘇都督,我…雪子不明白你的意思。”
雪子的牙關微微顫抖了一下,連聲音都帶上了一絲顫音。
也不知是因為殺意入骨,還是驚懼。
“你剛才的話里,埋了不少坑啊。”
蘇大為的手再輕輕輕撫摸著桌上的小銀狐貍。
這只可憐的詭異,往日做為巫女的使魔,在倭國九州也是橫行無忌的一霸。
現在卻慫成了蔫雞兒一般,四肢僵硬,一動不敢動。
甚至還順從的翻過身,亮出白肚皮,任蘇大為撫摸。
雪子見到這一幕,袖中的指甲情不自禁,深嵌入掌肉里。
但她的面上,依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向蘇大為的表情里,隱隱露著一絲柔媚,似有討好之意。
蘇大為桌上輕撫著聶蘇柔軟的小手,向伏見鳥取和雪子道:“非要本都督把話挑明白?也罷…
鵜戶神宮外方圓三百里,幾乎把整個宮崎劃給你們了吧?想搞自治?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倭國現在已納入大唐熊津都督府的實領管轄,你們神道,要這么多土地,其心可誅。
此外,要允許你們在各地傳教。
這個‘各地’,不知包括哪些地方?
是倭國九州。
還是包括四國和本州、北海道那些大小島嶼。
又或者,百濟的土地?
甚至大唐的土地?
這些不說清楚,只怕你們還會玩花樣。”
“蘇都督,我們神道侍奉神明,最講信諾,又怎么會…”
“賊你媽的講信諾,你們背后那些爛屁股的事沒少干,再敢多說半個字,信不信我把你們神道的爛帳全給你翻出來,傳遍倭國諸島?”
這話一出來,伏見鳥取和雪子臉上現出惱羞成怒,以及尷尬的復雜神色。
只因為,被蘇大為戳到了軟肋。
神道現在最怕的,不是和唐軍糾纏下去,而是被被唐軍掘斷了根基。
之前唐軍在倭島上搞的那一套“革命”把整個王室的根都掘斷了。
現在底層百姓,誰還愿意聽過去那些貴族老爺的話?
全都愿意順從唐軍,打破藩主,來個抄家分田。
再加上唐軍的訴苦大會,以及完備的整訓、輪訓,窮苦百姓互訴衷腸。
還有各種配套的教育方式。
倭國大部份百姓,以歸順唐軍為榮,以加入唐軍中不良人組織為榮。
既能得到實實在在的田地,幾乎免租稅,又能得到極大的精神歸屬感,還能將過去欺壓在頭頂上的那些貴族踩在腳下。
這一系列組合拳,實實在在的打在了倭國藩主貴族的根子上。
眼見著整個九州已經落入唐軍實控。
四國和本州也近乎完成轉化。
唐軍越打越強,而貴族藩主以及神道的抵抗力量越來越弱。
信徒飛速流失。
這才是神道教恐懼,并打算與蘇大為議和的根本。
但是蘇大為實在太過精明。
一句話,就戳破了神道教暗里的圖謀。
如果方才蘇大為不察,一口答應下來。
就等于在協議中埋下了后門。
不但能維護住神道的基本盤。
日后神道教還可卷土重來。
沉默了片刻,雪子與伏見鳥取暗中交換了一下眼神。
既然爭取不到最好的結果,至少守住底線。
伏見鳥取道:“條件是可以慢慢談的,如果蘇都督覺得三百里太多,那百五十里如何?神道要想維持下去,教職上下,不能少了供養。
此外,如果蘇都督覺得傳教的地域要限定下來,那只在倭國列島即可。
我們神道要求的不多。”
“好一個不多,在本都督看來,還是多了點。”
雪子勉強笑了一下:“那蘇都督你覺得怎樣才合理呢?”
“以我之見,神道教既然要修煉,要找高天原,世俗的事也就不用插手了。”
這話出來,雪子與伏見鳥取的臉色同時變了變。
只聽蘇大為繼續道:“本都督也不是不近人情,這樣吧,鵜戶神宮方圓五里,留給你們自己種點糧食,也算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此外,在倭國九州傳教,本都督準了,至于其他地方,如果再發現神道蹤跡,就休怪本都督不講情面。
如果九州有信徒愿意供養,本都督概不阻攔。
如果神道維持實在困難,也可以上報都督府,做好帳目,都督府會從倭國收取的稅收里,酌情調撥一些,幫神道教度過難關。”
蘇大為說一句,伏見鳥取和雪子的心就涼一分,臉更黑三分。
等最后一句說完,心都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