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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時代變了

  從樓船上下來,到返回熊津都督府的路上,蘇大為的在反復想著李勣跟他說的那些話。

  像李勣這樣的名將,用兵方略只怕早就成竹在胸,特地與蘇大為私會,就算有軍務方面的需要,也絕不是最主要原因。

  他的意圖,不在說了什么,而在于言外之意。

  那會是什么?

  蘇大為騎著馬,在親信士卒的護送下,緩緩走著。

  眉頭越鎖越深。

  他想到了。

  李勣說了那么多,其實內容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透出來的一種感覺。

  一種對大唐未來的隱憂。

  大唐建立到現在,不過四十四年。

  但是疆域已經擴張到極致。

  古未有之。

  百姓生活富足,從中東西域各國的香料,藥材,珍寶技術,金銀財賦,隨著河西走廊源源不斷的輸入到長安。

  再通過長安,反哺大唐天下。

  而大唐的絲綢,茶,瓷,各式藥材,技藝,也通過河西走廊傳遍西域。

  從西方,到東方。

  從倭國到南洋諸島,所有的藩屬小國,哪怕是化外之民,都與大唐建立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奉大唐為宗主。

  稱大唐皇帝為天可汗。

  而做到這一切,大唐只用了四十余年。

  現在的國勢,正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熟知歷史大勢走向的蘇大為卻清楚,伴隨著蘇定方等一批老將離世,大唐的武德,將迅速回落。

  特別是唐軍與吐蕃開戰,并兩次敗于論欽陵之手。

  唐軍不敗的神話,自此褪色。

  而且蘇大為還隱隱感覺到,對李勣話里的這層意思,自己居然還頗為贊同。

  制度只是底線,并不是帝國強大的必然條件。

  最重要的是開國的那些人。

  在經歷隋末大亂后,所有的人杰,高素質的軍事、政事人才,集中在那個時期大爆發了。

  而其中集大成者,站在金字塔尖的那個男人,正是天可汗,李世民。

  他東征西討,以七年時間,打下大唐天下。

  此后又數年,將一直威脅中國的東突厥,一戰給滅掉。

  一統漠北和西域。

  成為萬國來朝的天可汗。

  而且不光是軍事勝利,承襲隋制的大唐,還能做到政治開明。

  同時還擁有高素質的文官集團。

  再加上李世民本人,高明的政治手腕,大局觀,開闊的胸襟。

  這才一手鑄造了大唐的輝煌盛世。

  可惜,這世間沒有誰能萬世不朽。

  天可汗,太宗皇帝駕崩后,許多東西,已經開始變味了。

  就如府兵制度。

  在太宗時期的府兵,和如今的府兵一樣嗎?

  蘇大為記得,前陣子劉仁軌給李治上過一次書。

  里面提到,在太宗在的時候,還有今皇李治剛登基的時候,將士如果出征戰死沙場,朝廷都會派特使慰問祭奠,還會把犧牲將士的官職爵位,轉授給他們的子孫后代。

  但從前年,也就是顯慶五年開始,這些獎賞都沒有了。

  更讓人無語的是,等到了平百濟、圍平壤的時候,不僅犧牲的將士沒有了賞賜,就連有功的人也不一定有獎賞。

  所以蘇定方打下百濟后,為何要縱兵劫掠,甚至不惜對投降的百濟民眾舉起屠刀。

  根源便在這里。

  底層將士皆怨,若是不能平息他們的怒火,給予他們獎勵,別說平百濟,搞不好將士會有嘩變之險。

  讓人當兵賣命,連賣命錢都不給。

  這實在是有些過了。

  而且立功之人,也得不到賞賜。

  如此,下面的人誰還愿意打仗?

  李勣說得沒錯,太宗在世時,打仗都是速戰速決,常在數月時間,便取得決定性勝利,然后繳獲頗豐。

  比如李靖打完東突厥,蕭瑀就彈劾他縱兵搶掠,唐軍繳獲的戰利品,光是上交朝廷的就有牲畜幾十萬頭,俘虜人口十來萬。

  打吐谷渾時,契苾何力和薛萬徹又俘獲了二十萬頭牲畜。

  打高句麗,李世民遷徙到中原七萬多人,又俘虜了五萬匹馬,五萬匹牛,攻下十余座城,城里的財貨也掃掠一空。

  這樣作戰,不但沒有損耗,唐軍反而越戰越強。

  凡參與作戰的將士,能得到豐厚的賞賜,因此人人用命。

  但是現在,坐在龍椅上的已經換了新皇李治。

  對軍人待遇的苛刻,從李治登基真正掌權后便開始了。

  只是直到現在,惡果才開始呈現。

  想到這里,聯想到李勣說的那些話,蘇大為不禁在馬上嘆氣。

  這種情況,他知道歸知道,但卻也無法改變。

  畢竟,這一切,是皇帝的決定。

  蘇大為一直認為,一個國家從進取,到收縮,不是一瞬間發生的,都會有一個轉變的過程。

  而這個過程,便在于上位者的心態。

  一但開始打壓軍人,剝削軍人的待遇,降低軍人的地位…

  這樣的軍卒是無論如何也無法保持住尊嚴和戰斗力的。

  唐軍府兵早期上位者的賞罰分明。

  到現在的府兵,為了賣命錢,不惜揮刀向那些藩國小民,這其中的差別,令人難過。

  是大唐沒錢了嗎?

  李勣方才確實說過,現在的戰事,延綿日久,常以年記,比起太宗時,耗損國力太大了。

  但這絕不是朝廷克扣軍人賞賜的理由。

  大唐如今的攤子是大了,人口是更多了。

  但大唐也變得更富庶了。

  從東至西,往來長安的商旅絡繹不絕。

  物華天寶,應有盡有。

  長安之富庶,為世界之首,東亞之中心。

  錢,自然是有的。

  但關鍵是這些錢用在哪里。

  今年重新開始修的大明宮,還有重新營建東都洛陽。

  又封洛陽為神都。

  武則天同時十分崇佛,大興土木興建佛寺。

  宮中用度越發奢靡。

  而且聽說李治的身體最近一直不太好。

  身體越不好,就越崇佛信道。

  希望借助佛道兩門之法,能延年益壽,使身體強健。

  于是帝都崇佛之風,也越發興盛。

  而且李治還給自己上謚號,叫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

  唐以前,皇帝一般用謚號稱呼。

  而自唐以后,皇帝都用廟號稱呼。

  就是因為李治和武由天,太喜歡給自己加謚號了,加得一長串,稱呼時極不方便,最后只能用廟號來稱呼了。

  想到這里,蘇大為也只能在心底說一句:大人,時代變了。

  現在站的位置,是歷史的轉折點。

  大唐的極盛,也就這兩年了。

  打完高句麗,達到歷史上唐朝疆域的頂點。

  接著與吐蕃開戰,打破不敗之神話。

  成為大唐武德盛極而衰的開始。

  蘇大為暗自搖頭。

  這些他只能做為見證者,最多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提拔一些像黑齒常之、婁師德這樣的將領。

  至于更多的,非是他一人可以改變。

  暫時只能如此了。

  對了,李勣跟自己說了這么多,這話里話外的意思,難道還真是想做一個純臣,希望以后自己能扛起唐軍的大旗?

  呸,這個糟老頭子壞的很,哪有那么善良。

  大唐的武將文臣中,大致有兩類人。

  一種是擅于謀國,為國家奔走,不惜性命。

  比如蘇定方。

  還有一類,便是如李勣這種老狐貍,擅于謀身。

  他們當然也希望大唐興旺,畢竟大唐好,他們才能更好。

  但是在這之前,首要保住自己。

  絕不會輕易舍身。

  這才是李勣的底色。

  否則也不會在李治當年向他求問廢后之事時,說出“此乃陛下家事”這樣的話。

  多半,還是想著以后能照顧徐家一二吧。

  可惜他兒子徐敬業太坑。

  蘇大為暫時沒有為老狐貍家族舍身取義的想法。

  李勣那邊的事,暫時告一段落。

  接下來一段時間,蘇大為都在忙著為即將開始的征高句麗做準備。

  好在李勣也沒有再找他,使他可以集中精力。

  時間過去一月有余。

  這一天,蘇大為的熊津都督府,收到自對馬島傳過來的信。

  信是唐軍的海船跨過對馬島,沿著半島海岸線行駛,最終在熊津港登陸,帶給蘇大為的。

  寄信的人,是安文生。

  “阿彌安康否?吾在九州筑紫揖禮,十天前,我軍已經進兵倭國本州…”

  安文生的信,主要是交代唐軍在倭國的情況。

  四國距離九州很近,基本是望風而降。

  唐軍沒費多少力氣。

  不過在本州上,唐軍還是遇到一些阻力。

  當然,現在唐軍還是順利的登陸了本州,已經取得了立足點。

  后續可能會有一些戰事,但安文生對此依舊保持足夠的樂觀精神。

  表示年底以前,應該可以收服倭國全部列島。

  蘇大為看著信,反復看了幾遍。

  他心中有一副關于倭島的大致地形圖,將腦中地圖與安文生提及的地名一一對照。

  方知唐軍現在已經戰據了后世的鳥取和岡山,距離后世的神戶和大阪十分近了。

  這讓他的心情不免有一絲激動。

  若占據了大阪,唐軍再向前,可占據后世的京都。

  接下來便是奈良。

  后面還有名古屋、長野、新瀉、神奈川、東京、福島、東城等一系列重鎮。

  當然,都是后世的地名。

  這個時代,本州中心的位置,也有一處叫中國,全本州稱為葦原中國。

  正是神話時代,天照大神與須佐之男命后代爭奪的地方。

  如今,這一切看起來并不太遙遠。

  若是按安文生的構想,年底前不但能收服本州,還能一直推兵到北海道和庫頁島上去…

  除了提到用兵之事,安文生提及最多的,便是蘇大為臨走前,在倭國留下的一套制度。

  當時安文生和高大龍對這套制度都極為贊許。

  問蘇大為此法何名。

  蘇大為想了半天,丟下一句話:“此法為,革命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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