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對李勣的評價是狡猾如狐。
此人外面忠直,得李淵一聲“純臣”的稱呼。
有著忠義之名。
但是以武媚娘的看人水品,會看錯嗎?
并不會吧。
純臣多半只是立的人設。
狡猾如狐,才是此人底色。
在亂世中,此人有梟雄之姿。
識實務,懂進退,眼光毒辣,步步為營。
李靖用兵雖神,但正因為功勞威望太大,在平定東突厥后,便稱病不朝。
此后遠離權力中心,最終老死于病榻。
而以李勣的威望,同為大唐名將,軍神之稱。
最后居然能得李世民將李治托付。
而一直笑傲到李治朝。
并得善終。
這是政治權謀上的勝利。
論兵法,李勣不敢說有李靖那樣用兵如神。
但也絕對是當世名將,一流水準。
他最厲害的其實是眼光,是心思機敏。
還有對危機,對政治的嗅覺。
像李勣這樣的人,居然不惜這把老骨頭,親自跑來遼東,看來這次對付高句麗,應該是穩了。
蘇大為心思一轉,轉頭向蘇慶節說了幾句。
蘇慶節點點頭出去。
一回頭,卻見李勣摸著胡須,頗有幾分得意的看著自己:“蘇大為,這人吶,有時只能順勢而為,天意莫測,昔年我想與你聯手來平定高句麗,當時你拒絕了。
那時可曾想到,有朝一日,還是會與老夫聯手來對付高句麗?”
蘇大為一時啞然,但他隨即反應過來:“陛下有意讓我與英國公一齊對高句麗用兵?”
李勣面上閃過一絲古怪,點點頭,又搖搖頭。
“高句麗難啊,為了這遼東,耗費了自隋到大唐無數精力,數代君主,都沒能征服,陛下想在他這一任上,將此事永久解決。
之前蘇定方征高句麗,集齊五路大軍,傾國之力,都沒能實現,令陛下大失所望。
這一次,是陛下接到你的秘報后,重燃希望。
我主動向陛下請攖。
才有了此行。”
李勣在堂中緩緩踱了幾步,轉向蘇大為:“此前蘇定方征高句麗時,百濟內的局勢還未穩定,所能提供的助力有限,但現在不同,我看你的熊津都督府干得有聲有色,百濟已經服帖,新羅人也乖巧。
只要集中精力,助老夫平定高句麗,將來功勞薄上少不了你一份。”
蘇大為一時默然。
心中則是飛快的思索著。
要說李治很放心李勣嗎?
那必然是不放心。
李勣此人政治權謀手腕太高明,李治此前的方法一直是高高供起,不敢給他掌軍的機會。
但此次不同。
滅高句麗的不世之功就在眼前,李治無法放下這份誘惑。
平定高句麗,達成太宗朝未竟之事業。
將贏得巨大的政治資本。
之前蘇定方攻高句麗無功,已經耗盡了銳氣。
如今在大唐,只有李勣可以主持這樣的滅國級戰役,所以不得不用李勣。
只是這一戰之后,李勣也絕對沒機會再下戰場了。
正如昔年的衛國公李靖。
老狐貍李勣自然是心知肚明。
但他還是來了。
為的,恐怕是身后之名吧?
這老狐貍有狡猾的一面,可也有可愛執拗的一面。
論兵不如李靖,他可以認。
但若百年之后,評價還不如蘇定方,則是李勣難以接受的。
而且他這人不知怎么想的,就一直盯著蘇大為,非常希望與他聯手,給高句麗玩把大的。
蘇慶節從外面匆匆走來,先向李勣點點頭,再將手里的卷宗遞給蘇大為:“這是高句麗那邊的情報。”
之前蘇大為在征倭時,曾令不是重要的事,毋須發信給他。
為的就是集中精力對付倭人。
但他當時也沒料到,高句麗這邊會出狀況。
都察寺在高句麗的刺探行動一直不斷,之前是由周良、南九郎、趙胡兒負責,集中到蘇慶節的手上,由他選擇是否呈交到李治手里。
蘇大為不在時,熊津都督府的事務,俱由蘇慶節一手代勞。
“英國公,我先看看最近的消息。”
蘇大為向李勣道了聲歉,得老狐貍點頭,這才將手里的卷宗打開。
他才剛回百濟熊津都督府,現在是一頭霧水,得看看最近的情報,才能理清脈絡。
高句麗那邊情勢究竟如何?
泉蓋蘇文現在死了沒有?
蘇大為飛快的查閱著卷宗,而李勣則若無其事的,走到一旁和劉仁軌交談起來。
劉仁軌對李勣十分尊敬,那態度與蘇大為大相徑庭。
蘇大為倒也不是不尊重李勣,但是先入為主,把李勣當老狐貍處處防備著,遠不像劉仁軌這樣,對大唐戰功赫赫,碩果僅存的軍神,抱有最大的敬意。
等一目十行的看完最新的情報。
蘇大為合上卷宗,抬頭看向李勣,目光略微有些復雜:“看來高句麗那邊真的出事了。”
之前蘇定方攻打高句麗時,泉蓋蘇文一直隱在幕后做指揮。
都察寺雖然能察到此人的蛛絲馬跡,但終究無法判斷他的健康狀態,只能確定他還活著。
但是最近的情報,之前一直低調隱忍的泉蓋蘇文,突然“活躍”起來。
在唐軍撤退之后。
這樣的“活躍”反而說明了一件事,泉蓋蘇文要么已經死了,要么已經無法理事了。
否則絕不會出這樣的昏招。
什么叫此地無銀三百兩。
什么叫禿頭上的跳蚤明擺著。
在戰時低調,在戰后找存在感,這絕不是正常狀態下,泉蓋蘇文會干的事。
“根據最新的情報,泉男生和泉男建正在爭奪大莫離支的位置,這件事不會那么容易解決。”
蘇大為喃喃自語。
目光投向李勣時,迎上他那雙笑瞇瞇,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和善雙眼。
心中進一步體會到此人的厲害。
自己根據最新的情報,才能得出這個結論。
而李勣早在數月之前,早在那一份份戰報里,就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進而向李治討得圣旨,親身來遼東。
這份戰場嗅決和決斷,當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哪怕心中對此人提防,蘇大為也不得不暗贊李勣的本事。
若是半年前,他如李勣一樣,預知高句麗之事,是否還會有后來的征倭舉動,還真不一定。
李勣此時也結束與劉仁軌的談話,向蘇大為道:“我是奉秘旨,秘密前來,關于我來的消息,還要保密。”
“英國公放心。”
蘇大為點點頭。
此次李治命李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遣右驍衛大將軍契苾何力為遼東道安撫大使及浿江道行軍總管,右金吾衛將軍龐同善、營州都督高侃,并及熊津都督蘇大為為行軍總管。
這與蘇定方征高句麗時水陸并進,數十萬大軍,“使持節、神丘嵎夷馬韓熊津等一十四道大總管”的待遇截然不同。
擺明了此次李治的力度沒上次大,本著沒事偷個雞,有機會再上的原則。
看來李治也是被高句麗的泉蓋蘇文給搞怕了。
此人不死,高句麗簡直就是鐵壁,堪稱帝國噩夢。
這個東北亞的國家,絕非是什么小國,而是區域級的霸主。
要想征服它,非得集齊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都督。”
此時忽聽堂外有人稟報:“南九郎求見。”
“何事?”
劉仁軌和李勣的目光一齊投過來。
蘇大為向蘇慶節看了一眼。
南九郎負責的是部份都察寺的情報工作,他這個時候緊急求見,想是有重要軍情。
蘇慶節再一次匆匆出去,等回來的時候,雙手奉上一枚蠟丸。
“高句麗的情報。”
蘇大為接過,當著所有人的面捏開蠟封,將里面的字條打開。
這是一封情報密信。
事關高句麗之事,不用瞞著李勣和劉仁軌,看完還是要找此二人商議的。
李勣在一旁催促:“是何消息?”
蘇大為習慣性的想要手指一搓,將字條毀去,好在關鍵時刻他反應過來,將手里的字條遞向李勣。
“是泉男建…泉男生秘密聯系熊津都督府,說要投靠大唐,求大唐發兵助他攻打泉男建和泉男產。”
這話說出來,在場所有人都震驚了。
連蘇慶節和劉仁軌,都是一臉懵逼。
泉男生,泉蓋蘇文的兒子,相當于敵方大首領的兒子,嫡長子,居然要投靠大唐?
不會吧。
這事也太荒誕了。
李勣一目十行的掃完,突然大笑三聲,笑音如夜裊般,透著一股暢快狠辣:“若此事為真,那泉蓋蘇文必然是死了,秘不發喪?嘿嘿嘿…可惜他的兒子不爭氣。”
說完,兩眼直直的盯向蘇大為:“蘇都督,你看此事可信嗎?”
用的是詢問,可語氣完全不是這么回事。
那簡直是篤定。
蘇大為明白李勣此時的激動,一份滅國之功,破滅高句麗的機會,就在眼前。
只要想想高句麗拖垮大隋,令太宗親征都沒能打下,這份頑強,就可以理解李勣此時的情緒。
這份功績,是會被載入史冊的。
太上立德、立言、立功。
征服高句麗,對中國就是立功。
“依我看,此事八九不離十,若泉蓋蘇文在,絕不會同意對大唐用這種無聊的冒險之策。”
“老夫也是這么認為。”
李勣瞇起眼睛,輕撫長須。
那雙細長的眼眸里,精芒閃爍,狡猾如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