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黎明第一縷陽光透下云層,唐軍水師樓船的身影如劈開波浪的巨獸,出現在周留城下。
風高浪急,波濤怒吼。
海面上掀起數米高的波峰,碧藍的巨浪劈打在船頭,掀起泡沫浪花。
咸腥的海風,夾著細碎的海霧,撲在蘇大為等一幫將領的臉頰上。
陽光下,大唐諸將如金光鑄成的造像,他們手按橫刀刀柄,立于船頭。。
目光凜冽如刀,向船下俯視。
大唐樓船下方,數艘小船被截住,當中一艘,露出百濟叛軍偽王,扶余豐絕望的臉龐。
昨夜,就在道琛指揮著叛軍守住周留城外城時。
一隊唐軍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現在內城,將城門打開。
新羅金仁泰的兵卒與百濟叛軍正打得如火如茶,內城一開,軍心動搖。
恰在當時,黑齒常之率領的二千四百余大唐精銳出現在戰場。
叛軍軍心盡失,兵敗如山。
原本嚴密的組織,瞬間崩盤。
投降的、逃跑的,還想頑抗的,紛沓而起。
道琛奔回內城,裹挾著扶余豐和一幫文武將領想要出逃。
但是大唐水師早已在白江水面一字排開,布下口袋。
扶余豐出逃的船隊,恰好一頭撞上。
如果在陸面上,或許還能找個沒人的山林一鉆,可在這海上,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除了跳海喂魚蝦,真的就只有投降一個選項。
大勢去矣。
扶余豐面色鐵青。
在這個時候,他血脈里屬于扶余王族的血性,似乎終于被喚醒。
一改往日的懦弱。
推開在一旁攙扶自己的道琛,向著高大樓船上,正冷冷打量自己的那位唐軍,大唐熊津都督府蘇大為,正了正衣冠。
他的動作不緊不慢,充分展露一個末世王孫的氣節。
將受儒學,佛學以及倭人神道教熏陶的百濟王孫的禮節,表達得一絲不茍。
然后,扶余豐直挺挺的跪于船頭,頓首叩地:“豐,受小人蠱惑,不自量力,妄圖對抗大唐天兵,今誠心請降,愿受天可汗懲戒。”
這話一出口,全場皆靜。
一旁的道琛兩個眼珠子差點從眼眶里跳出來,整個臉因為憤怒而扭曲:你,還要不要臉了?
好歹是百濟的王,當著所有人的面,這樣跪下乞降,你對得起我們這些辛苦想要復國的人嗎?
你對得起百濟數百年的列王嗎?
道琛額頭上青筋扭動,整個臉孔因為憤怒而扭曲。
怒吼一聲,大手就要向扶余豐拍去。
身邊早有一干百濟將士涌上來,七手八腳將道琛攔住。
開玩笑,你這特么是要當著大唐熊津都督的面弒王?
扶余豐死了,你道琛也得死!
你們特么死了沒關系,別連累我們啊!
投降大唐,至少小命是保住了,若運氣好,說不定還能在今后大唐熊津都督府里混個一官半職。
現在要讓道琛殺了扶余豐,大家都得陪葬。
哪個敢看著道琛發瘋!
混亂之下,拳腳相向,道琛怒吼連連。
還沒拿出異人的本事,早被“護主心切”的叛軍將領撲入海中。
可憐道琛一身本事,落水后也是騰轉不開。
海中早有唐軍“水鬼”待命,將道琛灌了一肚皮海水,才拖上戰船。
沒讓道琛吃扁刀面,完全是熊津都督蘇大為示意留活口。
否則在這大海之上,管你什么異人,只要不能跨海飛行,在這汪洋大海中,都得被大唐水師將士給搓扁捏圓。
蘇大為吩咐左右,令兵卒乘小船去將扶余豐帶過來。
順便接管百濟人的船只,將船上偽王文武官員分類看管 這一下,百濟叛國之軍,核心被蘇大為一網打盡。
至于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沙咤相如,早在泗沘城下一戰,已經被黑齒常之俘虜。
劉仁軌在一旁向蘇大為行叉手禮道:“蘇都督,神機妙算,我不能及也。”
叉手禮是下級向上級行的禮節。
這代表著,劉仁軌對蘇大為的用兵真的是心悅誠服了。
劉仁軌本人也是水師名將。
有著極高明的戰略眼光。
甚至其用兵還在劉仁愿之上。
但是設身處地去想,他完全想不到有什么辦法,能這么快的打下周留城。
就算周留城扶余豐的主力都派往泗沘城了,還沒有回轉。
但周留城里,至少還有上萬可用之兵,只要守住門戶,唐軍也不是神,也不會飛,怎么可能一夜間攻下城防?
何況這一夜,唐軍和新羅人都沒準備什么像樣的攻城器械,最多不過是架起云梯,用箭壓制,然后蟻附攻城。
這種攻防段位實在太低級了,比之大唐國內什么飛石,飛火流星,火箭雨洗地,床弩壓制,又或者投石車,望樓、云臺,掘地道,灌水,放火,內應細作,各種攻城手段,差了不知多少。
就這樣的條件,換劉仁軌自己推演,是絕不可能攻下來的。
正常的節奏應該是試探攻擊后,嘗試從水師樓船上蟻附周留城。
運氣好也許能攻下外城。
然后內城還得圍上幾日,待里面的人糧盡,才有可能攻破。
如果運氣不好,外城都沒打破,那就不知道要圍多久了。
拖上數月,都是正常操作。
但蘇大為首先篤定能破城。
其次甚至命令水師不急著上去幫忙,純靠金仁泰王子的幾千新羅兵,還有黑齒常之帶的兩千多府兵,就把周留城外城給攻破了。
也沒見到戰事有多激烈,戰損也不大。
實在不知是如何實現這一戰果的。
如果說陸面上的戰爭,還在正常范圍內,那么海上這次攔截,就更出乎劉仁軌意料了。
好像蘇大為早就確定,扶余豐他們會在這個時間從海上逃走。
水師沒急著去幫忙攻打周留城,而是封鎖出海港口。
結果守株待兔,把扶余豐這個最大的戰果給收了。
連道琛這個大唐不知想抓多久,連李治都曾點名的敵將核心,也給抓了。
扶余豐以下,所有叛唐的高官,一個也不曾走脫。
百濟復國高層,可以說是團滅。
這種對戰場的把握,洞察力,實在是令劉仁軌驚嘆不已。
就好像,蘇大為有一雙眼睛,能看透一切一樣。
蘇大為微微一笑,雙手扶住劉仁軌的肩膀:“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周留城的戰事結束了,但接下來,還有一場海戰等著我們,到時,就要看劉將軍你的表現了。”
“什么?”
“倭人快要來了。”
劉仁軌張了張嘴,想問,但看蘇大為的表情,他還是打消了追問的念頭。
跟蘇大為相處下來,劉仁軌發現蘇大為用兵,確有蘇烈的真傳。
戰前,該說的會說,而且預判神準。
但是不該說的,他決不會吐露半分。
所以也不用多打聽。
這樣的名將,絕不會無地放矢,既然說了,言必有中。
只要按他的命令去準備便是了。
心中想明白,劉仁軌向著蘇大為用力抱了抱拳:“那我現在就去做戰前準備。”
“去吧。”
蘇大為支開劉仁軌,剛好有水師將士將扶余豐和道琛,以及重要的叛軍將領給押到樓船上來。
扶余豐長得身長玉立,豐神俊朗,頗有幾分貴公子氣度。
不過此時他的模樣有些狼狽。
雙手被反剪著,綁在身后。
身上的衣衫在拉扯中,也已經皺皺巴巴,毫無氣度可言。
頭上原本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髻也亂了,蓬發散亂,眼神游移,顯得十分心虛。
蘇大為向身邊的將士詢問,得知確實是百濟偽王扶余豐本人。
立刻大笑著迎上去,親手替扶余豐解開綁在手上的繩索。
這個舉動,令扶余豐心下稍安。
他干咽了一下唾沫,半是真情,半是表演的道:“豐犯下大錯,居然還能得到都督如此寬待,感激涕零。”
“沒事沒事,以后都是天可汗的子民,至于你犯的錯雖大,但主要是被奸人挑撥,此事天可汗自然會明察秋毫,不會錯怪一個好人,也不枉縱一個壞人。”
這番話聽得扶余豐云里霧里的,一時不明所以。
他心中方寸已亂,很難定下心去仔細思考,只能放低姿態,一個勁的點頭道:“都督所言極事,大唐寬宏,豐銘感五內,從今以后,永不叛唐。”
蘇大為微微一笑,心想你這番表忠心,在李治面前說吧。
你個空殼傀儡,叛不叛的,又有何區別。
今后最好的結局,也不過和突厥汗王一樣,在朝廷里封個虛銜,需要的時候,在宴會上起舞助興罷了。
心里雖然如此想,面子上還是要裝出姿態,以穩定人心。
當下對扶余豐寬言安慰,絲毫不見怠慢。
這下子,跟著扶余豐被唐軍俘虜的一眾百濟叛將,心里都安穩了。
心里想著,對帶頭造反的扶余豐,都沒有惡語相向,咱們這些人,只算是小角色,大唐想必不至于要了我們的性命。
正在一片和諧的時候,突然,被捆成粽子的道琛躺在舺板上,身體抽動了一下,一轉臉,哇地一聲,吐了一大口渾濁的海水。
一股酸臭古怪的味道頓時散發開來。
旁邊的百濟叛軍將領及扶余豐慌忙閃避,恰好海上一個大浪打來。
原本船板就微有起伏,這一下劇震,百濟降人這邊,許多人立足不住,立刻摔做滾地葫蘆。
大唐樓船上的水師將領,多年在船上,早已習慣了風浪。
雙腳立定如生根一般紋絲不動。
此時看著百濟自偽王扶余豐以下,這些叛臣的丑態。
有人忍不住噗哧笑出來。
但等到扶余豐掙扎著爬起來,抬頭看去,只見船上一個個身材高大的唐軍,挺立如松,手持刀槍,面如寒冰。
就是笑了,也不知是誰在嘲笑。
只把扶余豐羞得臉面血紅。
但是形勢如此,能保住命已經是萬幸,哪敢還有別的念頭。
道琛在船板上滾了幾滾,睜開雙眼,一掃全場,破口大罵:“蘇大為你個惡賊,早晚不得好死!扶余豐,你愧對扶余氏!”
雙臂一抖。
身上捆縛的牛筋繩索,寸斷。
道琛身形如鬼魅一般,貼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