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打到這種地步,比拚的已經是雙方的意志。
唐軍人少,百濟叛軍人數眾多。
在這狹小的城門口,再多的人數優勢也無法展開,只會變成添油戰術。
隨著城門不斷合攏,唐軍爆發出最后一絲潛力與戰意,將個人的勇武發揮到極致。
陌刀陣一路前推,居然將涌上來的叛軍全碎斬碎。
不僅如此,還向外狂推數十步。
一直將城門前的叛軍殺得血流成河,空出一大塊來。
在親眼見到唐軍陌刀陣的威力后,就算是最精銳的百濟叛軍也不敢向前。
泗沘城門,緩緩合上。
唐軍以崔器為首的數百勇士,一時無力回撤,只得以陌刀拄地,瘋狂的喘息著,在汗流浹背中,極力恢復體力。
唐軍,猶如困獸般猙獰可怕。
叛軍則是被打斷爪牙的野狗,遠遠圍成一圈。
既不敢進,又不甘心放棄。
城頭,薛紹義焦急的喊聲傳來:“崔器,退回來!帶你的人退回來!”
“城門要關上了!”
城下,拄著陌刀支撐著身體的崔器,將自己的頭盔掀開,隨手扔在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剛才他為陌刀陣之首,不知挨了多少記重擊。
若無這身重甲,只怕早已重傷不治。
但這身鐵甲,也束縛住了他,耗盡了他的體力。
如今,似乎也沒必要再穿戴了。
崔器鐵青著臉,臉龐上有敵人的濺上的血滴,也有他淋漓的汗水。
他將衣甲一件件的解下,拋在地上。
然后,在城頭唐軍們焦急的呼喊聲中,回頭笑了笑。
笑容有些疲憊。
他張了張嘴,因為太累,幾乎喊不出太大的聲音。
但城頭的薛紹義,以及剛剛登城的阿史那道真,仍然透過他的嘴型看懂了他的意思。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是這數百陌刀兵沒體力了,還是怕敵人又粘上來涌入城?
崔器要為唐軍決死斷后?
死守住泗沘城門?
阿史那道真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
永徽五年,他和婁師德、崔器、王孝杰,還有盧綰追隨蘇大為,完成征伐西突厥的不世之功。
但盧綰命桀,慘死于陣中。
如今,難道又要折掉崔器?
阿彌若回來,自己如何向他交代?
阿史那道真俊朗的臉龐漲得血紅,脖頸上的大筋根根突起。
他手扶著墻頭,向著下方的崔器大聲喊道:“崔器,你給老子回來!阿彌就快回來了,且莫意氣用事!”
崔器,沒有再回答,只是拄著陌刀在陣前喘息。
每一下喘氣,都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
跟在他身后,僅存的七百余陌刀兵,人人都是一般模樣。
精疲力竭,大汗淋漓。
一個個赤著上身的大唐勇士,肌肉仿佛巖石雕刻成的。
雖然已經疲倦欲死,但沒有一點雜音發出。
所有人的陌刀兵,都以崔器為首,似乎默認了崔器的決定。
“瘋了!他們都瘋了!”薛紹義失神的道。
阿史那道真氣急敗壞的喊:“你特么跟老子回來,我的突厥兵用箭替你掩護,退回來!”
“道真。”
崔器終于回頭,向他慘淡一笑:“來不及了。”
“嗯?”
阿史那道真先是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
很快,他便知道崔器說的是什么。
在戰陣南面,有煙滾翻涌而來。
那不是煙霧,而是無數騎兵掀起的塵土。
阿史那道真的眼神立刻變了。
城墻上,也終于感受到了大地發出的顫抖。
崔器他們立于城下,比城頭上的人更先感受到戰馬奔騰,所帶來的大地顫抖。
這種劇震,至少是上萬騎。
敵人的主力到了!
那個方向,是周留城的叛軍主力。
扶余豐的嫡系人馬!
難怪崔器說來不及了。
這支人馬進入戰場,將在僵持的天秤上,投下重重一擊。
整個戰局,將因這支生力軍,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阿史那道真、薛紹義,城頭其他的將領,乃至強忍著悲傷踏上城頭的蘇慶節,所有人都明白那是怎樣的結果。
泗沘城的防御力量嚴重不足。
唐軍原本就只有萬人,其中還有兩千多人被蘇大為帶走。
現在守城兵力不足一萬。
要分守各方城墻,兵力捉襟見肘。
而唐軍的援兵…
“劉伯英的水師停在海上,從熊津江去到水師的海港,還得半日功夫。
泗沘城每天都與水師有聯系,從城里放小船沿江出海,互通消息。
也就是說,這邊的戰斗,劉伯英那邊不會第一時間知道,最快,也要在沒收到泗沘城的消息后,才能做出反應。
時間大概是一天。”
“但是阿彌說過,周留城的扶余豐,有倭人支持,倭人的水軍不可小視,而且此戰,只怕高句麗人也有參與。”
“不用指望外援了,咱們就這么點人,必須要將泗沘城守住。”
“麻煩還不止這一點。”
蘇慶節臉色鐵青的指著一側方向:“看那里。”
泗沘城依熊津江而建,引江水支流為護城河。
此時,江面上也已經看到一支小船,從海路,逆江而來。
看船上的旗幟,并非是唐軍,而是高句麗水軍的軍旗。
此外,從東南方向掀起的煙塵越來越劇烈。
黑色的敵騎,如潮水般涌來。
情況比所有人想像的更糟,扶余豐居然是想要水陸并進,一舉攻破泗沘。
周留城的叛軍主力,介入戰場。
原本的叛軍陣型變動,讓出通道。
令對方可以筆直的直沖到泗沘城下。
泗沘城下,崔器等大唐陌刀部落,雙手持刀,已經做好了最后的接戰準備。
他們,不是不可以退回泗沘城。
但這幾百人要想全退下去,必然會遭到叛軍瘋狂的追擊,死死咬住。
等真的退回城里,不知要折損多少。
而且城門關閉的時間越晚,風險就越大。
很有可能被敵人趁機奪門。
思慮再三后,崔器覺得,還是在城下,盡力阻擊叛軍為上。
哪怕這幾百陌刀軍全都拚光了。
哪怕自己亡于陣上。
但至少泗沘城保全了,自己對代都督蘇大為的承諾做到了。
可無愧矣。
“崔器選擇是對的。”
蘇慶節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敵人的船能從熊津江來,說明駐在港口的唐軍水師,已經無法有效阻截敵人的船。
想必,在那邊也發生了戰事。
另外,咱們守不住了,沒有時間了。”
阿史那道真、薛紹義還有身邊的將領一齊看向他。
“什么意思?”
“你們留意過水源嗎?”
蘇慶節雙眼赤紅,一拳重重擊打在城頭,打得碎石迸飛。
泗沘城的用水,大半自熊津江引入的支流。
這支流繞城一圈,既為護城河,又可以供人飲用。
而如今,隨著戰事,整個護城河飄滿了尸骸。
開春了,尸體腐敗得很快。
要不了多久,就會生出蛆蟲。
泗沘城除了唐軍,還有數十萬百姓。
如果喝這樣的尸水,怕不要爆發大瘟疫。
可如果不用護城河的水,僅靠城里少量水井,根本無法供給數十萬人的用水。
蘇慶節說的不錯。
沒有水,哪怕現在守住了泗沘,一兩日內,城中必亂。
唯一的辦法,只有正面擊潰來犯的叛軍,才能出城另覓水源。
至少要打傷打痛敵人的嫡系部隊,替泗沘城的唐軍爭取到一絲生機。
為此,崔器及麾下數百陌刀兵,決意血戰到底。
叛軍主力越來越近了。
站在城頭的阿史那道真等人,對于騎兵的動靜無比熟悉。
憑著煙塵大概判斷出,此次敵軍大概在一萬到兩萬之間。
加上目前圍住泗沘城的這批叛軍,百濟一方的人數將會膨脹到十萬左右。
哪怕其中精銳只有一兩萬人,也是一個極為可怕的數字。
至少,唐軍沒法脫離城墻,與對方在野外進行決戰。
而若再拖上一天,泗沘城內斷水的問題,便會爆發出來。
到那時…
泗沘城的城門,終于在城頭唐軍奮力轉動絞盤下,重重的合上。
留在城下的七百唐軍陌刀陣,成為孤軍。
城頭前,煙塵飛舞。
午后的陽光,透過煙塵,斜照在戰場上。
這一番鏖戰,從清晨到午后,已經用去一天時間。
阿史那真、蘇慶節、薛紹義還有徐世杰、衛滿夫、牛火旺等將領,一時集體沉默。
眼前的局面,已經超乎他們想像力的極限。
實在不知如何破局。
打,打不過敵人。
守,又因缺水無法守住。
糧草也已經快要耗盡。
最后,唯一的援軍,只有劉伯英率領的一萬大唐水師。
但現在,誰也不敢打包票,劉伯英那里是否安然無恙。
似乎陷入了死局。
就在眾將一籌莫展時,耳中聽到一個熟悉的爆喝聲。
眾人回頭看去,一眼看到被綁上傷口,渾身裹得跟粽子似的劉仁愿,提著橫刀上來。
在他后面,還跟著想要給他包扎傷口的醫生。
劉仁愿理都不理,一上來第一句話,便是破口大罵:“你們幾個臭賊,要反了天是不是?居然敢把本副總管強行帶離戰場?今天若不給老夫一個說法,老夫跟你等沒完。”
“副總管。”
阿史那道真尷尬道:“剛才命人把你帶離戰場的是崔器。”
“崔器?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