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江水潺潺流淌,在夜里,不知是什么野獸,在江畔邊嗚鳴。
篝火邊,剛從行軍帳蓬里鉆出的黑齒常之瞇起眼睛,看到在江邊,佇立著一個熟悉的背影。
那個身影,這幾個月來,他已經極其熟悉。
是此次唐軍主將,剛剛被大唐皇帝封為百濟熊津都督府代都督的蘇大為。
他不會認錯。
白天軍馬好不容易尋到船過江,待過江以后,天色全黑下來。
大家商議后,索性在江邊扎營,讓士卒們充份休息,等到下半夜再行動。
所以,這是離開泗沘城三天以來,頭一次這般安靜。
聽著江水嗚鳴,聽著軍帳中傳來軍士熟睡的酣聲,黑齒常之一時有些茫然,忘記了自己在哪里。
自己究竟是百濟的將軍,還是唐人的將軍。
莊公夢蝶?
他有些費解的搖搖頭。
從篝火一旁,傳來一個溫文爾雅的低沉男音:“阿彌在那里已經站了大半夜了。”
黑齒常之側臉過去,這才注意到,在篝火照不到的陰影里,還盤膝坐著一個白胖子。
此人是什么時候來的,還是一直坐在這里?
黑齒常之是戰場能將,對危機的嗅覺一向敏銳,但是在對方出聲前,他一點征兆也沒發現。
這令他不禁重新審視起面前的白胖子。
對,他叫安文生。
似乎是蘇大為的左膀右臂,為人平時比較低調,看不出什么來。
但他是一個異人。
身手很厲害。
除此之外,此人腹有詩書,見識頗為不凡。
似乎是蘇大為身邊智囊一般的存在。
黑齒常之就曾見到安文生替蘇大為出謀劃策。
不過他有點搞不懂這兩人的關系。
明明蘇大為的官職高,但安文生在蘇大為面前,似乎也沒太多的忌諱,平時談笑無忌,就像是尋常的好友。
除了安文生,蘇大為身邊還有阿史那道真那個突厥將,還有一個叫獅子蘇慶節的,也是如此。
大概,因為他們的出身高貴?
安家好像是大唐的將軍。
阿史那道真的阿耶是阿史那社爾,是歸化大唐的突厥名將。
至于蘇慶節,就更厲害了,他的父親是大唐蘇定方。
赫赫有名的滅國軍神。
除了這幾員將領,蘇大為身邊還有一些厲害人物,如那個婁師德、王孝杰還有崔器、南九郎等人。
不過他們對蘇大為的態度就有下屬對上官的恭敬,不似安文生幾人這般隨意。
這些念頭在黑齒常之的腦中一閃而過。
他的為人沉毅,話語不多。
心里雖跟明鏡一樣,但卻不會輕易吐露心中想法。
正在思索間,就見安文生伸手招了招:“過來聊幾句。”
黑齒常之略一猶豫,還是走過去,在安文生身邊坐下。
篝火釋放出來的溫暖,將兩人的手掌烤得熱烘烘的,驅散了夜間的寒意。
安文生伸出雙掌,一邊烤著火,一邊向黑齒常之道:“阿彌這個人,雖然平時待人很隨意,但其實他的心里很刻板的。”
“嗯?”
“一般人很難入他的法眼,但有時候他會莫名的對一個人很有好感,引為兄弟。”
黑齒常之看著他,沒說話。
安文生似乎也不需要他說話,自顧自的道:“我不知阿彌為何會對你另眼相待,不過,我相信他的眼光,這些年幾乎從未出錯過。”
說著,安文生向黑暗中守在一角的崗哨指了指:“看到那邊的人了嗎?王孝杰,他是阿彌從行伍中發掘出來的,確實有將才,為人勇毅。”
黑齒常之點點頭。
“阿彌既然信任你,我也信你。”
說著,安文生轉過臉,狹長的雙眼中,神光熠熠的盯住黑齒常之:“接下來的敵人會很強,希望你我同心,共同輔助他,度過眼前難關。”
聽到安文生的說話,黑齒常之心中一動:“都督目前有什么為難處嗎?”
安文生看了看他:“你應該知道,前任都督王文度的事。”
黑齒常之點頭:“聽說是剛上任便暴斃了。”
“都督這個職務,牽涉到太多的利益,無論誰坐上那個位置,都會迎接來自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
對外有高句麗人、新羅人、百濟復國之人,還有倭人,各方面的威脅暗算。
對內,缺糧問題、缺兵問題,內部百濟歸順勢力的平衡,唐軍與本土力量的平衡。
這份職務不是榮耀,而是踩在懸崖邊上。”
安文生的臉沉浸在黑暗里,說出的話,讓人覺得心中發涼。
“阿彌突然被架上這個位置,就是踩在刀鋒上舞蹈,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
安文生的聲音,越發低沉下去。
但是話語里的內容,卻依舊冰寒徹骨。
黑齒常之敏于軍事,但是政治權謀非其所長。
聞言,只覺得背后汗毛倒豎。
“真有這么危險?”
“王文度暴斃,便是證明。”
安文生轉頭向蘇大為道:“阿彌從不跟我們說,但我們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多大的風險。”
“那何不辭去代都督之職?便是做折沖府都尉,或者以他的功勞,再升一級,做郎將都是可以的。”黑齒常之忍不住道。
他與蘇大為現在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屬于“恩主與仆從”關系。
若蘇大為不在,他的前途可想而知。
“我也這般勸過,但阿彌思慮再三,還是決定接下。”安文生幽幽嘆息:“他說,是危險,也是機遇,還說什么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安文生轉向黑齒常之,臉上難得露出一抹苦笑:“雖然是兄弟,但我有時候弄不懂阿彌在想些什么。”
黑齒常之不由沉默。
篝火閃動,照得人臉上明暗不定。
“總不致如此吧…”
“你以為阿彌為什么要急匆匆帶人出來?”
“難道…”
“外部的敵人也就算了,最怕的是敵人不在外,而在內。”
安文生說到這里,似乎覺得自己話有些多了。
搖了搖頭,就此打住。
但黑齒常之心中已是掀起滔天巨浪。
這一瞬間,他想到了許多。
蘇大為是蘇定方的兵法傳人,而且看他與蘇慶節的親密關系,他自然是屬于蘇定方一黨。
但是現在百濟泗沘城另兩位將軍。
劉伯英肯定不屬于這一派。
蘇定方是行伍出身,沒有過人的家世,全靠一仗一仗打出來的。
他們屬于大唐新興的“寒門”。
劉伯英、劉仁愿,則是另有根腳。
蘇大為突然被拔為代都督,只怕反而遭人嫉妒。
太年輕了,這個年紀實在太年輕了。
有蘇大為在,別人的光芒注定要被掩蓋。
不,不對,此次出戰,蘇大為又請劉伯英調拔了幾艘大船,若是那種關系,理應…
難道是劉仁愿要打壓?
可劉仁愿憑何如此?
對了,他們都說蘇大為簡在帝心。
現在想想,代都督這個位置,簡直坐在刀口上,坐在火架上。
如果蘇大為真是大唐皇帝的人,在死了一個王文度后,皇帝怎么還會讓自己人去坐這個位置?
千頭萬緒,黑齒常之一時想不明白。
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泗沘城內唐軍的構成,比他想像得更加復雜。
里面涉及到各個勢力的內部爭奪。
并非像表面上看得那樣一團和氣。
頭一次,黑齒常之對未來生出一種危險和不確定的感覺。
他的心里一時茫然。
耳中聽到安文生道:“你要相信阿彌,無論有多困難,他一定能殺出一條路來。
咱們只要盡力輔佐就好。”
黑齒常之搖晃著站起來,向安文生點點頭。
他看著蘇大為的背影,忍不住邁步走過去。
篝火旁的安文生搖了搖頭,心想自己會不會說得太重,把這位百濟降將給嚇到了?
不過,未來的壓力和風暴只會更大。
若是他連這點壓力都受不住,那此人不留也罷。
目送著黑齒常之向蘇大為走去,兩人最終肩并肩,一齊面對著漢江。
安文生雙眼微瞇,陷入回憶。
江水漴漴。
月光從云層縫隙透下,江面上銀鱗閃動。
黑齒常之站在蘇大為身邊,忍不住扭頭向他看去。
蘇大為的身量很高。
黑齒常之一米八幾的個子,在他面前也只有仰視。
看了看他的眼睛,發現他的雙眼盯住漢江面,似是沒有焦點。
低頭看到蘇大為手里握著一個木雕人偶。
應該不是什么名家手筆,因為雕功普通。
但這人偶卻透著一種力量感。
一刀一刀,渾厚古仆,力道遒勁。
那是一個唐人裝束的男子,雙手握著橫刀做下劈狀。
雙臂肌肉虬結,雙眼刻畫有力,予人一種野性而專注之感。
就像隨時將要撲出劈斬敵人。
“這個木偶,是我兄長親手雕了送我的。”
“蘇大為突然開口,令黑齒常之知道他沒有走神。
“您的兄長?”
黑齒常之記得聽人說過,蘇大為的父親是蘇三郎,曾隨玄奘法師出使天竺,后來客死異鄉。
蘇三郎只有他一子。
“不是親兄弟,不過他待我極好,引我入異人修行之門,算是我傳藝解惑的恩人。”
蘇大為轉頭向黑齒常之:“他叫李大勇。”
黑齒常之心往下一沉。
他當然知道李大勇。
那個在百濟和新羅之間活動的大唐官員。
名面上是唐人的使者,暗地里,為大唐維持屬國之間的平衡,兼收集半島情報。
后來百濟為了除掉此人,花了大力氣。
而此人的悍勇,也令道琛為首的夫余臺,大失顏面。
最終,他們殺死了李大勇。
而且用了極其酷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