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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千秋百世

  “達率,這信里寫的什么?”

  道慈見黑齒常之面色有異,開口問。

  黑齒常之沒有回答,手捏著那張從木筒里取出的信,好像走神了。

  時近午時,天空陰云密布,偶爾有幾縷光線穿透云層落下,恰好投在他的身上。

  這一瞬間,他仿佛化作了寺廟中的大佛。

  道慈正想再問,黑齒常之微微一震,清醒過來。

  他若無其事的將信折好收起,向道慈道:“沒什么事。”

  然后向左右環顧道:“快午時了,傳令讓前鋒先穩住陣腳,困住敵人即可,前隊警戒,后隊埋鍋造飯,輪換吃飯。”

  雖然對黑齒常之這個命令感到奇怪,但身邊人也松了口氣。

  老實說,突然來一封熊津城的急信,身邊的將士還有兵卒都看在眼里。

  雖然沒敢開口問,心里都有些緊張。

  現在看黑齒常之鎮定如常,大家也就放心了。

  等各親衛分頭傳令,各自忙開,黑齒常之仍騎在馬上,遠眺著前方。

  那雙眼睛凝視著即將展開大戰的戰場,隱隱閃過一抹憂慮。

  “達率,究竟出了什么事?”

  道慈悄然騎馬接近,用只有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小聲問:“休要瞞我。”

  黑齒常之近乎凝固住的眼珠微動了一下,臉向他側過來,壓低聲音道:“熊津城收到泗沘的消息,海上出現大唐的船。”

  “什么?”

  縱使醉心修煉,對國事不太上心,但聽到這個消息,道慈臉上額頭上的皺紋還是一下子張開,露出震驚之色。

  “唐軍來了?”

  “還沒有。”

  黑齒常之搖頭道:“幾日前,有出海的漁民發現唐人的小船,那應該是一種前哨船,漁民緊急回報,引起王上的警惕,現在整個泗沘已經進入戰備狀態,提防唐人的水軍沿熊津江攻打泗沘。”

  吸了口氣,他接著道:“還有,王上已經考慮發動勤王令,召天下兵馬踞守泗沘和熊津港。”

  半島,有好幾個適合海船登陸的港口。

  新羅有釜山港。

  百濟這邊,有兩條支流流向大海,一是熊津江,二是白江。

  而百濟的都城泗沘,便建在熊津江這條水道上。

  自古大城離不開水源。

  只有充沛的水道,才能支撐起足夠大的城市和人口。

  熊津江出海口的地形,從地圖上看,是一個天然的凹陷,正是天然的良港。

  百濟還有一處海港直通白江口。

  不過白江沿線不是都城重鎮,暫時沒那么危險。

  唐軍如果是水師登陸,必會首選熊津江,劍指泗沘。

  這一點毋庸置疑。

  順帶一提,半島還有一處良港,在后世極為有名。

  便是大名鼎鼎的仁川港。

  不過此處海港目前在高句麗手上。

  道慈盡管修為高深,心境堅定,此時也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唐軍,真的要來了…”

  不是不相信,而是實在太過震驚。

  對于百濟來說,大唐就是一個巨人。

  這個巨人如果全力打過來,是會致命的。

  “原本還報著萬一的僥幸,想著唐軍會不會如唐太宗時,從遼東征高句麗…如今在海上發現唐軍哨船,極不尋常。”

  黑齒常之低語。

  百濟不缺有智之人,各種戰情推演也有人做。

  也設過各種預案。

  但這種種預案,在海面上發現大唐哨船后,便只剩下一個答案——

  唐軍此次主攻的對象,乃是百濟。

  “怪不得,怪不得這個時候,會出現這么一伙唐人細作,而且那異人還如此厲害。”

  道慈雙眼微微瞇起。

  手中的念珠,停頓了一下,再次撥動起來。

  “達率,你接下來準備如何做?貧僧愿全力助你。”

  道慈的態度,發生了明顯改變。

  他雖然不知道東晉謝安說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句話。

  但也明白,百濟一但被大唐所滅,自己也將失去安身之所。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所以道慈立刻向黑齒常之表態,愿意暫時放下個人利益,聽從黑齒常之的安排。

  畢竟,他雖是護國國師,但真正強的,只有一身異人本事。

  論打仗謀略,他自認不如黑齒常之。

  “多謝國師!”

  黑齒常之感激的道:“有國師這句話,我此番把握又多了幾分。”

  “接下來如何做?”道慈雙眼張開,眼中閃過一絲邪芒。

  但凡異人,自恃本事高強,哪個沒有遠超常人的戾氣?

  哪怕是他這種方外之人,出家許佛。

  一但嗅到危險,心里的兇性也被逼了出來。

  也幸好此人醉心修煉和超脫之道,若他和道琛一樣,專注于政事,以他的心性,不知會在百濟與大唐之間掀起多少風浪。

  “國師莫急,讓我先處理一下軍務。”

  黑齒常之看了看天色,又看到前方先鋒部隊,在距離那伙唐人一箭之地外,停駐下來。

  更遠處,在山腳下,階伯的邊軍也扎駐陣腳,不疾不徐。

  黑齒常之招來一名親兵,在他耳邊細細吩咐了幾句。

  親兵點點頭,翻身上馬,繞過本陣,馳向階伯的邊軍方陣。

  接下來的用兵,需要兩邊配合無間,有些事得提前知會一聲。

  做完這個舉動,黑齒常之才向道慈伸手示意,代表了請的意思。

  兩人翻身下馬。

  附近的軍士也早就下馬就地休整。

  后隊的輜重隊開始埋鍋做飯。

  道慈跟著黑慈常之走到一個稍安靜的角落,離本陣軍士稍遠。

  只有黑齒常之的親兵,在數十步外緊張的注目著這邊。

  “我之前就覺得,此番唐人細作出現在熊津,舉動極不尋常,已經暗中請示過王上,許我便宜之權。

  開始我的計劃只是想抓住這些唐人審問,但在河岸抓到那三名唐人的細作后,我發現他們并不是尋常的探子,有著明顯的軍人痕跡,而且還是唐軍中最精銳的斥候。”

  當過兵的,與沒當過兵的,氣質和肢體語言,許多方面,都會不一樣。

  再怎么掩飾,在同類面前,還是會被一眼看出。

  更何況以黑齒常之的智謀,對付幾個普通的斥候細作,哪怕他們什么都不說,就從一些眼神動作,就能推出許多東西來。

  “大唐斥候既然出現,唐軍征百濟的可能大為提高,我唯一不能確定的,是唐軍究竟何時會出現,會從哪個方向出現。

  所以我改變策略,知會階伯,要設一個局,用這伙唐人,試著釣一下金庾信。

  若能將他從巨鹿城中逼出來,就與他展開決戰。

  務必將金庾信的新羅軍摧毀。

  這樣,我們在新羅方向,就會取得重大的勝勢。

  才有可能從容抽身,集中力量對抗大唐。”

  道慈面露訝異,微微點頭,沒有說話。

  但是從他眼神中不斷閃動的光芒可以看出來,他的內心極不平靜。

  黑齒常之只說摧毀金庾信的新羅軍,然后可以從容抽身。

  但他沒說萬一沒有達成這個戰略目標會如何。

  其實也不必說了,答案只有一個。

  那就是百濟將會遭受大唐與新羅的聯手夾擊。

  大唐從海上登陸,沿熊津江猛攻百濟國都泗沘,而新羅人會從邊境破防,從后方給予百濟最猛烈的打擊。

  到那時,百濟只有亡國一途。

  可以說,黑齒常之這番推理,無懈可擊。

  后世歷史也證明,事情正和他所推想的一樣。

  大唐與新羅聯手,將立國六百余年的百濟,一戰覆滅。

  從此半島史上再無百濟。

  勇者可以謀一時,只有智者,才可以謀千秋百世。

  “為了杜絕這個最可怕的可能,我必須在此,與新羅展開最殘酷的決戰,但是…我開始并沒有把握,能否真的將金庾信引出,直到我等到三個消息。”

  黑齒常之又看了一眼被百濟軍團團圍住的唐人,見沒有異狀,這才放下心來,向道慈繼續道:“第一是未谷城里,逃回來的苩春彥向我說了許多,側面證實,這伙唐人果然是要投奔新羅金庾信。

  第二則是階伯那邊的消息,他找到了金庾信埋在身邊的暗樁…”

  道慈悚然動容:“內奸?新羅的細作?”

  黑齒常之點點頭:“這便說明,新羅一直在關注著階伯軍的動作,他們,或許也在等這伙唐人的消息,我們在算計,金庾信也必然在算計。”

  “那達率為何令士兵停下,先埋鍋造飯,而不是趁著金庾信還沒到,先把這伙唐人攻下?”

  聽著黑齒常之一層層的將所思托出,如剝繭抽絲般層層遞進。

  道慈心里也不禁生出一絲欽佩。

  此人,若是再歷練幾年,當為我百濟軍神,軍中鐵壁。

  “這就要說到第三個消息。”

  黑齒常之略一沉吟:“就是剛收到的那封緊急軍情,唐軍哨船出現,除去信的時間,我料七日之內,大唐水軍必現。

  而唐軍此來,新羅人一定也清楚。

  我們急,新羅人更急,若不能在這幾日擊破階伯的邊軍,新羅人會如何?”

  “會如何?”

  道慈已經完全帶入到了黑齒常之的邏輯里,忍不住發問。

  “百濟若亡,下一個,只怕便是新羅,呵,所謂唇亡齒寒,別看新羅與我們打生打死,但真的讓唐軍在半島得到立足據點,新羅的滅亡也就在旦夕之間。

  以大唐的強勢,新羅若退讓,便保不住王權獨立,到時一步退,步步退。

  新羅若是不聽話,大唐能滅我百濟,自然也能滅了新羅。

  所以新羅一定會在大唐到來前,搶先出手,盡可能多占百濟之地,擠壓唐軍的空間,為未來可能爆發的沖突,占住先手。”

  這話說出來,道慈眼中露出極大的震驚。

  別人是走一步,看三步,而黑齒常之見微知著,從唐軍要攻打百濟,一直推演到百濟若亡,半島局勢會如何,新羅人會如何,這個更宏大的命題上。

  此人之智,宛若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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