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要害他!”
常平臉上從來都是笑嘻嘻。
甚至大多時候,他會流露出一絲膽怯。
從他身上完全看不到百濟黑齒氏這種大族的影子,更像是一個常年混跡在市擊里的平民。
他有屬于市井的狡猾,也有自己善良的一面。
但更多的,是如同小人物般的膽怯,懦弱!
當初為了一個女人抗拒家族的聯姻,已經是他這輩子做過得最有勇氣的事。
哪怕自己的女人死得不明不白,懷著他的骨肉被活活燒死,他都沒有勇氣去找家族討一個公道。
如果沒有意外,這輩子也就只能這樣了。
絕沒有勇氣去對抗自己頭頂上那無形的大山。
但,一切都有意外。
這些年,黑齒常平心里已經積累了太多傷心、委屈、憤怒,只是無處可發泄。
就算方才常忠帶人將他抓住,勒令他帶路來到這處會館,他都沒有太強烈反抗的意志。
直到此刻。
耳中聽到黑齒常忠得意洋洋的語調,聽著他的話。
許多以前不明白的事,突然一下子想通。
“是你!向家族告發,奪去我生意的是你,你還故意裝好人,是你,你還害李郎君,你…”
常忠一拳打在他的眼眶上,把黑齒常平掀翻在地。
從地上爬起來后,他又照著常平的肚腹狠踢了兩腳,如踢一只喪家野犬。
“是我又如何?你個廢物,家族之恥,給了你那么好的機會,你不中用啊!”
常忠說著余怒未消,沖上去照著黑齒常平的臉又是一腳。
這一腳很重,踢得常平鼻血噴濺,牙都不知被踢落幾顆。
黑齒常忠惡狠狠的道:“不怕告訴你,當初那把火也是我放的,嘿嘿,我就是不甘心,明明我比你上進,就因為你和本家的血緣更近一點,家族有任何好事,都優先給你,我就是不甘心!
幸虧你是個廢物,連家族聯姻都不敢要。
我向家族告發,再偷偷放了一把火,替家族解除隱患,省得被你這丟人的東西污了家族名聲。”
“嗚嗚”
常平在地上掙扎蠕動著想要爬起來。
他從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嗚咽。
聽不清是怒吼還是哭泣。
這么多年了,他一直不知道,殺自己未婚妻子和孩子的人,就在自己身邊。
他的一生命運,都是被黑齒常忠這個小人給改變了。
殺妻殺子之仇。
仇人就在眼前,但他卻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
這種噬心刻骨的悔恨,如毒蛇般啃噬著心臟。
“廢物!廢物!!如果我有你的位置,我能比你強十倍,百倍!你占著位置,卻白白浪費,我真是嫉妒你,知道嗎?我嫉妒得發狂!”
黑齒常忠用力揮動著手,又是一腳狠狠踢在常平的腰脅間。
將剛要爬起來的他再次重重踢翻。
“我還記得,那一晚,我點燃了房子,我沒走,就站在一旁看,聽到里面那個女人傳來絕望的哭喊聲,我的心里突然覺得很痛快,常平,你知道為何嗎?
我沒有你的出身,我得不到家族許下的聯姻,我得不到你的一切,但是…
你想要的一切,也被我一把火燒沒了,哈哈哈”
黑齒常忠發出病態的狂笑聲。
“你現在是不是很恨我?盡情恨吧,今天除去這里的大唐細作,鬼室福信就會重用我,以后我不用做這該死的生意,可以堂堂正正入朝為官。
你做不到的事,我統統可以做到!
你也嘗嘗我當初的不甘與嫉妒!
讓你生生世世后悔去吧!”
“黑齒常忠!”
常平雙手雙腳在地上爬動著。
他站不起來。
黑齒常忠剛才那一腳似乎將他肋骨踢斷了。
劇痛令他無法呼吸,口鼻間粘稠的血液不斷淌在地上,一朵朵,滴濺成花。
連一旁執行任務的扶余武士看著他這副慘狀都有些心生不忍,略略偏開臉。
常平在地上爬著,他的雙眼死死瞪著黑齒常忠,就算是死,也要把這個人,這張臉鉻刻在腦子里。
“常忠!”
他從喉嚨里發出野獸般嘶啞的叫聲,一張口,斷齒露出黑洞,鮮血流淌,披頭散發,狀如厲鬼。
“我詛咒你,我生生世世詛咒你!你殺了她,你殺了我的孩兒,我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放屁!”
黑齒常忠看著常平四肢著地向自己爬過來,不知為何頭皮有些發麻。
他有些色厲內茬的罵道:“你活著都不能奈我何,死了還怕個屁!你想死,就死遠點,早點死!”
說著,他惡向膽邊生,猛地拔出腰刀,向著黑齒常平的砍去。
反正已經結下死仇了,留他始終是個禍患,不如殺了。
就在刀鋒即將劈開常平怒目圓瞪的臉頰,突兀的定住。
刀鋒帶起的凌厲勁風,吹得常額前發絲飛起。
黑齒常忠用力揮刀,但卻紋絲不動。
直到這時候,他沸騰的腦子才冷靜一點,順著刀背,看到蘇大為不知何時居然站在自己身邊。
“你…”
“你是不是忘了還有我在了?當我空氣嗎?”
蘇大為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手指一擰。
一聲脆響,百煉鋼刀,斷為兩截。
斷掉的刀尖,隨著蘇大為扣指輕彈,噗的一聲,貫入黑齒常忠的大腿,從后側方透出,帶起一蓬血霧。
黑齒常忠瞬間站立不穩,跪倒在地。
“你們愣著干什么,快殺了他,快殺了他!”
黑齒常忠就地一個翻滾,拉開和蘇大為的距離,同時向四周的扶余武士大叫求援。
但是沒有人理他,所有人目光古怪的看著他,就如看著一件死物。
“你們愣著做什么?南臺主叫你們來做事的,抓拿大唐細作,你們做什么?你們要造反不成?”
依舊沒人理他。
但是四周看向他的目光變了,變得森冷,變得嫌棄,變得恨不得他死。
人,始終是感性動物。
哪怕受上官的指令,心中也有善惡一桿秤。
黑齒常忠方才一番話,眾人都聽在耳內,都不齒他的為人。
你若是不甘,去奮斗可以,去巴結官紳,做舔狗也可以。
但你就為區區心中嫉恨,殺自己族弟的未婚妻,連未出世的孩子都沒放過。
這已經突破做人的底限了。
如此做為,還恬不知恥,還洋洋得意的吹噓。
浪催的你。
你不死誰死?
是,你是受到鬼室福信的口頭夸獎,讓我們配合你行動,但具體怎么做,還是在咱們自己,你只是個外人。
我們可以出手幫你,也可以不出手。
像你這種人,活在世上簡直就是個禍害,怎么不去死?
這才是所有人心里的想法。
黑齒常忠捂住大腿慘叫著,連連后退,先前的囂張跋扈此時全都化作了驚恐。
那是一種從心底,從靈魂深處涌上來的恐懼。
這一刻他沒有幫手,沒人理會他,所謂的權力、名望沒有任何一件事能給他帶來安全感。
只有大腿的傷口提醒著他,血還在流。
再不治傷,可能真的會死。
黑齒常忠的臉色變得慘白。
看著一步步走上來的蘇大為,還有跟在蘇大為身邊碎碎念的聶蘇。
“阿兄,這人好壞啊,快把他殺了給常平報仇吧!”
“連女人孩子都不放過,我看不起她。”
蘇大為頭也不回的道:“放心,他死定了,我這就結果了他。”
“多謝蘇郎君!謝蘇郎君!”
黑齒常平在后方跪下,沖蘇大為悲憤的喊叫。
他想報仇,想親手為自己的未婚妻子,還有未出世的孩兒報仇。
但他自己沒這個能力。
斷裂的肋骨深深插入身體,令他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
只能拜托蘇大為。
黑齒常忠捂住受傷的大腿,環顧四周,向四周的扶余武士再次大聲喊叫求援,沒人理他。
他絕望了。
一只手按住被利刃洞穿的大腿,掙扎著爬起來,一跛一跛的向院門方向拚命蹦去。
受傷的右腿使不上力,只有左腿拚命的蹦跳。
他急得滿頭大汗,大量的失血使他口干舌躁,口里無意識的叫罵著:“叛徒,你們都是叛徒,等我告訴南臺主,你們,你們統統要死。”
“你沒機會了。”
蘇大為的手,突然出現在黑齒常忠的身后,向著他的背心拍去。
剛才斷刃穿過常忠大腿時,僥幸沒有切斷他的大腿動脈,否則這人早就大失血死了。
不過那樣死也太便宜他了。
何止是常平的殺妻殺子之仇。
李大勇在百濟失手,也有這小人在其中推動。
蘇大為替李大勇不值。
四哥如此英雄,居然在這小人身上失手。
黑齒常忠,該殺!
蘇大為的手掌間,隱見藍白電芒閃爍。
就在這一瞬間,耳中忽然聽到尖利的嘯叫聲。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