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沉默良久。
聶蘇在一旁悄悄拉了拉蘇大為的衣角:“阿兄。”
“我沒事。”
蘇大為勉強搖搖頭,向常平道:“夫余臺究竟是哪些人參與此事,可以從哪里入手查,常兄可以指點一下嗎?”
被蘇大為一問,常平不禁受寵若驚,他雖然是百濟人,但也知道魚符所帶表的身份,能得金魚符的,必然是天朝中的高層官員。
若說之前還有些疑慮,看到蘇大為對李大勇之事如此悲痛,這一點是做不得假的。
心中頗有同類共情之感。
“指點不敢說,但我所知,知無不言。”
常平說完,想了想才道:“據我所知,此次夫余臺在熊津城的高手盡出,其中不乏倭人中的高手。”
“倭人?”
“百濟與倭國王族關系頗深,兩國交往密切,近年來頻頻對新羅用兵,也向倭國征借了不少武士,其中有些異人,十分厲害。”
常平想了想接著道:“這次出事,不知是我們這邊哪個環境出了問題,時間緊迫李郎君沒和我細說,事后我曾反復推敲,想到了幾個可疑之人…”
說著,他從腰間抽出一柄小刀,在南九郎和蘇慶節變得略微銳利的目光下,割破自己的衣袖,從衣袖夾層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布帛。
“這幾個人的名字,是我通過推敲,還有從組織內名錄中抄得的,但是隨后失火,整個藏有資料的會館都被燒毀,我沒來得及搶出更多的資料,只有這幾個名字…
出事前,他們正負責對百濟和高句麗方面的查探,若是出事,必在這幾人之中。
只是,這些人都分散在百濟和高句麗、新羅各道,我也不知他們現在身在何方。”
“謝了。”
蘇大為伸手接過那塊布帛,仔細看了兩眼:“這字…”
字當然不是用的小篆,而是用的百濟這邊的文字,那是一種有些類似漢字,但又有許多變形的文字。
半島三國時期使用的語言主體都是扶余語系,但是具體又有些差別。
文字上開始使用類漢字,及一部份相當于音標的號進行記錄。
這種文字,反正蘇大為是看不太懂。
一時愣住。
常平見他反應,忙用唐語將幾人名字念出,蘇大為默默記在心里,將手里的布帛也收入袖袋中。
剛想再問他,忽然聽到一種快速接近的腳步聲。
蘇慶節、南九郎和聶蘇早已做出反應,向著聲音的方向。
蘇大為則是耳梢微動:“是周二哥,是他的腳步。”
他與周良在一起生活良久,自然能分辯出這腳步聲,是周良傳出來的。
幾乎是數息間,所有人看到周良從來時的方向疾奔過來。
“二哥。”
“噓,有人來了。”
周良跑過來,先是向常平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然后向著蘇大為道:“不是咱們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常平身上。
不是蘇大為的人,那就是常平的人,又或者是,百濟這邊的人。
是敵人的可能更大。
常平臉色微變,擺手道:“我這里沒什么人來,哦,對了,我族兄,我族兄常忠有時會過來,他與我族弟常之聯系得較多,就是那個做高官的弟弟,他在泗沘任職,偶爾才回熊津。
常忠做生意,經常在各道之間往來,有時會過來探望我。”
“人快到了。”
蘇慶節出聲提醒。
蘇大為向常平看了一眼:“我們能信你嗎?”
“若有欺瞞,我這頭顱,任幾位拿去。”
常平手撫脖頸,說得甚是斬釘截鐵。
“好。”
蘇大為使了個眼色,各人立刻身形散開,尋找地方隱藏。
好在這里雜草叢生,長及膝蓋,比較容易藏人。
聶蘇眼珠一轉,飛身掠上墻頭,雙手一招,四周空氣里水珠向她飛快凝聚,在她身周形成一片水鏡。
光影晃動,不細看,竟看不出有人來。
蘇大為與蘇慶節,各自翻上墻頭,又或是縮身藏在草叢間。
周良與南九郎各依法施為。
剛藏身好,就聽到有人的腳步和聲音傳出來。
“阿平,阿平,你怎么又跑這里來了,我進了前院都沒看到你。”
“忠哥。”
常平應了一聲,小跑著迎上去。
蘇大為從草叢縫隙看去,只見一個中年漢子,身上穿的衣服較普通百濟人更為華美,手里提著一壇酒,另外用草葉包了一塊東西,用草繩系著提在手上。
“我剛做了一筆生意回來,喏,給你帶了一壇酒,還有一塊鹿肉。”
被稱為常忠的漢子哈哈笑著,將手里的東西往常平懷里一塞,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這鹿肉是常之他親手射的,我去探望他,分了我一塊。”
“常之不是在泗沘?”
“上次之后,他又有別的差使,剛好就在附近,我聽說就便去探望他。”
說著,常忠左右看了看,皺眉道:“你這里太破舊了,也不收拾一下,對了,要不晚飯去我府上吃?咱們兄弟倆喝一杯。”
“不了。”
常平臉上略顯尷尬:“我下午還有事要做。”
“有事?有個屁的事!”
常忠臉上勃然變色,往地上呸了一口,伸手指了指常平的胸口:“你看看你,現在混成什么樣子,若你愿意,隨我做生意,何至于此?做兄弟的還能害你不成?”
“我…”
“我知道你為幾年前的事害怕,所以不愿意涉足太深,但有常之和我幫扶,你怕什么?咱們都是兄弟啊。”
常平無言以對,唯有低頭諾諾。
見他這副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模樣,常忠胸膛起伏了幾下,最終還是悻悻然的一揮袖:“你這么大的人了,我也不想說你什么,若你改主意,隨時來找我,還有…”
他狠狠瞪了一眼常平:“少跟市井里廝混。”
“是是。”
常平心中苦笑,卻又不敢與之分辯,低著頭將余怒未消的常忠送出門,再次致謝他的好意。
剛合上門,一回頭,冷不防看到身后蘇大為與周良、蘇慶節等人,貼得極近,一伸手就能碰到,下意識一驚,還沒等他叫出來,蘇慶節早眼疾手快,一伸手將他的嘴捂住。
巨大的力量將常平猛推向墻。
背心劇震。
一旁的周良眼疾手快,一勾腳將放置在門邊的酒壇勾起。
剛才蘇慶節動作太快,險些把酒壇給撞碎。
“是壇好酒,可別浪費了。”
周良將懷里的酒壇掂了掂,向蘇大為看了一眼:“阿彌,你這生意做得不錯。”
這酒壇上,赫然寫著“燒刀子”三個漢字。
當年從征西突厥回長安后,蘇大為公事上整合倭正營,得李治之命創建都察寺。
于私,自己家的生意也沒落下。
除去將公交署、鯨油燈的生意與官家合營,自己手里還捏著烈酒的生意,后來又吸納了丹陽郡公,還有蘇慶節家、尉遲家,安家,幾家一起聯手,將這酒的生意越做越大。
最近兩年,不但行銷西域,對著遼東之地,也在積極滲透。
烈酒么,只要是苦寒之地,沒有不喜歡的。
燒刀子在三韓之地大受歡迎,常有人喝得爛醉,凍斃在雪地里。
倒也不算是什么新奇之事。
半島三國也都習慣了燒刀子這種烈酒,宴請朋友,若無這等烈酒,總覺得差點什么。
常平嘴巴被捂著發不出聲,瞪眼看向蘇慶節,眼里流露出強烈的情緒。
那是疑惑,是震驚,是恐懼。
過了片刻,蘇大為在后面道:“可以了,人走遠了。”
蘇慶節這才將手放開。
常平大口呼吸,剛才險些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氣息喘勻,他有些驚疑不定的抬頭道:“蘇郎君,你們,這是何意?”
蘇慶節冷笑一聲,正要開口,蘇大為拍拍他的肩膀:“這里我來吧,你先去做事。”
“好。”
蘇慶節點了點頭,整了整衣衫,就這么好整以遐的走出去,隨手將門帶上。
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常平有些驚慌的看著一切,心里各種念頭紛雜。
這群人,印信是真的,說的也極可信,但怎么突然行事有些看不懂了。
對了,先前還有一位安郎君,但從酒棧出來便不見了。
現在又走了一位蘇郎。
他們這是…
還沒等他想明白,蘇大為開口道:“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希望你認真答我。”
“請,請說。”
常平有些驚魂未定,下意識道。
可憐他過去做為李大勇手下暗線,常年混跡在熊津城市井,在人前頗為油滑。
但到了蘇大為面前,就像是被天敵盯住,什么別的念頭都沒有,被看得死死的。
“你方才說的話,我仔細想來,有幾個問題。”
蘇大為直視他道:“第一,先前我給你魚符看,你曾隨口說你看不懂唐人的字,我相信,應該不是假的。但是方才你給我提供名字時,又曾說過,有些名字,是你從館藏的卷宗里抄的。
這些卷宗,我相信是大勇要看的,也會呈報一份回長安。
必然是唐人的字,你為何能看懂?”
蘇大為此話一出,站在門旁的周良,手持著弓蹲在墻著的南九郎,還有站在蘇大為身旁的聶蘇,都是心中微凜。
剛才這個小細節,大家都沒留意到。
幸虧蘇大為提起。
簡單來說,就是常平無意說起自己不懂漢字。
但是在呈交給蘇大為名字時,又說自己是從組織內的檔案里抄錄下來的。
這里面就有極大的問題。
平時的情況,任何情報組織的檔案密卷,都是有保密等級的,豈是你想看就能看,想抄就能抄的?
其次,這種檔案是要匯報給長安的,必定是用的漢字。
這就與常平之前的話,自相矛盾。
這兩者,必有一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