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的容貌極有特點。
他既有李唐家族慣有的高隆額頭,英挺的鼻子,微褐的瞳孔。
又有著長孫氏白皙的皮膚。
以及,他的唇型線條柔和,看起來嘴角微微上挑。
不怒時,總覺得是在微笑。
這令他的臉龐,多了幾分親和力,少了一些帝王的威嚴。
近年來,他的身材發胖,臉頰漸漸圓潤,看起來也就越發一團和氣。
只是,此時李治的兩眼微瞇,從瞇縫的眼里,閃動著懾人的光芒。
像極了當年的太宗李世民。
每當太宗露出這個表情時,就是他心中下定決心。
李治看向蘇大為,沉吟道:“你這個法子,確實不錯…朕準了。”
心中則是想:眼下長安除了千牛衛可以稍為監察百官,出了皇宮,確實有消息不暢之嫌。
若按蘇大為的法子,等于是替自己多了雙耳目。
若是今后尾大不吊,可以將此機構拆散,從容收拾局面。
再說做事豈能因為有風險,便罷手不去做?
在他內心深處,畢竟是想做一個有為的帝王,甚至要超過太宗的功業。
“朕給你權力,按這奏折里所言,去改組倭正營,不…按職權,凡長安所有外藩和敵國細作,乃至官員被敵方收買滲透的,都在新機構的監察之下,倭正營這個名字不合適了。”
李治稍一思索道:“既然新機構的架構類似大理寺,又掌機要,可稱為都察寺,你便是第一任寺卿,階比從四品,對外的身份,你依然是不良帥。
此都察寺,將為我大唐第十寺,但掌幽私,不可宣揚,務求隱秘。
不良人那邊,按你的章程,可做為都察寺外圍助力。
至于你說的錢糧…”
李治站起身,緩緩的,來回踱了幾步:“也可依你所言,將公交署、鯨油燈鋪,一半收歸國有,剩下一半,依舊算你的那份。”
說著,李治目光微有些古怪的看了看蘇大為:“你這是明著為自己牟私利,就不怕朕拿你治罪?”
“不怕!”
蘇大為坦然道:“誠然,都察寺所有的錢糧,俱可由國庫里出,但大唐雖富,每一筆錢糧都有它們的用處。
無論是征西域,征遼東,撫恤士卒,開荒和興修水利,建立教化,對外維持朝貢貿易,這一筆筆,都是海量的錢糧花出去。
國庫再充足,也禁不住花錢的地方更多。
所以臣建議,一來將公交署這些臣在長安縣試行的不錯的半官方生意,確定官私合營,一則為此生意做保,二來減輕國庫壓力。
三來,臣在這些生意里也能多賺些家用。
如此一來,于公于私,皆大歡喜。
可謂兩全齊美之策。”
蘇大為迎著李治審視的目光,坦坦蕩蕩。
私心,固然有,可他不怕攤開來說。
以李治的聰明,也不會想不到。
而且李治在這方面,真的不小器,懂得讓馬兒跑,就得讓馬兒吃草。
按蘇大為的構劃,倭正營都直接升格為都察寺了,光是招募人手,收編外圍,設立八大情報區,穩定核心人員家眷,哪一樁不要錢?
這個預算,比過去翻了十倍不止。
如果全從庫里出,就算是李治,也會肉疼不已。
還很有可能被掌管財賦的官員揪著不放,追問這筆錢糧的去處。
如今將公交署和鯨油燈收為半官方。
錢糧方面的壓力,至少能少一大半。
而蘇大為的私心則是,他現在沒精力在大唐商海中去浪蕩,錢么,對他來說是喜歡。
但錢多到一定程度,再多也只是數字。
借著都察寺成立的機緣,將生意與天子綁在一起,別的不說,今后凡是官方需要的,大唐各州,各縣,等于全都打通。
可謂躺贏。
自古以來,官商都是最富的。
這一點,李治也明白。
但他稍微一想,也認同蘇大為的講法。
確實是雙贏。
一個情報機構,你不給他們高額的俸祿和待遇,是想他們被敵方機構滲透挖走嗎?
待遇必須安排上。
至于其中會不會有貪腐…
生意都半官方了,要監管起來也更方便不是?
再說,何處沒有貪腐的。
這就是人性。
一個能辦事的官員,就算多貪一點,只要不太過份,李治也都忍了。
政,治么,不過就是利益的權衡取舍。
接下來的大半年時間,蘇大為都在忙著都察寺的建立之事。
倭正營改組,雖然品秩不變,但稱謂變了,職能,也有進一步的加強。
許多原來的組織架構,全部要打散調整。
涉及到的人員,多達數百人。
等把這些人調整完畢,核心建立起來,又要選拔護衛,替都察寺提供必要的保護,以及必要的武力。
另外就是打通商路,將公交署及鯨油燈鋪,與李治派來監管的人定下章程。
一樁樁一件件,一個個做來,簡直考驗人的毅力。
許多事,大唐以前沒有過,都需要蘇大為從無到有,一件件親力親為。
等把這些事做完,蘇大為又馬不停蹄的定下對都察寺諜報人員的培訓章程。
做為一名出色的情報人員,必須要掌握的許多本事,都得一一學習。
比如追蹤之術,潛行之術,如何隨時偽裝成另外一人,如何不著痕跡的搜查證據。
如何用話術套話,乃至策反對方要員。
如何反滲透,反敵方的策反。
還有談判的話術…
情報人員的基本常識。
一些特殊人員,還需要接受特殊的專業訓練。
在做這些事之前,蘇大為先得把各方面的專人集合起來,成立獨屬于都察寺的情報培訓機構。
這一步打通了,以后可以源源不斷的替都察寺培訓可靠的情報人員。
解決了人才問題。
等把這一步做完,早已走過了顯慶三年,來到了顯慶四年春。
但蘇大為卻沒有一刻的停歇。
就連劃分情報區域,設立層層樹狀結構,不同情報人員的層級,也需要他親自過問。
更別提征召核心人員,中層人員,外圍人員,編外人員,一層層的,逐層推進。
不知花費多少心血,總算將都察寺給立了起來。
整個組織架構,職能。
從人才培養,到各層級的章程。
編外人員的利用,收納,對敵方細作的監控,對敵方情報網的滲透,反利用。
所有的一切,終于都塵埃落定。
而在這個時候,從吐谷渾方向,接連傳回蘇定方的捷報。
所有潛伏在大唐長安的情報組織,包括倭國及百濟、高句麗,甚至新羅人,都以為大唐暫時不會對遼東出兵。
而在這樣的背景下…
以程名振為首,薛仁貴為副的大唐征東軍,已經化整為零,悄然出長安。
秋風秋雨愁煞人。
秋主殺伐。
大唐長安,已經滿城盡帶黃金甲。
各色秋季的花,爭奇斗妍,給長安染上微熏的色彩。
這個時節,除了賞菊、圍獵,也是收獲之季。
長安城里,已經先后收到來自蘇定方,以及程名振的捷報。
戰事進展順利,一時間,李治也是龍心大悅。
幾次大賞群臣,給臣下賜宴。
并且還攜武媚娘和一幫小皇子們,走出皇城,來了一次郊游。
長安城,西市。
“蘇定方以少勝多,于烏海大敗吐蕃副大相達延莽布支。”
說話的人,用一根筷箸敲了敲碟子,發出清脆的響聲。
似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
蘇大為抬頭,看到尉遲寶琳那張濃眉大眼的臉上,眉毛揚得幾乎快要飛起。
似乎取得大勝的人是他一樣。
“阿彌,蘇將軍用兵真是厲害,聽說他先用疑兵拖住那個吐蕃副相,自己獨領千人,從側翼直插軍陣,陣斬了那個達延莽布支,這可是吐蕃副相啊,當年為文成公主說親時,聽聞也有此人,也算是吐蕃有數的人物了,居然被蘇將軍…”
“哎,你們看,蘇將軍是否快得勝歸來了?”
尉遲寶琳的目光投向坐他對面的蘇慶節。
近兩年來,蘇慶節的身量越發長大,似乎又發育了一些。
現在比起蘇大為,只差了半個頭。
但是他的身形沒蘇大為那么健碩,顯得略為單薄一些。
刀鋒般的薄唇微抿著,總是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冷酷感。
聽到尉遲寶琳的話,他湊在嘴邊的酒杯微微一停:“我倒是想,但恐怕沒這么容易。”
“怎么?”
程處嗣在一旁接話道:“你沒聽到最新的消息?吐蕃雖然有退縮之意,但是蔥嶺以西的思結闕俟斤都曼統制眾胡,率其所部和疏勒、朱俱波、喝般陀三個國家又叛了。”
蘇慶節悶悶不樂的喝了一口酒。
雖然不在軍中,但他也可以想到,蘇定方在西北要經歷怎樣的酷寒。
阿耶的身子骨已經大不如前。
在軍中軍務繁忙,環境又如此惡劣,幾次家信,雖然阿耶沒提及身體,但從他的字跡看,筆力較以前松散了許多。
這一切,都讓蘇慶節有些擔心。
心里暗暗后悔此次沒有隨蘇定方出征。
否則有自己在身邊照顧一下,說不定阿耶的身體會好一些。
蘇大為一直沒開口說話,直到此刻才道:“那邊本來已經平定,現在突然反了,我懷疑可能跟吐蕃祿東贊有關。”
他的職業習慣,從許多蛛絲馬跡和信息反推。
吐蕃在正面戰場上,難以戰勝蘇定方率領的唐軍,很有可能是動用了其它的招數。
尉遲寶琳撓撓頭:“不管是什么原因,這幾國一反,看來蘇將軍一時半會是抽不回來了。”
蘇大為道:“陛下的使者,就在這幾天出發…會封蘇定方將軍為安撫大使,再度西征。”
“這仗,真要打個沒完了…我軍將士每次征戰,都要在外數年,不得回家,真是…”
尉遲寶琳一向對軍事感興趣,此時也不禁生出一將功成萬骨枯之感。
搖了搖頭,有些意興闌珊。
“好了,別這么垂頭喪氣,不管怎么說,吐蕃人是被打痛了,估計會平靜一段時間。”
蘇大為舉杯道:“而且薛仁貴遼東那邊,聽說也進展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