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西北,使大唐免除后顧之憂,不用在地勢上和戰略上陷入被動,這是蘇大為以穿越者的眼光,洞察這一切。
而對李治來說,有著更重要的選擇。
那就是遼東。
征服遼東,平定高句麗,是政治上的考量。
太宗李世民在世時,已經將消滅高句麗提上日程,數次征遼,也斬獲頗豐。
只是還未達到他平定高句麗的最高戰略,太宗所以才說征遼沒有勝利。
實際上,并不是沒有勝利,而是戰術勝利,戰略目標還未達成。
在貞觀后期,太宗一直派大將對高句麗進行騷擾,使其不能安心恢復生產。
高句麗的國力,也因此大為削弱,已不再是隋朝時的區域霸主。
太宗駕崩前,正籌謀再一次親征高句麗,想要在自己有生之年,徹底消除中原這位北方強敵。
可惜最后天不假年。
征高句麗的事,便被耽擱下來。
到了現在李治朝的時候,李治的皇位得來的并不容易,他是幼子,頭頂上兩個哥哥素有賢名,曾是爭奪皇位的大熱門。
最后太宗是被長孫無忌說動了,為了避免再發生“玄武門之變”這樣的人倫慘劇,所以才立最小的嫡子李治為太子。
但李治素來以“柔弱、恭孝”著稱。
在登基后,整個永徽年間,都被長孫無忌這樣的權臣壓得透不過氣來。
雖然近兩年已經將局面翻轉,也剛剛取得平定西突厥這樣的大捷。
但對于李治來說,還需要在另一個戰場上獲得勝利,以證明自己。
還有什么比完成太宗未競的事業,更有說服力的呢?
何況,如果此時大唐不出兵,據三韓那邊的情報,新羅已經連丟數十城,國土淪陷近半。
再不拉一把,這新羅小弟只怕真的要躺下了。
相比于吐蕃和吐谷渾,大唐更在意半島的局勢,這是歷史延續下來的慣性。
誰叫前朝大隋,便是亡于征高句麗。
大唐建立,雖然消滅了突厥這個強敵,但高句麗還在。
無論用何種方法,耗費多少時間、人力,大唐的最高戰略目標,一定是滅掉高句麗。
往小里說是李治接過太宗李世民的政治遺產。
往大里說,便是大唐超越前隋,正統性無可動搖。
這一切,都是李治心中的考量。
他并非不懂西北局勢對大唐的重要性,但是兩者都很關鍵,兩相選擇,優先要照顧的,是遼東。
至于吐蕃和吐谷渾,派蘇定方前往,已經代表李治足夠重視了。
抬頭看一眼臉色有些難看的蘇大為,李治心中忽有所感。
在大唐年輕一代的將領里,能如蘇大為這般有遠見,而且還敢在自己面前仗義直言的,似乎還不多。
要不要提點一下呢?
在永徽末年,他曾擔心過。
擔心蘇大為與武媚娘走得太近,成為武媚娘在外的援助。
將蘇大為踢去西北軍,既是支走他,方便接下來的計劃,也是換一個環境,查看此人品性。
結果出乎李治預料的是,蘇大為在軍中居然也表現出色,深得征西唐軍上下的一致好評。
無論是大總管程知節,還是蘇定方等人,都對蘇大為的表現贊譽有佳。
除了一點,在班師回朝前,蘇大為居然留書出走,做出違反軍令之事。
若非有這個把柄,那么蘇大為征西之行,表現堪稱完美。
不,如果真的毫無錯處,只怕李治反而要擔心了。
一個如此年青,毫無道德和行為瑕疵的年輕將星,未來,是可以控制住的嗎?
只怕得雪藏他幾年,以觀后效。
正像當年自己的父皇,太宗李世民對薛仁貴所做的一樣。
可以說正是蘇大為最后的冒失行為,既給自己征西的表現,涂抹一抹明顯的污漬,也送了個把柄在李治手中。
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舉動,令李治感到安心。
此后幾番觀察,對蘇大為的忠誠,終于是打消了顧慮。
否則,就憑當年蘇大為第一次救駕時,對自己說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語,就藏他一輩子,終身不錄用,又如何?
沉思良久,李治決定,還是可以多信任蘇大為一些,給他一些表現的機會。
就像這次,倭正營此次的案子,辦得就極為漂亮,令他感到滿意。
想到這里,李治開口道:“阿彌,你可知,我為何打算只派給蘇將軍兩萬人?”
“不知。”
“我現在就告訴你。”
李治沉吟道:“太宗在世的時候,曾與我討論過前朝得失,他說,隋煬帝所做的一切,雖然是弄垮了他自己,但從長遠來看,他做的都是對的。”
蘇大為下意識點頭道:“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李治手撐著木椅扶手,抬頭看了他一眼:“說得有點意思,可惜,沒有功在當代,全是利在千秋了,所以天下人都反他,因為他那代人,并沒有享受到任何好處。”
蘇大為默默點頭。
隋煬帝開運河,興科舉,打壓世家,征遼東。
每一件事,看起來都是對的。
但是正確的事,也有可能得到錯誤的結果。
“煬帝失之太急,把數代人的事,想要在短短數年間做完,怎能不透支民力、國力,怎能不天下鼎沸?”李治輕輕拍了下扶手,接著道:“所以太宗在世時,其實對用兵…極為謹慎。”
“極為謹慎?”
蘇大為有些詫異,這和他所知的不同。
他記得,大唐從建國開始,前幾十年,打仗似乎一直沒停過。
這也能叫極為謹慎?
“太宗跟我說過,他心中,有一個五年計劃。”
李治這話出來,蘇大為的臉色頓時微變,那是吃驚的。
神特么的五年計劃,李世民居然有這個腦洞?這不是后世才有的名詞嗎?
只聽李治繼續說下去:“太宗從登基開始,到征遼東前,一共經歷三個五年。第一個五年,令大唐休養生息了四年,在貞觀四年,出兵滅了東突厥。”
蘇大為不由點頭。
“第二個五年,大唐又休養生息四年,在貞觀九年,滅了吐谷渾。”
“接著便是又休息四年,在貞觀十四年,大唐收服了西域。”
聽到李治這么說,心里默默一算,蘇大為不由訝然,還真是。
看起來李世民當政時,打仗是常態,許多后世的人一直奇怪,大唐初立,是如何將突厥這樣的消滅,并且還沒耽誤經濟建設。
現在聽李治提及,這才恍然。
李世民不愧是一代雄主,隋煬帝玩起來會崩的滅國之戰,在李世民手里,卻是精心策劃后的舉動。
“貞觀的第四個五年,依舊是休養生息了四年,然后太宗準備在貞觀十九年拿下高句麗…”說到這里,李治便住口了,似乎覺得再說下去,就得說到太宗李世民沒能拿下高句麗之事,不想再說。
“我大唐從前隋滅亡吸取到的教訓就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正如孫子所言,好戰必亡,忘戰必危。”
李治向蘇大為正色道:“所以朕登基以來,只要騰出手,便驅使將士們,向四周不臣者,揮動大唐的鞭子,讓他們都明白天可漢的威嚴。
可朕也必須得明白,一切過猶不及,絕不可濫用。
兵力是如此,民力、國力,何嘗不是如此?
如今,我大唐剛剛完成征西突厥之戰,邊關將士衣不解甲,尚未得到很好的休整。
然,吐谷渾事急,不可不救,只能令蘇老將軍再次領兵西進。”
稍微喘了幾口氣,李治伸指向一邊指了指,那里掛著一副碩大的地圖,正如蘇定方在家中懸掛的一樣,用鮮紅色的筆觸圈起了遼東。
“遼東,同樣事急,朕亦不能放。如今我大唐精銳,一部在西域,隨裴行儉守住四鎮,一部要前往遼東,你覺得,朕還有多少兵馬可派?”
李治苦笑著拍拍膝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就算我從鎮守各要害的折沖府,抽調人手,你算算,這個后勤和消耗,得糜費多少錢糧?
兩萬,不能再多了,為了擠出這兩萬兵,朕還需要派六萬民夫做糧食轉運,西北群山峻嶺,糧食轉運困難,只怕六萬人都還不夠,還需要大量的騾馬,還需要大軍行進之處,各地支援。
這些,都是要擾民,要誤農時,要消耗國力的。
朕當這個家,就一定要量入為出,留有余力,絕不能再重蹈前朝覆轍。”
“陛下高瞻遠矚,臣受教。”
蘇大為肅然起敬,叉手行禮。
心里想的則是:這還是生產力太低下了,農業社會,大規模的征調人口作戰,便會耽誤生產,會嚴重影響國內的生產力。
難怪大唐對外用兵,多數都是派數萬人,大量征調胡人仆從軍。
看來的確是吸取了隋亡的經驗。
可惜,隨著后來對吐蕃戰略的失敗,牽一發而動全身,大唐周邊的環境越來越惡劣,逼得唐軍不得不四面出擊,頻頻救火。
一代名將蘇定方都累死軍中。
令李治與李世民施行了兩代帝王的“五年計劃”,休養生息而后對外用兵的策略,徹底失敗。
唐軍的戰力,也自此開始衰落。
不得不大量依賴胡人仆從軍做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