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喧囂過后,一切重歸寂寞。
高大龍和安文生、薛仁貴各自回家。
當然每個人的心情都不一樣。
薛仁貴是得到一張寶弓,心生歡喜的同時,對蘇大為提到吐蕃之事,又有些憂心仲仲。
他倒也不是覺得吐蕃有多厲害,就是不想被吐蕃影響到自己征高句麗之戰。
遼東,才是屬于他的戰場。
從貞觀十八年,到如今顯慶三年,整整十四年過去了。
他薛仁貴是在遼東戰場上脫穎而出,也必然要在遼東戰場上,立不世之功,名震天下。
至于安文生,他的心思倒簡單些。
想著蘇大為提到吐蕃之事,打算明日和袁守誠商議一下。
當然,前提是一切真如蘇大為所料,吐蕃真的會有所動作。
最郁悶的,當數高大龍。
他本來以為蘇大為這邊已經有結果了,興沖沖的過來想要討答案。
誰知卻碰了一個軟釘子。
蘇大為給他的只有一個“等”字。
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不是沒有希望,而是有了希望,卻還得繼續忍耐,離最終的答案,似乎還遙遙無期。
這種感覺,糟糕透了。
他一向做事簡單直接,便是當年在豐邑坊被霸府的人算計,也是豪氣不改,直接將手下遣散,自己喝下詭異之血。
現在蘇大為破案,讓他感覺,實在太不爽利了。
書房。
蘇大為提起毛筆,在紙上畫出一條條線。
每一條線,代表著他的一個思路,所有的線連系起來,將會成為一張嚴密的思維導圖。
現在這個案子,已經知道了大半了,還差最重要的兩環…
一夜春風化雨。
天明時,長安的街頭,下過一場浠浠瀝瀝的小雨,地面濕滑,反映著油光。
都說春雨貴如油。
一場雨,不但沒能影響人的心情,市面上反倒像是更熱鬧了幾分。
時至午后,蘇大為手拿著一張請柬,在一個小廝模樣的半大孩子帶領下,走過長街,向著賀蘭敏之家,也就是武順家走去。
前幾日答應賀蘭敏之,去他家做客,可是這兩日忙著查案,一直沒空。
直到今天,人家又派下人帶著請柬而來,蘇大為無論如何得給這個面子。
而且他也有些好奇,不知敏之這么主動的找自己有什么事。
難道真只是為了閑聊和敘舊?
呃,當初兩人相識時,賀蘭敏之還是個小屁孩,能有什么交情,有什么好敘舊的?
雖然說在劫童案里,自己是從東瀛會館中找回了賀蘭敏之,可那時他是昏迷的,也多半記不住。
百思不得其解,耳聽前方那個半大的少年道:“蘇郎君,武府到了。”
蘇大為一抬頭,不由微愣了一下。
他看到是一片極盡奢華的宅子,占地極闊,氣派極大。
府上牌匾寫著“武府”兩個字。
如果有熟悉李治書法之人,自然會一眼認出,這字,正是當朝天子親手所題。
但讓蘇大為驚訝的并不是武順的新府邸有多豪華氣派,而是在武順府的右手邊,還有另一家宅子,雖然不如武府的奢華貴氣,但同樣不俗。
蘇大為多看了兩眼,印證了心中的想法。
是中書令許敬宗的宅子。
倒是巧了,武順和賀蘭敏之的新家,居然與許敬宗府邸相距不遠。
腦子里,飛快又閃過關于許敬宗的一切信息。
暗自點了點頭。
前面的武府下人,側身伸手示意:“蘇郎君請隨我進府吧,小主人早就等得急了。”
“前面帶路吧。”
蘇大為淡淡的道。
跟著下人,穿過高高的門檻。
放眼看去,前院面積極大,兩邊郁郁蔥蔥,綠植茂盛,顯然是經過下人精心的打理。
中間一條青石鋪就的小路蜿蜒前行,穿行于綠植之間。
前方假山和人造池一應俱全。
隱隱看到有一角建筑的飛檐從綠色中伸出,屋檐的獸口做仰首吞天之勢。
“蘇郎君這邊請。”
大門兩邊站著身材魁梧的護院,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
繼續往前走,穿過綠植,眼前一亮,是盛開的花圃。
這個季節開的,迎春、芍藥、牡丹、紫荊、丁香,杜鵑、海棠、桃花,五彩繽紛,美不勝收。
走在其中,仿佛行走在一片花海里,令人一時忘俗。
下人低頭道:“我家主人喜歡花,這里有不少是主人親理的。”
“哦。”
蘇大為點點頭,心想提的是“主人”,那應該是武順了。
自從賀蘭越石死后,她這位寡婦從默默無聞,借著武媚之勢,突然又聲名顯赫,成為大唐長安最著名的俏寡婦,好像還被李治封了韓國夫人,可以自由出入后宮,可謂紅極一時。
想與武順攀上關系,甚至娶回家做正房的投機之徒,多如過江之鯽。
對了,以武順的家底,不可能買下這么大的宅子,看這規模,多半是哪個前朝王公,或者朝中門閥顯貴留下的,這有錢也買不到。
想想這宅子挨著許敬宗家,沒準是許敬宗送的也說不定。
許敬宗這個老狐貍,最擅隱忍,而且眼光極準,早早投靠了武媚娘,參與“廢王立武”之爭。
心里想著,花圃走過,眼前一條人造溪流,有石橋置于其上。
邁過石橋,前方景色又是不同。
一座大氣堂皇的主宅就在正前方,但是在宅子兩邊的空地上,還有些蔥綠之色,一眼看過去,居然是一些日常食用的蔬菜。
這和先前的花海、綠植,小橋流水的逼格,完全是大相徑庭,蘇大為不由愣了一下。
就在這時,聽到一陣爽朗的,還帶著些許稚氣,處在少年變聲期的笑聲傳來。
“嘎嘎嘎”
真難聽,好像鴨子叫。
蘇大為皺了下眉。
只見賀蘭敏之從宅子正門出來,大笑著迎上來:“今早聽見窗外鵲兒叫,我就知道蘇郎君一定會來。”
“咳,表演太過了。”
蘇大為哭笑不得。
不是你派人請我來的么?
眼睛忽然余光掃到,明崇儼跟在后面,也從宅子里出來。
蘇大為的眸中光芒微閃。
歷史上,賀蘭敏之與明崇儼,都屬于“妖異”那一類的特殊少年。
行為舉止,與常人有異。
都是能名留青史的人物。
區別只在,一個是令人驚嘆,一個是惡名。
這兩個少年現在湊到一起了?
有趣。
賀蘭敏之此時剛滿十六,已算成年。
明崇儼比他小一些,年方十三。
但他少年老成,用佛家說法便是生有宿慧。
在小時候,思慮之敏捷,已經不輸大人。
蘇大為也是見識過的。
“蘇郎君見笑了,這兩邊的菜圃是我阿娘種下的,她閑來無事,就喜歡伺弄些花花草草。”
賀蘭敏之目光一掃兩邊,向蘇大為拱手抱拳道:“請進屋里坐下說話吧。”
三人一前一后走入主宅。
這里寬敞明亮,四壁雕欄畫棟極盡精美。
屋中已經設好了桌案,看來是早就準備好要宴請蘇大為。
“蘇郎君請坐。”
明崇儼和賀蘭敏之笑嘻嘻的向著蘇大為拱手施民,活脫脫小大人的樣子。
蘇大為不由為之莞爾:“敏之,叫我來究竟什么事。”
“不急,蘇郎君先坐吧,其實,按著輩份,我叫您一聲小舅也是可以的。”
賀蘭敏之那張陽光俊逸的臉上,露出笑容,神采飛揚。
蘇大為坐下,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明崇儼:“這我可受不起。”
“怎么會受不起?”
賀蘭敏之一邊坐下,一邊正色道:“那天小姨說的話,言猶在耳。”
“那天…”
“小姨撫著太子弘的背,對您說,您是她最信賴的人,若她有事,讓太子和安定可以求托庇于您,這都是我親耳聽見的。”
“呃…”
蘇大為心中暗道:好家伙,這一開始就這么激烈,小孩子說話沒輕沒重的,難道是有什么事要求到我頭上?
心中猜測著,嘴里卻不好明說,只能道:“那是皇后隨口所說,我與皇后相識多年…就算沒有交情,保護皇后及皇子,也為人臣子份內之事。”
“呵呵,小舅,你就推托吧,我心里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了?這就明白。
我特么都沒明白和武媚娘到底算是個什么樣的關系。
蘇大為一時無語。
賀蘭敏之招手向下人道:“上茶水,先來點點心。”
說著他轉頭向蘇大為道:“小舅吃過了嗎?先喝點茶,晚上就別走了,我們喝兩杯。”
“敏之,你才多大,就喝酒?”
“這算什么。”
賀蘭敏之把手向一旁微笑不語的明崇儼一指:“他比我還小呢,還不是照樣喝。小舅家出的燒刀子,還真不錯,可惜就是名字忒粗俗了點。”
賀蘭敏之砸了砸舌頭,似乎頗為遺憾。
蘇大為一時不知該跟這兩小屁孩說點什么。
感覺人家是后浪,自己已經變成前浪了?
“對了小舅,你看這個,還記得嗎?”
賀蘭敏之忽然想起了什么,嘴角一挑,伸手入袖,摸出一件東西,攤在掌心,伸向蘇大為。
蘇大為低頭看去:“手掌挺白…”
“呸,看東西,不是看手!”
“這個陶人,你還留著?”
擺在賀蘭敏之掌心的,正是當年上元夜,蘇大為買給賀蘭敏之的陶人。
一晃這么多年,沒想到這東西最后還在敏之手里,而且看樣子光潔如新,保存得不錯。
“是啊。”
賀蘭敏之的眼神變得柔和下來。
他輕輕嘆了口氣:“當年若無小舅幫我,敏之現在也不知會在哪里,會變成什么樣子,這一切,皆是小舅所賜,敏之都記在心上。”
“都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做什么。”
蘇大為擺擺手,含笑道:“你是不是有事想要我幫你?如果有就直說,男兒行事,休要婆婆媽媽的。”
“有小舅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賀蘭敏之臉上揚起人畜無害的微笑:“確實有一件事想麻煩小舅,還請小舅替我…”
“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