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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袖底脫金蟬(上)

  空氣幾乎凝固在這一瞬。

  蘇大為的心臟猛地提起來。

  他甚至感覺到聶蘇握緊自己的手,緊了數分,指尖的指甲嵌入到自己肌膚里。

  那是緊張。

  聶蘇也會緊張嗎?

  是了,吐蕃人是沖她來的,如果按吐蕃人的想法,聶蘇就會被交出來,被他們帶走。

  會帶去哪里?

  多半就是吐蕃人的王城邏些。

  到那時,別說見不到期待已久的阿娘,只怕會失去自由,也不可能再見到自己。

  不論吐蕃人目地是什么,他們都絕非是善意的。

  從未有任何一種善意是用這種霸凌的方式,把人當做貨品一樣索要。

  若是不給,吐蕃兵不惜毀滅神山上的一切。

  包括這座女神峰和圣廟。

  而這一切,似乎都無法避免。

  李博和安文生不小心碰到了供桌,發出聲響,祿東贊已經聽到了。

  “是什么聲音?”

  祿東贊再次開口問。

  蘇大為與聶蘇的手同時握緊彼此。

  大殿右側石壁上,屬于祿東贊的身影再一次放大,不斷拉大。

  象征著他正不斷向供桌走近。

  黑影漸漸將一切光明吞并。

  “大相,你不是說讓我好好考慮一晚嗎?何必這么著急。”

  巴顏大師低沉著聲音道:“不過是一些老鼠罷了,荒山古寺,總會有些別樣的生靈。”

  “老鼠?呵。”

  祿東贊發出一聲輕笑。

  這笑聲里,透著一種嘲諷的意味。

  仿佛在嘲笑巴顏:你真當我白癡不成?

  只要他揮揮手,下一刻便會有吐蕃兵蜂涌而至,然后掀開供桌,擒拿安文生與李博。

  一場廝殺無可避免。

  蘇大為心中涌出一種焦躁情緒,原本還想利用這一晚上的時間,想一個兩全齊美的辦法。

  但眼下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眼看就要斬落下來了。

  避無可避。

  眼看一場危機即將降臨,蘇大為暗運鯨息術,準備一但動手,先擒下祿東贊。

  空氣里,看不見的弦被繃緊。

  巴顏大師沉聲道:“國相,請您信守承諾。”

  壁上,屬于祿東贊的影子似乎膨脹到極致。

  沉默了片刻后,影子舉起的右手緩緩放下,轉身漸漸縮小。

  聽腳步聲,他又重新走向殿外。

  “今晚的老鼠,還真挺大呢。”

  腳步聲漸行漸遠,這一次是真的離開了。

  蘇大為幾乎停跳的心臟,用力跳動起來,感覺自己好像半只腳踏在鬼門關里兜了一圈回來。

  剛才若真的起沖突。

  自己能帶聶蘇逃出去的機會,無限接近于零。

  因為,若祿東贊在此,他那位軍神兒子,吐蕃第一名將,論欽陵,只怕也已經在山上整軍備戰了。

  連數年之后,大唐名將薛仁貴都敗于論欽陵之手,現在對方有數萬大軍,自己只有寥寥數人。

  若正面沖突,這一仗,根本不用打了。

  “出來吧。”

  神像外傳來巴顏低沉的聲音。

  蘇大為拉了拉聶蘇的手,牽著她一起從神像后鉆出來,跳下供臺。

  安文生和李博也剛好頗有幾分狼狽的從供桌下鉆出。

  “居然是祿東贊,如果被他發現,麻煩就大了,只怕我們都不用活著離開了。”

  “你以為他剛才沒發現?”

  蘇大為苦笑道:“我們上山時就和吐蕃軍打過照面,以祿東贊的精明,怎么會不知道?無非是實力不對等,看不上我們幾只‘老鼠’罷了。”

  數萬吐蕃兵布下天網恢恢,除非蘇大為會飛,而且能帶著聶蘇一起飛,否則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逃出去。

  聶蘇雙眉籠起,如青山遠黛,憑添一抹愁緒。

  她抬頭向巴顏道:“大師,我阿娘什么時候會回神廟?”

  巴顏的白眉微微顫抖了一下,在他那張蒼老的臉龐上,無數歲月留下的皺紋仿佛深刻的溝壑。

  此刻,這些寫滿了風霜的溝壑,深深的擠在一起,堆疊出巴顏一雙白眉下的苦澀:“按約定的時間,再有三天,她該回來了。”

  “還有三天…阿娘就回來了。”

  聶蘇眼里閃過憧憬之色,一只手死死抓著蘇大為的手掌不放。

  好像那是一根救命稻草。

  又像那便是母親的手,一放開,便會永遠失去般不舍。

  “可是我們沒有三天了。”

  安文生在一旁道:“剛才祿東贊說天明就要答案。”

  “要么交出聶蘇,要么他會令吐蕃軍攻上山,到時如何應對?”

  這一句,他是看向蘇大為說的。

  關鍵不在于巴僧老僧如何,而在于蘇大為的態度。

  若蘇大為狠得下心,扔下聶蘇,那這一夜,安文生和他還有許多機會,可以嘗試從吐蕃兵的包圍中逃出去。

  畢竟,他們是異人,手段總比一般人多一些。

  只是這樣一來,聶蘇、李博就全顧不上了。

  如果蘇大為舍不得聶蘇,也可以將聶蘇一起帶上,畢竟聶蘇身手也不錯,身邊還有一只排名一百多位的詭異猴頭。

  但那樣的問題仍是一樣,李博絕對無法兼顧。

  在目前的情況下,異人還有可能找到機會逃走。

  普通人,絕對無法在萬軍之中來去自如。

  至于這本教神廟的僧眾,反正與蘇大為沒什么交情,那就更不用管了。

  這種選擇唯一的問題是,要面對自己良心的那一關。

  畢竟,李博是為了蘇大為,才會身陷險境。

  蘇大為能否把他拋下不管,這是一個問題。

  “阿彌,怎么做?”

  安文生對著沉默的蘇大為再次問道。

  蘇大為深吸了口氣,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搖了搖頭道:“我們先出去看看。”

  巴僧大師在一旁撥動手里的骨珠,沉默不語。

  看他面沉如水,白眉蹙起,應該也是為天明之后的事擔心。

  無論交不交聶蘇,本教的未來都被祿東贊決定了。

  沒有一個本教僧眾,愿意接受這樣的安排。

  但實力不濟,能怎么辦?

  就算修煉了一輩子,在面對事關本教生死的重大決擇面前,巴顏依舊難以保持冷靜。

  眾人從大殿里走出,與廟中其他僧眾詢問一番,走到山頂懸崖邊上。

  這處突出的大石,如食指從頂峰伸向懸崖外。

  是最好的觀景臺。

  它很危險,但也視野開闊。

  行走在這寬不足一米的石臺上,腳下是云海翻涌,目中是雪山莽莽,頭頂是仿佛觸手可及的星空。

  耳旁是呼嘯的山風,還有被山風吹得搖搖欲墜的身體。

  心跳不由加快,腎上腺素也飆升到最高。

  而在這里,也將神女峰之下的情況,一覽無余。

  天空充滿星光,地上,也同樣星光璀璨。

  仿佛天上的星河墜落到了凡間。

  然而,地面上閃亮的絕不是星辰。

  而是一望無盡的火把,篝火。

  從半山腰,一直綿延到山腳下。

  聶蘇一直與蘇大為的手緊牽著,看到這一幕,她的手將他抓得更牢。

  “阿兄。”

  “嗯。”

  “他們人真的很多嗎?”

  “很多。”

  “那我們明天…”

  明天怎么辦?

  天亮了怎么辦?

  看這些火把,吐蕃祿東贊沒有說謊,的確有數萬之眾。

  蘇大為在唐軍斥候營待過,對火把和人數的推斷十分精確。

  心中默算,吐蕃兵按這篝火規模,人數必定是過五萬了。

  別說五萬,就算是一萬吐蕃兵,要擊這雪山神廟,那也是牛刀。

  獅子搏兔務盡全力?

  還是說,聶蘇真的對吐蕃人這么重要?

  蘇大為眉頭緊皺。

  感覺到手被拉了一下,他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向緊挨著自己的聶蘇問:“小蘇,告訴我,你想見阿娘嗎?哪怕冒著生命危險也想見她嗎?”

  “嗯。”

  聶蘇不假思索的用力點頭。

  “想,我想阿娘,若不親口問問她,我…我會不甘心。”

  星月光芒下,聶蘇的臉微微仰著,白皙的臉上,有著一種獨屬于她的凄美感。

  發絲飛舞,她的眼神膽怯,而又帶著一絲期待。

  蘇大為嘴角緩緩挑起,伸手在她鼻尖輕輕一點:“好,我答應你,幫你見阿娘。”

  “真的?沒騙我?”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有啊,有一次你說要給我帶飴糖,后來你忘了,又說飴糖對牙不好,還有…”

  “停!”

  蘇大為苦笑:“盡說些孩子氣的話,那些能算嗎?阿兄跟你開玩笑,能算騙嗎?”

  “不能嗎?”

  “能嗎?”

  “咳咳,不說這個,要想能平安等到你阿娘回神廟,還有許多事要做。”

  蘇大為沉吟著,忽見聶蘇的臉上發絲亂舞,遮擋住她的眼睛。

  伸手替她將頭發捋到耳后:“走,我們回去。”

  “可是阿兄,吐蕃人那么多,到底要怎么做?”

  聶蘇抿著唇,肩膀上鉆出猴頭的小腦袋。

  “我有點害怕,也有些擔心。”

  “別怕,有我呢,我會保護你的。”

  蘇大為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好似這個動作已經習慣了,不由自主便做出來。

  結果把剛幫她理順的頭發又給揉亂了。

  “我們先回去,我要跟巴顏大師聊一聊。”

  “小蘇都聽阿兄的。”

  聶蘇抿嘴偷笑,也不知她在笑的是什么。

  見蘇大為轉身,她伸出自己手掌看了看,先前一直牽著,不知什么時候放開了。

  眼神閃過一絲茫然,抬頭見蘇大為已經走到前面去了,聶蘇忙喊道:“阿兄,等等我。”

  她快步上前,抓住蘇大為身后衣角,跟著他,甚至故意學著他邁左腿,出右腿。

  好像是頑皮的孩子一樣。

  “小蘇你干嘛?”

  蘇大為詫異問。

  “阿兄你走你的,我就跟著阿兄走。”

  “孩子氣。”

  “才沒有,人家已經成年了。”

  “心沒長大。”

  “你又沒摸過,你怎知道不大?”

  這話,沒法接了。

  蘇大為略一尷尬,眼見安文生和李搏都站在崖邊,向他們招呼一聲:“我們商量一下,看看如何應付吐蕃人。”

  “如何應付?”

  安文生一張臉白得極不正常。

  他指了指山下那些星火:“若是平地上,憑咱們的能力,沖出一條血路也未嘗不可,但這是雪山,冰雪積厚,能下腳走的山路,只有這一條,除此外,全是萬丈懸崖。

  你我再強,也不能背生雙翼飛下去,這是絕境了,阿彌,我們沒有機會的。”

  李博沒說話,但是臉上的表情,也寫滿了沮喪。

  在登上山前,誰也不知道會遇到吐蕃人。

  更沒想到,會出現吐蕃大軍,并且是由吐蕃國相祿東贊率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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