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為和安文生、李博心中都是一震。
險些忘了吐蕃兵。
他們來得好快。
不對,他們來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看那火龍形狀,怕不有數千人之多?
在上山的入通道旁,早已聚了許多本教僧人,之前白眉老僧見到聶蘇上來,臉上閃過一抹憂慮之色,張嘴用拗口的象雄語向聶蘇說了一長串。
聶蘇點點頭,以同樣的語音,回復了他。
“小蘇,他說什么?”
“他跟我說,吐蕃國相祿東贊到了,一會要上來參拜神廟里供奉的辛饒彌沃如來佛祖。他說讓我不要慌張,會護好我們的周全。”
說完,聶蘇臉上難掩失望之色。
她原本以為,是阿娘來了。
結果阿娘沒來,來了吐蕃國相。
對她來說,別說祿東贊,哪怕是松贊干布復生,也提不起一絲興趣。
一名本教僧人在白眉老僧的命令下,走到聶蘇和蘇大為他們面前,低聲說了幾句。
“他讓我們跟著他,讓我們到廟中殿內避一下。”
聶蘇翻譯道。
她有天賦之能,對這吐蕃語和象雄語,也毫無障礙。
安文生在一旁摸著下巴感概道:“早知道還不如就一直在山洞里,我也好繼續參詳。”
“先等祿東贊走了再繼續看你的石洞,不然也沒法安心。”
蘇大為說了一句。
眾人隨著那年青僧人踏足本教大殿。
進去第一眼,蘇大為腳步一滯,眼神瞳孔微縮,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議之事。
安文生則是發出一聲低呼:“本教供奉的居然是…”
李博和聶蘇不明所以,疑惑的看向兩人。
卻見蘇大為和安文生眼神交匯,好像打啞迷似的點了點頭。
“不會錯,確實是。”
“這本教供奉的不是人。”
李博嚇了一跳,忍不住道:“蘇郎,安郎,你們倆在說什么?這殿上供的不是佛嗎?哦,你們是說供的是佛不是人。”
“不是啊。”
安文生向他搖搖頭:“你可知世有詭異?”
“詭異!”李博臉上閃過吃驚。
蘇大為扭頭看向大殿。
帶路的僧人扭頭正看向他們,滿臉問號,似是奇怪這些人怎么不跟著走了。
蘇大為的視線越過他,投向大殿正中,好似好后佛家大雄寶殿的主殿正中,供的一般就是教內正神。
在此殿中,正中的位置,供的是他們口里所稱的辛饒彌沃佛祖像。
而在佛像兩邊,列著許多大大小小的雕像,粗略一看,怕不有上百尊,密密的嵌在石壁上。
寺廟本就依山而建,這些石像也是因地制宜,用山石雕成,就像是嵌在巖壁中一樣。
但是令蘇大為和安文生吃驚的不是這一點,而是從辛饒彌沃佛祖開始,左手邊是白衣女神像。
右手,則是一團面目籠在黑色的里類猿石像,看身形,倒像是特羅巴人,頭大身小。
排在第三的是一尊石猿,但卻像人一樣,手捧竹簡。
這些供奉神靈,不是人。
而是,詭異!
蘇大為赫然在排第十三的位置,看到了黑三郎。
嚴格來說,是長得像黑三郎一樣的黑犬。
在第八十九的位置,找到了與猴頭相似的幻靈,同樣脖上纏著金蝮蛇。
不會錯,這些雕像,與《百詭夜行錄》上的詭異排名一一對應。
雖然只列了大約百名,百詭夜行錄上足有九百多種詭異。
但也足以令蘇大為和安文生驚駭莫名。
他們倆都是看過《百詭夜行錄》的。
眼前這一幕,沖擊實在太大。
信息量也實在太大。
本教供奉佛祖下,全都是詭異。
那本教這位佛祖,他是人嗎?還是詭異?
還有在這位辛饒彌沃祖左手邊的白衣女神,難道就是本教的圣女?
看著居然與聶蘇有幾分神似。
該不會,本教是一個由詭異組成的宗教吧?
按石洞中的壁畫,這個宗教最早應該是崇拜從天外來的特羅巴人。
那這些詭異?
難道也是從天外來的?
千頭萬緒,百思不得其解。
安文生面色蒼白,兩眼無神道:“女媧補天…共工與祝融交戰,撞斷了不周山,天傾地覆,天開裂隙,有天外邪魔墜向大地,涂炭生靈…”
“老安,能不能不要把一切都套山海經。”蘇大為尷尬道。
“女媧補天是記在《淮南子.覽冥訓》和《列子.湯問》中的。”
“呃,好吧。”
“嗡嘛呢唵嘛?”
大殿上的年青僧人,迷惑不解的向聶蘇發問。
聶蘇轉向蘇大為道:“他問我們為何不走了。”
蘇大為剛想開口,突然臉色微變,扭頭向后看去。
隱隱的,看到有人過來。
人數還不少。
“吐蕃人來了。”
殿中僧人也看到有舉著火把的吐蕃兵向大殿走來。
慌亂之下,如沒頭蒼蠅般團團亂轉。
本來按著安排,他有充足的時間帶著蘇大為和聶蘇他們找地方藏身,但現在什么都來不及了。
吐蕃人都快到殿門了。
情急之下,他指著殿中,神像下的桌子,沖蘇大為他們喊了幾句。
蘇大為點點頭,收到。
他一把拉起聶蘇的手,快步沖向神像:“文生,你和李郎快藏起來,別讓吐蕃人看到。”
最后一個字說完,他已拉著聶蘇的手,躥上供桌,一縮身,藏到了神像后面。
辛饒彌沃佛祖像足有兩三人高大,藏下兩人正好。
至于供桌下面,四個人怎么可能藏得下。
光是安文生一個人就得霸占數人的位置,他塊頭太大。
站在殿中的僧人嘴巴張大,足以塞下雞蛋。
他是萬萬沒想到,有人居然如此大膽,敢躥上供臺,藏在神像身后。
但是此時做什么都晚了,只有強忍住想要喝叱的念頭。
畢竟,保護圣女是最重要的。
殿外響起密集的腳步聲。
有人在說話,停了一會,腳步聲再次響起。
蘇大為側耳凝聽。
安文生和李博應該已經藏身供桌下了,吐蕃人已經進了大殿。
大部份人守在殿外,還有一些走進了殿內。
不是普通人。
這些人里,有高手。
聽呼吸之聲,還有腳步聲,能分辯得出來。
至于吐蕃國相祿東贊是不是在這些人里面,蘇大為一時還無法確定。
天色漸漸昏暗,神廟大殿上的燭火被點亮,光芒閃動,將一些人的影子投到兩面石壁上,影影綽綽,一時看不清有多少道人影。
但那些影子層疊在石龕上,覆在那些詭異石雕上,更添妖異氣氛。
人影閃爍,有人在低聲呢喃。
那是一種蘇大為從未聽過的語言,不是唐語,也不像是寺內僧眾的象雄語,有些似后世的藏語,但…
反正蘇大為也聽不懂藏語。
不知那人在說什么。
聲音停下后,殿上又響起那位白眉老僧的聲音,一如繼往古拗晦澀的象雄語。
他的聲音說完后,殿內沉默下來。
就在蘇大為猜測兩人在說些什么的時候,先前第一個聲音再次響起。
這一次,換上的竟然是唐語。
“大師見諒,我家族雖然出自象雄,但末學才疏學淺,對于象雄語,已不能盡數了解,我知大師精通唐文,還請…”
“國相客氣了,您說想參拜辛饒彌沃佛祖,如今已經來到大雄殿上,象雄本教只崇拜佛祖,您如果信他,就可以開始禮佛了。”
老僧的話語音有些渾濁,一些轉折咬字尾音也十分奇怪,但還是能聽清楚,正是唐語。
而祿東贊的唐語說得更好,除了稍帶口音,幾乎與唐人無異。
蘇大為一時啞然。
心中有一種荒謬感。
一個吐蕃國相,一人之下的祿東贊。
一個雪域高原古國上宗教的大師,一心修煉,不理外事。
這兩人,居然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用唐語交流。
嗯,大唐現在是世界級的帝國,唐語的地位相當于后世英語,沒毛病。
殿內又沉默下來。
停了數息,聽到有人腳步前移,似是站到了祭臺前。
蘇大為喉結微動,強忍著心里的緊張感。
這種感覺賊刺激。
想想,就隔著一尊佛像,下面站著何人?
吐蕃國相,一造吐蕃王朝的祿東贊,青史赫赫有名的梟雄人物。
與自己這么近。
雖說自己來到大唐以來,見過的歷史名人,大唐名將已經不少,但在這雪域高原上,倒是第一次。
情不自禁想到高原的雄渾,吐蕃的凌厲,還有象雄本教的神秘,這一切混在一起,有一種獨特的吸引力。
特別是,這一切,還與自己身邊的聶蘇有關聯。
蘇大為悄然轉頭,看到聶蘇正凝神聽著神像外的動靜,大大的眼睛睜著,一眨不眨,如兩粒黑葡萄。
留意到阿兄在看自己,她的手指微微一動,這才發覺兩人的手仍緊緊扣在一起,如玉的嬌靨上微微一紅。
蘇大為也意識到這一點,老臉一紅,想要松開,不料卻被聶蘇反手握得更緊。
外面便是祿東贊,也不好掙扎弄出響動。
這種壓力下,心情頗為奇妙。
蘇大為眼神有些復雜的瞪了聶蘇一眼,卻見她嘴角翹皮的挑起,露出些許促狹的笑意,只好無奈的搖搖頭。
“大師。”
祿東贊的聲音和緩,沙啞而悠遠。
香燭的味道飄起,殿內似乎被點上了香,有一種檀麝香氣。
“國相已經參拜了我佛,還有事嗎?”
白眉老僧語氣平靜無波。
但話語里,分明已有了逐客之意。
“大師,此次我提兵七萬來象雄,除了參拜辛饒彌沃佛祖,還有另一件事。”
祿東贊不慌不忙的道。
殿內瞬間沉默。
提兵七萬…
這是威脅嗎?
祿東贊想做什么?
象雄已經被吐蕃吞并了,各小邦國也被分化瓦解得差不多。
吐蕃手段高明,或是聯姻,或是拉攏,或是清洗。
只剩下巴顏喀拉山本教圣地,成為唯一沒有被吐蕃染指的一方凈土。
但是本教只專注于修煉,并不理外事,對吐蕃沒有任何實質的威脅,他們究竟要做什么?
這個疑問,也是殿中除祿東贊外,所有人心中的疑問。
“敢問國相大人,還有何事?”
老僧低沉的聲音道。
祿東贊輕笑了兩聲:“大師,明人不說暗語。”
停了一停,祿東贊在殿中來回走了幾步,墻上他的影子漸漸放大。
然后,兩個字從他嘴中發出。
“圣女。”